狼 人
卷一 荒野
從溪流裏意外地見到了自己的倒影。數不清有多少歲月,一直在野外逃竄,在叢林和草原裏奔突,哪有功夫顧及外貎,自家尊容是什麽模樣,根本失去印象,就像看不到自己的後腦勺一樣。那果真是我嗎?我忘記了口渴,聽任喉結急劇地蠕動,雙手趴在小溪邊,失神地打量著水波蕩漾中的那副搖晃不定的麵容。臉瘦長黝黑,毛發濃密蓬亂,胡須雜亂糾結,上下幾乎聯成一片,粘連著汗水、口水和塵土屑混雜而成的泥疙瘩——是的,整個頭部就都那樣,毛毶毶,黑糊糊,隻剩下一對眼珠,猶如兩顆燃燒的煤核,紅灼灼地發亮。
可憐的我,竟變得全無一點人樣。突然,我回想起來,鄰居家那條瘋了的狗,不就這麽副長相嗎?我怎麽會變成它了?是不是因為饑腸轆轆,兩眼昏花?……不,不可能,好好看看吧。一心想從溪水倒映裏分辨出個端詳,卻無奈水流不停,倒影也動個不停,始終無法弄清楚。算了,先喝水吧。
等冰涼的溪水把肚子灌了個半飽,回心轉意一尋思,覺得自己確實像條狗,而且是不折不扣的喪家狗。一輩子活得像條狗一樣,種種是非臨前都低眉順眼,夾著尾巴處世,不求有功,但求無過,不料到頭來,房毀了,家沒了,犯下案子,妻離子散,隻身孤影四處漂泊,還惶惶不可終日。不是條喪家狗,又是什麽?
那一天,總算有機會吃了個半飽。在積雪未化盡的叢林間,幾隻狼在捕殺一頭獐子。那獐子個頭不小,彪悍得很,雖然已滿身傷痕,仍一下子就掙脫了群狼的圍攻,奪路狂奔。巧的是它跌跌撞撞,正好跳進了我匍伏所在的溝坎。我當即撲了上去,用足上下的勁把它壓在身下,死死扼緊了它的脖頸。那幾頭狼也飛速趕到,一陣廝咬和吠叫,獐子很快就蹬直了腿。煎熬髒腑已久的饑餓讓我什麽都顧不得,隻管咳嗆著吮吸那熱熱的活血,大口嚼咽連毛帶皮的肉。
等我差不多撐飽了肚子,這才注意到,四周是綠煢煢的狼的目光的掃視。它們也在忙著咬嚼和吞咽,清新的雪地空氣中,回響著嚼碎骨骼的格巴聲,飄散著一股血腥氣。但和以往我見過的狼的敵意與猜疑的眼神不同,這些目光是和善的。可以肯定,它們即使沒把我當成同類,也當成了能夠一起奪取與分享戰利品的可靠盟友。
我不再驚悚。打了個飽嗝,把大半個獐子留給這些狼,準備離開。這時,有頭狼中止了吞食,引頸長嘷起來,引得其幾頭狼也嗥叫開了。我頓時渾身發瘮。可看它們,一邊嗥叫,一邊謙恭地擺著尾,不像有任何惡意。是挽留我繼續一道進餐嗎?還是邀請我加入它們的隊伍?……直到出了那片林間空地,鑽進樹叢裏,長嗥聲仍在我身後此起彼伏延續。
自從那次經曆後,發現自己越來越嗜血了。早先我靠撿拾野果、橡子、榛子等維持生存,可那有季節性,秋天比較方便得手,隻要勤快,漫山遍野都找得到,初冬沒下雪時,枯葉堆、草叢裏也能尋覓,但剩餘的季節就困難了。春天要靠蕨類和野菜,都是吃幼芽。夏天主要靠撿蘑菇,但相當危險。有一次吃下一種長在樅樹根部的大白蘑菇後,就昏死過去了,也不知暈暈眩眩地睡了多久,白天黑夜都分辨不出,最後才慢慢蘇醒過來——算是蒼天有眼,不想叫我早早絕命,懷著滿腔悲憤就離開這世界。還有些野生的木耳、地衣,也是能充饑的。至於生食,我早就習慣了。剛開始不行,有個階段整天腹瀉拉稀,逐漸腸胃適應,也就變沒事了。那些天拉肚子拉得我周身乏力,都挪不動步了。後來遇到了一小塊野罌粟地,那應該是有人偷偷種植後又遺棄的,嚼食了種籽與莖杆,就奇跡般好了。
據說昆蟲的幼蟲也能吃,在南美有些國家是著名美食,可我看著它們蠕動的樣子,實在惡心。我挖到過白白胖胖的蠐螬, 聽說它們的味道就像肥豬肉片,幾次閉著眼睛想一口吞下,結果還是幹嘔著放棄了。
現在我熱衷於捕食地鼠、野兔、胡鼬,遇到病弱幼小的獐子、麅子也不放過。說起來,要能抓到地鼠,並且連窩端,是最經濟的,這小動物的地下窠穴簡直就是個小倉庫,除了各種野生的果實、種籽,有時還有穀粒,也不知是從哪裏搞來的。而且一個窠穴又聯結著另一個窠穴,所謂“狡兔三窟”也無非是這規模。有那樣的機會,我就能葷素兼食,兩三天不用擔心挨餓了。但抓地鼠需要技巧,不是每次都能成功。這小東西,為保命,機靈著呢。有時我會不耐煩,幹脆追殺一隻小麅子算了。
是嗬,嗜血也罷,雜食也罷,我也隻為保命。很明顯,小動物進入我食譜後,活下來的機率提高了。無論如何,我不能死,得千方百計活下去。必須完成遠未完成的使命,那是本人的擔當,也是上天的旨意。
我牽著她纖細溫軟的手,在彌漫著鮮花芬芳的空氣中自由漫步,像一對迎風飛翔的燕子。腳下,不是尋常的路,鋪著五彩的雲層。渾厚悠揚的教堂鍾聲從遠處傳來,四周有一群若隱若現的小天使,還在不斷拋灑花瓣……
我和她對視了又對視,眼中都閃耀著淚光。她像是我妻子,但又不大像。難道因分隔長久,突然相遇,看上去覺得陌生,還是歲月悠悠,容貌改變了?兩個人似在追述分離後的各自狀況,互相為對方經曆的苦難歎息著,又似在回憶更早前的平靜日子。一些當初不經意的細節,現在都成了刻骨銘心的溫馨標記。但彼此的記憶有出入,又忍不住相互糾正,隨即又意識到這樣做的天真,寬容地微笑起來……
正前方,如犁鏵耕地般展開了一條新路,但翻騰起來的不是褐黃色的泥土,而是藍白相間的浪花,就像通常在輪船尾部看到的那樣。海風吹拂著。更遠的前方,出現了可愛的孩子們,撒開腳丫在朝這裏奔來。我和她迎向前去。風越來越強勁,忽然一切都沉沒了,形成了一個巨大無邊的漩渦。我急切地伸出雙手,想要拉住身邊的人,卻落了空。連我自己,都在朝無底的深淵跌落下去。我大聲呼救,也呼喚著她,呼喚著孩子們,但連我的呼喊都聽不見,隻剩一片死寂,濃黑濃黑的死寂……
我從夢魘裏驚醒過來了。原來,我依舊踡縮在藏身的洞穴,墨黑的夜色讓我分辨不出是深夜還是淩晨。周身上下的骨節都在痠痛,無聲的淚痕還殘留在臉頰上。類似這樣的夢境我已經淡忘,因為有好久,我都不再惦記我的親人們。時間的齒輪不斷打磨原先脆弱微細的神經末梢,把它們弄得像洞穴裏的石塊與砂磧一般粗礪。除開筋骨與肌肉的痛楚、疲憊等純體質的感覺,充斥我身心的,隻有求生的欲念與複仇的衝動。是它們,在日日夜夜折磨著我,驅使我在山野裏不斷跋涉,又不斷尋找地方藏匿。而我心底最深層的渴念,唯有在最深沉的睡夢中,才如冬眠的蛇蘇醒過來,悄無聲息地扭曲身軀爬行著,再對我心頭的創傷重新咬齧上一口。不過,雖然慘痛,卻是個提醒。
曾幾何時,在屏山環抱的碧水灣,青瓦粉牆下刻著“荷(和)、盒(合)、蚨(富)、桂(貴 )”圖案的大影壁後,我度過了童年與少年。那是段懞懂、青澀、寧靜而富有曆史感的歲月。當然,和許多人一樣,我避不開時代潮流的大勢,通過讀書、考試、再讀書、再考試,從大山深處走了出來,作為最普通不過的一粒分子,被吞沒在大城市的車水馬龍裏。可我的心靈,始終牽掛著沉積在那裏的幾代文明的陳跡。房頂角上高挑地聳向藍天的簷尖、屋宇樑柱間鏤空雕琢的木刻屏當、天井中央儲水池裏的濃密青苔……通過爺爺與父親對我的講解,讓我隱約瀏覽到了正統史書沒有記載下來的文字。
那些村鎮,是明末大災荒大動亂期間逃難來的士紳與民眾初建的。相傳起先追殺他們的闖王一部,最終潰敗逃散,也來到了此地,但當地人沒有冤冤相報,反而平和地接納了他們,因為這些人已經扔掉刀槍,手無寸鐵,而且傷病累累。由於藏匿在大山深處,接著滿清入關的兵鋒也奇跡般避了過去。以後三百年間,兩撥人友好相處,經過婚嫁、述祖、祭祠等活動,幾乎融匯成了一體。有清一代乃至民國,先後出現了不少聲名卓著的人物,村鎮當地都引以為驕傲,原因據說是此地風水上佳。我的妻子也在當地出生,因為沒一道考上研究生,就回家鄉當了中學教師。我自己的家,最初就安在這裏。以後相當長的日子裏,我始終在猶豫,要不要把家搬遷到大城市。始終也不清楚,究竟是年邁的父親的留戀,還是我打心底裏也舍不得離開,阻撓了我下決心?
然而,沒等到最後做出決斷,所有能維係我的少年時代及更古老的美好的東西,一下子就淪為了灰燼與塵埃。當掘土機隆隆駛進青石板鋪就的市街時,至少我父親,把它當成了妖孽。後來的事實表明,他老人家的預感完全正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