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人(中篇小說連載之3)
卷一:荒野(續)
那天不知是長期忍饑挨餓,還是不斷逃竄的疲勞,在攀登一個山崖時,頓覺四肢乏力,從險峻濕滑的岩石上摔了下來,還沒等滾落到崖底的溝裏就暈了過去。不清楚過了多久,直到感覺有一隻火燙、潮濕、粗糙的手掌在反複摩挲我臉頰,才蘇醒過來。但當我迷迷瞪瞪半睜開眼睛,心立即提到了嗓子口,原來是頭狼在舔食我頭部。我立即屏住呼吸裝死,記得有人說過,野獸是不吃死屍的。可那頭狼沒停止對我耳鼻口唇的舔食,看我始終一動不動,最後長嘷起來。
這狼嘷聲有幾分熟悉。正疑惑間,四周原來還有幾頭狼,也嘷叫起來。忽然回想起,那不是和我共同獵獲獐子的那幾頭狼嗎?怎麽如此蹊巧,它們又和我遭遇了?難道它們也在南遷?……
我不再裝死,慢慢翻身坐起來。原來印象中,好像有四五頭狼,眼下數了數,是六頭,其中有兩頭年輕的,應當是小狼長大了。舔我臉頰把我喚醒的是它們的頭狼,看我起身後,在我腿邊歡騰跳躍了好一陣。它的左右雙眼上均有一個白色圓斑點,日後我給它起了名叫“白眼”。其餘那幾頭也圍了上來,友好親切的樣子,絲毫不見有傷害我的意思,恍惚間覺得它們就像我親手喂養大的狗群。
很可能,摔這一下子,得了輕微的腦震蕩。蘇醒後一時間我找不著方向,搞不清該往哪裏去,隻得盲目跟隨狼群走。我直立行走的姿勢,常常引得它們疑惑不解,一個個輪流跑到我跟前專注地打量著我,意思是詢問我究竟出了什麽問題。等在難以直立行走的石叢、荊棘等地,或需要攀高爬險,我同它們一樣四肢著地爬行奔跑時,它們就變得十分自在,仿佛我生來就是它們中的一員(想起來了,當初我伏擊和吞食那頭不幸的獐子時,也是以四肢著地的姿態出現的)。
起先我非常驚異,也非常疑懼,它們因為一次共同的圍獵就和我結下了友誼,是否在施展狡詐的詭計,最終會要我性命?盡管知道印度狼孩的故事,人、狼一族並非從我開始,但那是從嬰兒哺育的,而我畢竟是成年人。但日子一天天過去,它們相伴相隨,看不出有任何惡意。慢慢地,我從幾個方麵算是想通了一點。首先我基本不像個人模樣了,它們沒把我歸到正常的人類裏。其次狼這個獸類可能有個基因,需要仰仗人,或許有某個支係是這樣的,否則難以解釋人的祖先能夠把狼豢養馴化為狗,碰巧這幾頭狼的品種就屬於這個支係。最後一點,幫忙搏殺那頭獐子時,正當殘冬季節,一個冬天都缺乏食物,狼群體質相當虛弱,維持生存變得十分困難,我出手參與保障了它們急需的食物,或許對它們的存活是決定性的,所以它們記住了我。不管這幾點分析是否勉強,反正這樣尋思,我心裏踏實了許多。人總是想方設法要替自己的行為找理由,難道不是嗎?
經過一段時間和狼的朝夕相處,我用自己的智慧與技巧,來彌補體力上的不足,找到了新的生存之道。當狼群發現獵物準備行動時,我悄悄地潛往前方獵物可能逃跑的路徑上,等獵物慌忙中落入我的潛伏圈裏,我就奮身躍出,用石塊、粗壯的樹枝等能弄到手的武器,給予致命一擊。這往往使捕獵變得簡捷迅速,而且成功率很高。可能由於當初我就是以這樣的伏擊方式結果那頭獐子的,狼們對我的預先潛伏不感到意外,它們一邊自己在草叢或樹叢裏潛行,一邊緊張而興奮地注視著我。看我的身影在前方埋伏點消失了,它們才吠叫著發起攻擊。
看得出,我用自己的行動,日益贏得了它們的敬重與愛戴。飽食後休憩,它們會逐一蹓到我跟前,用不同方式表示親昵。搖晃著尾巴蹭我的腿,直立起來擁抱我,或索性蹲伏在躺臥著的我身邊。六頭狼中,有一頭最年長的母狼,應該屬於祖母輩的,我叫它“老母”,開頭數它對我最疏遠,綠煢煢目光的注視中,時不時閃露出戒心,後來才變親近了。那兩頭年輕的狼,一個叫“小灰”,一個叫“小黃”(根據毛色的細微差別起的名),更不用提了,擺出的似乎要同我稱兄道弟的那種架勢。連頭兒“白眼”,有時也會依賴我。遇到歧路口,往往會回過頭來,意思是詢問該走哪條路,等待我來拿主意。
有一次,在半山坡的樹棵子裏發現了一頭掙斷韁繩的黃牛。那裏離有人煙的地方還相當遠,不知這魯莽的牛如何就上了山。互相照麵後,黃牛恐慌地哞哞著,還不敢動彈逃開,不安地在原地踢踏著四蹄,狼群則興奮地咻咻著,隻等我照老法子潛行到前方去。我清楚,耕牛對莊戶人家是持家之寶,這頭黃牛牙口不錯,正當效力之年,不是那種衰老得隻待宰殺賣肉的廢牛,失主不知道該有多著急呢,就拍拍 “白眼” 頭頂,示意它放棄算了。我這樣做,毫無把握,如果不聽我的,眾狼一擁而上,那頭年輕的黃牛也就交代了。可意外的是“白眼”竟然也聽了我,領頭掉轉身子離開了。我想,是因為它們這些日子沒太挨餓的關係吧。
由於經常潛行埋伏,我四肢著地的爬行越發熟練,比直立行走身手矯健多了。現在哪怕是在平地,我也會俯身爬行,和狼群一起競相奔跑。連續的生食,啖活肉、喝熱血,使我周身上下的毛發變得粗茁而稠密。我早就衣不蔽體了,襤褸的破衣,及後來曾用來包裹過身體的破漁網、破棉絮等,先後被枝枝椏椏括得幹幹淨淨,隻剩胯下還有片破布遮體。看外表,即使我在狼群中仍顯得不一般,至少可算另一類野獸,或野人了。
有一夜,棲息在山頂,月亮從天邊爬上來,特別大,特別圓,幾頭狼不約而同都引吭長嘷起來。我滿腔的憤懣之氣壓抑已久,此刻被攪動了,不由得也放開嗓門嘶喊著,想讓心中的悲慟一泄為快。但我聽不見自己平素引以為傲的男高音,從我口腔發出的,倒是並無區別的一樣的狂野呼喚。假若有人旁觀,說不定從我雙眼看到的,也是一樣綠煢煢的恐怖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