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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域族國名與東北亞族名之關聯

(2007-03-08 10:36:55) 下一個

西域族國名與東北亞族名之關聯

朱學淵

一、引言
《史記 大宛列傳》是關於古代中亞人文、地理和政治的重要文獻。作者司馬遷(生於前135年)所采用的資料,顯然是得自於同時代人張騫(生於前114年)口述或報告,可靠性是毋庸置疑的。張騫兩次西使的目的,都是為了對抗匈奴,他的尋訪目標分別是"月氏"和"烏孫",他所了解的主要是蔥嶺以西的信息。自張騫鑿開西域之門,吏卒商賈趨之若鶩,漢朝政府對西域民風、政情從此了如指掌。《漢書 西域傳》記載了塔裏木盆地南北兩緣的數十族國的情況,作者班固(公元32-92)之弟班超,曾奉使西域三十一年間,其人大智大勇、有作有為,他的親曆當然也為班固的著述提供了可靠的材料。
盡管,《史記 大宛列傳》和《漢書 西域傳》有著當之無愧的科學價值;然而,它們所記載的西域族國名,如:月氏、大宛、大夏、烏孫、康居、奄蔡、安息、且末、於闐、疏勒、龜茲、焉耆、車師、蒲類……等,卻至今是令人費解的曆史-語言-人類學問題,莫說西方學界不得其解,就連中國史學也不知其然。由於中亞地區最古老的居民是印歐人種,為尋找這些族國名的的印歐語源,人們枉費了許多的時光。又由於這個地區的語言,是在公元九世紀後才徹底突厥化了的,它們自然也都沒有表現出於與"突厥"語言的本質聯係。這就迫使我們必須從較早的人類遷徙活動中,去尋找它們的始源。
西方也對來自東方的遊牧部落,和古代中亞地區的情況作了重要的記載。有"史學之父"之稱的希羅多德(Herodotus,公元前五世紀人),曾親曆遊牧民族Scythian人在黑海北岸的領地。他在《曆史》(TheHistories)一書中以數十頁的篇幅,記載了至少在公元前八、七世紀便進入東歐的Scythian人的史跡。成書於公元前後的《地理誌》(TheGeography)的作者斯屈波(Strabo,公元前64-63,至公元後25年人),主要根據追隨亞曆山大大帝遠征的將士們的回憶,綜匯了中亞-南亞地區人文地理曆史的大量相關信息。然而,無論是司馬遷和班固,還是希羅多德和斯屈波,都不可能按照現代人類-語言學的分類結論,來告知古代中亞民族的族屬。
基於這種情況,作者在積累和分析中國北方諸族的語言、族名、人名信息,和在研究它們的遷徙、融合態勢的基礎上,洞察到上述西域諸族國名,均與出自東北亞地區的通古斯-鮮卑係族名相關聯;而西域的人名姓氏、生產方式和文化內涵,亦多表現出與東北亞民族類同的特征。本文將以大量的事實和充分的理據來論證:在公元前一千年間注入中亞地區的蒙古人種,都是有著東北亞背景的陝甘寧青地區的古代"西戎"民族。

二、"月氏"就是"兀者"
張騫第一次出使西域,是去尋找於公元前176-177年間,被匈奴逐出河西走廊的"大月氏"。張騫一行出發於前139年,途中被"匈奴"羈留達十一年之久。逃脫後,翻越蔥嶺,經"大宛"、"康居"到達"大月氏"時,這個河西部落已在中亞稱霸五十年,而樂不思蜀了。《草原帝國》(The Empireof the Steppes, A History of Central Asia)一書的作者格魯塞(R.Grousset),在評論"月氏"民族西遷事件時曾說[1]:

匈奴在把月氏逐出甘肅的過程中,引起了一連串的反應,這些反應遠至西亞和印度都能被感受到。阿富汗地區喪失了希臘化的特征,亞曆山大遠征在這些地區所留下的最後的遺跡被消除了;帕提亞的伊朗暫時承受了震動;從甘肅被趕走的部落已經在喀布爾和印度西北部建立起一個意想不到的帝國。在草原一端發生的一個輕微的搏動,不可避免地在這條巨大的遷徙地帶的每一個角落都產生了一連串意想不到的後果。

對一個在世界曆史上有如此重大的影響,而出自於中國西北地區的民族,連西方學界也表現出極大的興趣;然而,中國史學甚至連它的族名的讀音都知之不確,至於對它的人種、語言方麵的了解,那就更是非常有限。這對於具有史學研究傳統的中國人來說,實在是很令人汗顏的。
很多人認為"月氏"就是先秦時代的"陰戎"或"允姓戎"。古音"月"亦讀作"烏",吳語(蘇州)方言又將"月亮"讀作"訛亮",閩浙方言則將"陰天"讀作"烏天"。如是推來,"月氏"可是"烏氏"或"訛氏",而"陰戎"即是"烏戎"。從族名的語音比較來看,"兀者"是"月氏"最貼近的源音。我們也可推測,元代中亞地名"訛跡邗"[2],就是"月氏邗"或"兀者邗"。 
"兀者",是通古斯係民族泛稱"勿吉"的轉音。商代甲骨文記載中的"禦方",漢代"東夷"的"沃沮"[3],晉代"北狄"的"雍屈"[4],唐代"木馬突厥"中的"餓支"[5],和"黑車子"[6]等部名,可能都是"兀者"的變譯。遼、金、元三代以後,才有"兀者"、"吾者"、"斡者"、"斡拙"、"窩集"、"烏稽"的明確記載,他們是散居在黑龍江-鬆花江-烏蘇裏江流域,使犬漁獵為生的通古斯係"野人"部落,現代"赫哲"族,可能就是它們的一方傳人。
其實,先秦時代就有不少關於"月氏"或"兀者"的隱性記載,《穆天子傳 卷一》就記載有:

乙酉(周穆王十三年,即公元前989年,閏二月十七日),天子北升於□。天子北征於犬戎。犬戎□胡觴天子於當水之陽。天子乃樂,□賜七萃之士戰。
……
甲午(二十六日),天子西征,乃絕?之關?。
已亥(三月初二日),至於焉居、禺知之平。

古籍《管子》中也有關於春秋時的族名"禺氏"的記載。二十世紀初,著名學者王國維認為:"禺知即禺氏,其地在雁門之西北,黃河之東……"[7]。另一著名學者岑仲勉則認為[8]:焉居即焉耆,在秦時作義渠,國在今甘肅慶陽、寧縣一帶,或早期屬於今武威以東,春秋戰國時其勢力逐漸東伸所致。禺知,即月氏,張掖為月氏故居。則焉居、禺知之平,指甘、涼兩州富沃之平野。
王、岑兩位大師的意見分歧在於:前者認為"禺知"是河套地區的"北狄";而後者則認為"禺知"是今陝甘寧地區的"西戎"。盡管岑氏關於"禺知"是"東伸"的河西民族的說法,有本末易置之嫌;但他的"禺知"即"月氏"的說法,以及其他諸多論斷,都是很有見地的。《漢書 地理誌》就記載了"西戎"民族所聚居的,今甘肅慶陽、寧夏固原、陝北延安一帶的大量地名,如:

安定郡,武帝元鼎三年置。……縣二十一:……複累,安俾,……朝那,……烏氏,……月氏道。莽曰月順。
北地郡,秦置,莽曰威成。……縣十九:……直路,……回獲,……鬱郅,泥水出北蠻夷中,有牧師苑官。莽曰功著。義渠道,莽曰義溝。
上郡,秦置,高帝元年更為翟國,七月複故。匈歸都尉治塞外匈歸障。屬並州。縣二十三:膚施,……獨樂,……木禾,……京室,莽曰積粟。……龜茲,……。

這些漢代西北地名,顯然有相當部分是源自於"西戎"的部落名。我觀察到這些西北地區地名與東北亞民族族名之間,竟有著不可割裂的可比關係,如:

"烏氏"、"鬱郅"、"月氏" 即"兀者",
"木禾" 即"??",
"安俾" 即"阿巴嘎",
"龜茲" 即"厥機"、"沮渠",
"複累" 即"覆羅",
"直路" 即"敕勒"、"叱勒",
"回獲" 即"回紇",
"朝那" 即"叱奴",
"獨樂" 即"吐如紇"、"同羅",
"京室"或"積粟" 即"赤狄"、"者舌"

等等。這個地名集合與族名集合之間的一一對應的關聯現象,當然不應該再被視為是什麽"偶然"或"孤立"的事件了,它昭示了"西戎"民族與東北亞民族"群體"上的"同構"[9]現象,以及它們之間的"源流"關係。
這些作為地名出現的東北亞族名,並不局域於"陝甘寧邊區"一地;在河西走廊,它們不絕於途;在"朔方"、"五原"、"雲中"、"定襄"諸郡,即黃河河套一線,也隨處可見。這種地域上的分布態勢,描繪出了一條:沿"河套",經"河西",入"西域"的,委婉曲折的人類遷徙的"流"。在上古時代,東北亞民族就沿河套遷徙到"陝甘寧青"地區,從而演變成為"西戎"民族。在不斷侵擾它們的同類"周"[10]和"秦"[11]等部落的同時,這些"西戎"部落還沿著河西走廊西向蔓延,並於公元前的第一個千年中(或許更早)梯次進入中亞地區,它們是今天被稱為"絲綢之路"的早期開拓者,而它們的核心部落之一可能就是"月氏"或"兀者"。西方史料中也有它的相關記載,希羅多德所記載的中亞部落名Argi[ppaei] [12],可能就是"兀者"的對音。
公元前771年,周幽王淫亂無道,任用奸佞,申侯結犬戎攻殺幽王,周王朝遷都洛陽,西周滅亡。學界有人認為《史記 周本紀》記載的這次軍事征伐活動,是驅動"西戎"部落遷徙,和形成中亞-東歐"塞種"或Scythian民族的重要原因[13]。融涵龐雜的"西戎"部落,其實有著比曆史記載複雜得多的內外鬥爭。公元前二世紀,從"敦煌"出走"塞地"的"大月氏"部落,又為同類"烏孫"所逐,部分族人南下"吐火羅斯坦",遠涉"北天竺國"[14],是又一次有記載的遷徙活動。事實上,漢代諸多西域族國,乃至唐代於闐王族"尉遲氏",宋代西夏大姓"訛氏"[15],現代甘青藏族"窪紮"和"吾合紮"氏族[16],可能都是"月氏"民族之裔。"兀者"或"月氏"民族遍布河西、中亞、南亞的局麵,應該是在一個相當漫長的曆史時期中,通過多次遷徙活動而形成的。
《漢書 西域傳》所記載的蔥嶺以東的族國名:"焉耆"、"烏?"、"溫宿"、"危須"等,大概也都是"月氏"的異譯。追溯現代新疆地名"烏什",即漢代地名"溫宿"的曆史沿革[17],也可以證明這一論斷。"溫宿",在唐代稱"溫肅"或"於祝",元代則名"倭赤"[18]。從這些音轉變換,不難看出它們都是"兀者"異譯或別字。當然,也可以看到這裏的這個"溫"字,應可讀作"兀"、"烏"、"倭"、"於"、"月"等音。《新唐書》說:"康[國]者,……君姓溫,本月氏人",也是"溫"應該讀"兀"或"月"的又一個證據。
今阿富汗-巴基斯坦接境處有個地名Wazir-stan[19]。將Wazir比為"月氏",或許頗難置信;然將Wazir定作"兀者",則無懈可擊。Wazir-stan當即"兀者斯坦"或"大月氏國"[20]之一方疆土。其實,西方文獻也可以印證通古斯民族在南亞的活動。《地理誌》的作者斯屈波記載,公元一世紀左右,"高附河"(Cophes,即"喀布爾河")流入印度河的之間地區,是為Astaceni、Masiani、Nysaei、Hypasii等部落所盤據的[21],姑且不論,其中的Masiani(希臘原文Μασιανoι,讀"麻秦")是否就是"??";我們至少可以看出Hypasii,就是通古斯族名"阿巴嘎"的轉音"阿布思"、"渥巴錫"等。
很可惜,"月氏"民族的語言沒有留下充分的記載;以致於由某些西方學者所倡導的"月氏"為印歐人種的猜測,也得到我國學界的普遍認同。其實,除去從族名去追溯它的族源外,我們還可以從不多的"月氏"人的姓氏-名字記載中,去獲取一些他們的語言信息。《後漢書 西域傳》就有關於南亞地區"大月氏"之裔"貴霜?侯"的記載:

貴霜?侯丘就卻攻滅四?侯,自立為王,國號貴霜,侵安息,取高附,又滅濮達(按:似即"巴達克傷")、?賓,悉有其國,丘就卻八十餘死,子閻膏珍代為王。複滅天竺,置將一人監領之。月氏自此之後,最為富庶,諸國稱之曰貴霜王,漢本其故號,言大月氏雲。

"丘就卻",與同書《南匈奴列傳》記載的"丘除車妨築⒎單於"之名很相似。其實,"丘就卻"和"丘除車"分別就是"丘就啜"和"丘除啜";而"丘就"和"丘除",可能就是燕北部名"厥機"、河西部名"沮渠",和蒙古部名"主兒扯"等,它們都是"女直"或"朱裏真"的變音。
"閻膏珍",則有蒙古人名以"真"音結尾的特征,而"閻膏"就是"阿骨",它在通古斯-滿語中是"哥哥"或"王子"的意思,曆史上有許多以"阿骨"為名的北方諸族男子,如"阿骨打"者。中國古籍中很早也就有"阿骨"這個人名的記載,《左傳 昭公元年》說:"昔金天氏有裔子日昧,為玄冥師,生允格、台駘"。這個"金天氏"其實就是通古斯族的"愛新-阿巴嘎氏",而"允格"和"台駘"則分別是通古斯中的"兄"(agu)和"弟"(deote)。通古斯人名或姓氏"阿骨"和"拓特",或許就是由它們發展而來的。
"?侯"本身也是"匈奴"的官稱,《史記 衛將軍驃騎列傳》就有"將軍趙信,以匈奴相國降,為?侯"的記載。然而,在印歐人種語言中卻找不到"?侯"一字的任何線索。當然,我們最應注意的是,上述這兩個"貴霜?侯"的名字,都具有較顯著的通古斯民族語言的特征。 
"月氏"亦名"月支",因此"支胡"又是它的代名。《晉書》有若幹"支胡"人名的記載,一如,石勒的起事夥伴"支屈六"[22]者;再如,於今陝西臨潼附近"新豐"地方,聚眾造反的"支胡五鬥叟、郝索"[23]等。三如,《隋書》記載的隋末王世充之"祖支頹縟"[24]。這些人名"屈六"、"五鬥叟"、"郝索"、"頹縟",其實就是北族人名或族名"敕勒"、"阿徒叟"、"曷薩"、"吐如"等。它們似乎又有較濃重的鮮卑族人名的特征。
對於"月氏"民族,榮新江教授有一段的注解[25]:"月氏是[按:前匈奴時代]中國西北地區最大的遊牧民族,他們便習弓馬,兼並諸戎。就連匈奴的冒頓都曾為質於月氏,可以說他們是當時西北各族的主人。由此我們可以想象,由於月氏的聲威和對西北各族的統治,許多民族都這樣或那樣地打上了月氏的烙印,並且和月氏糾纏不清了"。其實,在血緣和語言的內涵上,匈奴、鮮卑、月氏何嚐不都是"理還亂"的大熔爐。我的結論隻是:"月氏"是一個源自於通古斯係"兀者"民族的"西戎"部落,它的種屬和語言肯定是與印歐人種無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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