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第一次看到這張照片時,我不禁大失所望忍不住皺了一下眉頭。現在回想起來,當時還哼了一聲,內中夾雜著一絲輕蔑。
原因是,這張照片上長得白白胖胖細皮嫩肉的人,若脫去軍裝換上一身西服,不就是當今一個典型的大公司CEO的形象麽。
這也難怪我的失望。在我的心目中,國軍第10軍軍長方先覺將軍應該看上去是一個孔武有加威猛神勇的軍人武夫,而此照片中的形象和我心目中的那個方先覺相去甚遠。
可我也知道,這張照片上的人的的確確真真實實是國軍抗日名將,參加衡陽保衛戰的第10軍軍長,方先覺, 一個現在已為大多數人所淡忘陌生的名字。
不得不承認,當初我在動手寫《我心中的張靈甫》時,其部分動因應該是為張靈甫將軍的一副英氣逼人的職業軍人外表所吸引;而在寫《我心中的餘程萬》時,我是為餘程萬將軍本人在常德保衛戰中竭盡全力後所遭受的不公待遇所感慨。那末,現在我問自己,寫作《我心中的方先覺》又是為何所觸動呢?
1944年初,日軍製定了太平洋戰爭重要組成部分的一號作戰計劃。在這場戰役中,日軍動用了數十萬部隊並有海空配合,力圖打開中國西南大門,合圍並消滅據守在重慶的蔣介石國民政府。這是日軍侵華以來在中國戰場規模最大的一次進攻。
當年的5月27日至6月18日,日軍完成了對外圍的一次大清掃,攻占了長沙。
由此,大西南第一重門戶豁然洞開。
此時,交戰雙方都不約而同地將目光投向了通往大西南後方的第二重門戶。
第二重門戶,也是大西南的最後一道門戶,衡陽城,就此暴露在日軍的刺刀刀鋒前。
衡陽守軍為國軍第10軍。軍長為方先覺。
方先覺,字子珊,1903年出生於今安徽省宿州市方家寨一個鄉紳家庭。中學畢業後入讀中央大學電機係,後轉學軍事,就讀於黃埔軍校第三期。值得一提的是,三期中還有日後著名的抗日名將王耀武,戴安瀾。另外,方先覺比林彪還早一期算是林彪元帥的學長了。方先覺黃埔畢業後,自排長一步步晉升至軍長、集團軍副總司令。抗戰期間曾參加台兒莊會戰,長沙會戰。方先覺率領的10軍還參加了常德保衛戰,就是在《我心中的餘程萬》一文中提到的那場戰役。10軍在其役的任務是參與解救被日軍圍困在常德城內的餘程萬的57師。
再回到衡陽保衛戰。
此時的衡陽城如同一堵厚牆,擋住了狂湧而至的日軍。
湖南文藝出版社出版的《落日孤城》中,有以下這樣的描述。蔣介石對方先覺第10軍的軍事要求是:堅守衡陽10天至兩周,以消耗日軍,配合外圍部隊,力爭將日軍擊潰或消滅在衡陽一帶。方先覺的回答是,我一定忠於職守,人在城在,人亡城失。
6月22日,日軍飛機首度飛臨衡陽上空,對衡陽市狂轟濫炸,市裏一片大火。當晚8時,日軍抵達衡陽城外30裏處。翌日拂曉日軍發起進攻。
可是誰也沒有想到,原本堅持10天至兩周即可的第10軍卻一直戰至8月8日,頑強抵抗了47天。衡陽守衛戰可以說是縮小版的斯大林格勒保衛戰,戰況之激烈用打得天地失色日月無光來形容一點都不為之過。日軍在付出了重大代價後最後攻入城內與守軍巷戰,10軍將士占據有利地形仍頑強與之作殊死格鬥,以致日軍攻城後未沾任何便宜。方先覺的10軍軍部最後退縮至衡陽銀行堅固的地下室內指揮作戰,而就在地下室上麵攻守雙方正在拚死廝殺,其戰事之慘烈絕不亞於常德保衛戰,非語句所能描述。日軍驚呼連連,苦不堪言,不由對守軍肅然起敬,轉而寄希望於勸降方先覺將軍。
1944年8月5日,日軍對守軍作最後的自殺搏命式攻擊。而外圍的國軍幾十萬援軍就是到不了位置,方先覺在指揮會議上放聲大哭。 戰至8日清晨,方先覺對身邊的人說:你們已陪我盡到最大的責任了,你們各自想辦法尋生路去吧,我就死在這裏了。說罷掏槍,而槍已被身旁人取走,方先覺向衛士要槍,衛士不給。
在彈盡糧絕外援無望之時,日軍全方位攻入了衡陽。
在這裏,台灣出版的書中是這樣寫的:日軍占領衡陽後方先覺將軍被日軍劫持。
當然,此處我的理解是:方將軍向日軍繳械投降。
三個月後的一個夜晚,在戴笠策劃的軍統營救行動中,方先覺將軍幸運地逃出日軍囚禁之地。
數日後,蔣介石在重慶接見方先覺,賜酒宴,蔣緯國作陪。重慶《大公報》發表社論《向方先覺軍長歡呼》,數十家媒體共同呼應。
而方先覺妻子在重新見到丈夫之後隻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對得起良心就是了,我們該回家了。
日本方麵,方先覺將軍率領10軍進行的衡陽保衛戰,後來被日軍稱為“日中這些年作戰中,唯一苦難而值得紀念的攻城之戰”。
國府方麵,衡陽之役結束後,方先覺及下屬各師師長均獲頒中華民國青天白日勳章,使得第10軍成為國軍建軍至今唯一一個師長以上將官一次獲得四枚中華民國青天白日勳章的部隊。
抗戰勝利後的1946年,國民政府派員去衡陽搜尋陣亡將士遺骸。一位大員在後來的文字中這樣寫道:在那一段搜尋忠魂的日子裏,我們差不多每天都是一邊流淚一邊工作。荒草沒徑,鏽損的槍支彈殼炸彈片遍地皆是;慘白色的骸骨東一堆西一堆,草長得最高最茂盛的地方,必然是骸骨最多的地方。 我們把挖出來的忠骸,抬到池塘邊洗淨,遍灑香水……。我們60餘人辛苦工作4個多月,共得忠骸三千餘具,已經是夠多的了,據此推測官兵死亡在六千人以上,應該是很正確的。在以後的戰報中,統計數字是傷亡 15000人,陣亡6000人。文中還寫道:我們麵對這座高約丈餘的用忠骸堆成的山嶽,覺其巍峨神聖,壯麗無比。弟兄們,你們安息吧,你們沒有白死,日本已經投降,國家已因你們之死而得救。我們合力豎起一塊巨大的石碑,題曰:陸軍第10軍衡陽保衛戰陣亡將士之墓。
1949年方先覺隨同蔣介石來到台灣。1968年退役後,在家修身養性勤習書畫。1983年病逝於台北。
值得一提的是,方先覺將軍與74師師長張靈甫將軍是姻親。 張靈甫的兒子娶方先覺的女兒為妻。
2004年的清明,上海浦東玫瑰園舉行了方先覺將軍與夫人的靈葬合放儀式。非常奇特的是,在這個場合中,方先覺將軍的兒子方慶中身穿的外衣上,佩戴著一枚毛澤東的像章。在讀完《落日孤城》後,似乎明白了方將軍兒子佩戴像章的含義。書中寫道:1944年8月12日,即衡陽陷落後的第四天,毛澤東在延安《解放日報》上發表社論,他首先稱讚,“守衡陽的戰士們是英勇的”。然後,他又批評了國軍統帥部,明確地指出了衡陽失守的症結所在,“他們的努力沒有人去支援”。方家後人佩戴毛澤東像章,也許是對毛澤東的公正之言幫其父辯解投降之舉所作出的感謝。
有關衡陽保衛戰和方先覺將軍的一些花絮。
* 在常德會戰之後(見《我心中的餘程萬》),第10軍奮勇救援友軍的名聲家喻戶曉。作為軍長的方先覺聲譽倍增,前後被蔣介石召見了五次之多,這足以使其他嫡係將領麵露羨慕之色。而黨政軍要人,如陳立夫、孔祥熙、張群、李濟深等也相繼宴請方先覺。陳誠與何應欽都想把方先覺拉入自己的派係。這些恭維使方先覺為人處事開始有些趾高氣揚,小妾也娶進了門。連作為戰區司令的薛嶽將軍,另一位赫赫有名的國軍抗日名將,也漸被方先覺所看低,以致造成了日後方先覺被薛嶽撤職報複的後果。
* 方先覺被撤職後,適逢日軍進犯衡陽,而新任命的第10軍軍長尚未履職。薛嶽無奈,決定再次啟用方先覺。誰知方先覺想難為薛嶽,硬是推辭。這下把薛嶽急壞了,隻得請示在重慶的委員長蔣介石。蔣介石在了解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後親自給方先覺打電話。此時在衡陽寓所的方先覺突然接到了委員長的電話,立感事態嚴重,知道這個氣慪過頭了。果然,電話那邊的蔣介石大罵方先覺,說日軍已經逼近衡陽,你方先覺還在和戰區長官慪氣,置民族大義於不顧,成何體統?這一通話把方先覺罵得無地自容,於是向委座表態立即複職率10軍固守衡陽。
* 在衡陽攻防戰前,方先覺特邀衡陽新聞界巡視全城,表示死守衡陽城。當日軍臨進城垣時,方將軍與新聞界友人握別,拿起腰間手槍說,“這是打死我自己的槍”。
* 戰役後期,方先覺在衡陽銀行地下室召集團以上軍官,商討第10軍殘餘官兵的出路問題。與會各人有的決定以死殉國,有的提議向日軍投降。正當兩種意見相持不下時,方先覺入後室放聲大哭,會議隨之不歡而散。入夜後,擔負北門防務的部隊放下武器投降日軍,以致日軍從此陣地蜂擁而入。方先覺意識到自己最後的時刻到來了,即給蔣介石發了最後一封電報。電文為,“委座鈞鑒:我軍現已彈盡援絕,敵於今晨自北門突入,我已無可堵之兵。學生等決心以死報黨國,不負鈞座平生栽培之恩。此電恐為最後之一電,望來生再見。學生方先覺敬叩”。電文發出後,方先覺準備拿出手槍自盡,卻發現佩槍早被副官拿走。正當方先覺尋找武器時,主降的軍官陪同日軍代表來到軍部,催促方先覺前往日軍指揮部商討投降事宜。方先覺在與日軍談妥不傷及第10軍剩餘官兵之後才放下武器。
* 第10軍以攻城日軍十分之一的兵力竭力守城四十七天,最終敵我死傷比例為三比一。照此推理,日軍應戰死近兩萬,傷四萬餘,日軍也是蠻拚的。
* 方先覺衡陽保衛戰最終投降日軍,受到國人爭議,但卻得到了日軍的尊重和禮遇。
* 方先覺事後陳述:早知道我軍還有一萬多人就不投降了!
* 用重大傷亡換取的衡陽城的勉強占領,並未給此時已走下坡路的日軍帶來任何實質性的戰略上的進展。隨著在亞太戰場上戰線的全麵拉開和美軍的介入,日軍對攻占重慶已心有餘而力不足,從此再未向中國大西南縱深跨進一步,對華的侵略最後終止在湘西境內。1945年初的湘西雪峰山會戰是整個抗戰的最大勝利,也是抗戰八年的關鍵轉折點。
* 方先覺被軍統營救後到重慶拜見蔣介石時,蔣見麵就罵娘希皮為什麽不死呢,使方先覺羞愧難當。好在之後蔣介石對他設宴款待,這或多或少地使方先覺心理得到些許安慰。
書寫至此,方才悟出我為何心存動機寫作此文。
中國自古信奉儒家思想,提倡忠孝廉恥。武德方麵向以降敵為辱,而不管當時戰事背景如何。最著名的例子當以漢武帝時李廣的孫子李陵,少年時因爺爺的名氣受到漢武帝賞識。後來自薦以五千步兵出擊匈奴,但身陷重圍兵敗投降。漢武帝得知李陵叛降匈奴後大怒而族滅李家,李家從此衰敗。隴西人士自此皆以李氏為恥。
再將同時期的方先覺將軍與餘程萬將軍作個比較。同樣是守城,皆在湖南境內,一個是衡陽城,一個是常德城,都是與日軍作戰,最後都沒將城守住,但對兩人的賞罰卻大相徑庭令人膛目。餘程萬雖未降敵隻是破城逃生事後卻被直接遞解軍事法庭受審判刑,而方先覺投降日軍卻隻是被蔣公臭罵一頓後仍受到禮遇。
我想,也許蔣委員長在處罰了餘程萬將軍之後有所悔悟,故借方先覺之個例,補表對忠勇殺敵但卻作戰失利將士的嘉獎,欲以寬厚仁慈之度量撫慰軍心。
可以這麽說吧:方先覺將軍或許是中國戰爭曆史上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一個人,投降敵軍後為敵軍所敬重而其後又受到己方英雄般的隆重嘉獎。
這個曆史記錄可能連方將軍本人也未意識到。
不得不說,從麵相上看,方先覺將軍無絲毫橫眉威武之氣,倒有些許當今習大大的神貌氣質,一幅福將之相。
(謹以此文紀念抗戰勝利七十周年)
後記:雖然現在官方用九月三日,即日本在美密蘇裏戰列艦上簽署投降書的第二天作為抗戰勝利紀念日,但我個人卻傾向於用日本“天皇”宣讀“終戰詔書”的八月十五日作為抗戰勝利紀念日。原因無它,就是因為這一天,才是日軍乃至全日本國民心理崩潰和深感恥辱開始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