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歲進入冬天,心若冬的繁華落盡。
褪去了世俗的繁華,生命變得通透。生命本來的質地也就在刪繁就簡中還原了。縱觀世事,環顧周邊,塵世光景裏,唯有親情,才是彌足珍貴的。
最憶兒時的老屋,兒時的足跡。思緒未展,眼已濕了。我想,人生在世謝幕的一天,最終能記得的,不會是帶不走的財富功名,而是割不斷的親情。
外公離開人世近一個甲子,還時常出現在我的夢中-----
外公家門前有個池塘,池塘邊有一個大樹。是什麽樹,記不得了。隻記得蒼穹多筋的樹冠,密不透風的枝葉,遮天蔽日。我和表弟兩人伸直雙臂合圍勉強才碰到相互的手指。我仰頭拚命扣緊樹幹,皸裂的樹皮磨得我的下巴生痛生痛的,我著急地喊著,快點,你的手快快伸過來呀。樹兜有個大洞,每次合圍大樹,我總是躲開那個位置,心想,要是樹洞裏有妖魔鬼怪冷不丁兒竄出來,讓男孩子接招。
池塘通jiang,那是比河流細、比小溪寬的清澈見底、流得很急的活水,我們家鄉稱之為jiang。距離這川活水不到半裏路,有一處名為“聖泉”的泉眼。那泉眼在縣誌有記載。在老輩人眼裏,那是聖潔之處,弄髒了泉眼是要招天譴的。對那汪清泉,我一直心存敬畏,她是成我為人的基因的源頭。
水漲水落,年複一年。池塘岸一圈圈黃土剝落弄混了池水,也扯出池邊的樹根。懸空的樹根成了我們的玩伴,我們或雙臂拉它當單杠做引體向上,或借它當跳水平台躍入池中。它顫微抖動迎合我們,像母親給力懷抱中的幼子放飛。
池塘岸邊場地上,大樹的根時隱時現延伸很遠,像老人身上裸露的青筋。大樹下,每個暑假外公的故事給我的生命注入斑斕的底色。記得,曾和同事論及音樂舞蹈,我感歎地說,我出生在窮鄉僻壤,耳所能聞,除了原生態,少有著調的音樂。不像你們出生大城市從小歌廳影院耳濡目染,能歌善舞。他感慨地說,你不覺得你的文筆得益於你童年受民間故事的熏陶嗎?我寧願是你。我愕然。
外公會講故事,令我著迷。每到且聽下回分解,我總是意猶未盡跟在他身後,問,後來呢,後來呢---。記得,我曾和閨蜜談起,童年聽故事,不隻是聽,還在看。那故事會在我小腦袋裏化成一個個畫麵。閨蜜嘲笑我說,你會形象思維,試試看當作家如何。其實,外公的故事,我長大後知道了,都是格林童話和一千零一夜的翻版。隻是外公把它渲染得活龍活現,個中受益遠非閱讀能比。
外公中等身材,一頭卷曲的黑發,窄長的臉頰上長滿胡須,頭上總纏著一坨布,飲食不喜魚蝦。外婆在我媽媽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外公含辛茹苦當爹又當媽。他的卷發基因,傳給媽媽,媽媽傳給了我,我傳給了女兒。我小時候外號“爆花頭”,我女兒小時候外號“小阿爾巴尼亞”——那時我們國家隻有這個朋友最搶眼。
我與外公相伴,最憶大陸民國末年那短暫歲月。國共兩黨戰猶酣,豫東地帶,你唱罷來我登場,百姓畏之。學校停課,父親送我到鄉下外公家。記憶最深外公家裏懸掛的一掛掛枯草枝,有些還帶著同樣枯萎了的小花。問外公,這用來做啥?外公答,給牛羊治病用的。心想,外公好偉大,野地裏生百草,他竟知道那些草能治牛羊的病。
說來外公的醫術,不過來自塵世間看似偶然的機遇交往。中國底層無論哪個朝代,都有著看似荒誕的民間“絕招”在秘密傳承——外公幫助過一個流浪江湖的高人,那人教會了他幾招,簡單,實用。外公受用一生,也惠及鄉裏。
外公房間的一扇窗麵向田野,窗框截田園風光成一幅絕美圖畫:春天,畫的是連天油菜花兒金燦燦,夏天,畫的是金色麥浪翻滾,秋天,畫的是遍野的紅高粱。冬天,畫的是白雪皚皚。
民國的鄉村,安洋,愜意。“城裏來的孩子”的印記,使得我成了孩子王,我們一幹頑童,玩遍村子裏幾十戶人家。印象中有窮有富,都過得很實在,有尊嚴——沒有你必須屈從的,指揮你幹著幹那的高音喇叭恬躁,屋前的果蔬,田間的苗都是自由的。隻要勤勞,就不會挨餓。
我的外公非達官貴人,隻是個草芥之命的鄉間獸醫。他一生安心立命於泥土,不求大富大貴。政權更迭,他依然是他,一個鄉間自由職業者,我全心接受外公的卑微和渺小,從來不忌諱自己的外公是鄉下人。
1956年外公辭世,我痛惜世界上愛我的那個人走了。後來家遭變故,父親劃右淪為賤民,我為外公辭世於1956感到欣慰。我知道,那是上蒼的眷顧、恩惠,讓他躲過了日後的劫難。自從土改後,村裏那個因懶惰而最窮的人執掌乾坤,外公早已成了不合時宜的人,被邊緣化了。
大躍進,大煉鋼鐵、深耕翻地三尺,文革武鬥,幾經折騰後,池塘填埋了,大樹煉鋼了,泉眼幹枯了。
唯有外公活在我心間,大陸民國田園的那一抹綠,也活在我心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