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中午,英國煙草史蒂文打來電話,說公司最終選定了柏屋月餅,加上同層辦公的幾家外企,總共要訂三百盒。雙城當然明白他熱心的理由,但這並不影響她放下電話,興奮得一聲歡呼。好消息象結了伴,接踵而來。下午女孩們捷報頻傳,銷量猛增,電話兩頭沸騰一片,月餅的大賣終於到來。
那是讓雙城熱血澎湃的一個禮拜,羅軍載著她滿城瘋跑,又是計調補貨,又是上陣推銷,眼見倉庫“小山”層層下降,賬本數字卻節節升高。尤其小童那邊,奔著 “月餅西施”的新聞報導,來富安“打望”的人絡繹不絕,櫃台前從早到晚人仰馬翻。小童忙得直喊救命,雙城趕去幫忙,這樣一來,西施成了雙,顧客掏錢,倒也賺了個口福眼福一起同享。
商場關門前,兩人總算輕鬆了一點。雙城吩咐小童去收銀部對個數,自己收拾了台麵,便好一起下班。剛碼完貨直起身來,忽見對麵走來一對男女。女的眉眼標致,妝容考究,隻因個子太過小巧,踩了一對足足十厘米的高跟,象芭蕾演員一樣踮著腳尖行走,讓人看得難受。她手裏挽著的中年男子,尖臉削腮帶著幾分鼠相,半張麵孔藏在一付金邊眼鏡之後,陰鬱的樣子雙城十分眼熟——除了手裏那柄陌生的拐杖。雖有拐杖相助,男人走起路來仍是一步一頓,顯然瘸了。
“楊先生!”雙城不由呼喚出聲。她不知葉丹說的“摔傷腿”,後果竟如此嚴重。
楊學堅看了她一眼,雙城立刻察覺他眼神的改變。“聽說他改行賣月餅,順路過來看看。我倒沒猜錯,報上說的‘月餅西施’,果然是你,好個不離不棄。”
雙城嘴唇打顫:“楊先生,你的腿……”
“腿瘸了不大雅觀是吧?不好意思,也是拜你所賜。”
雙城語頓,唐小姐卻回過神來,厲聲問到:“阿堅,是不是她?”
楊學堅緊握拐杖,一雙蒼白的手因為用力過度而變得發青。他眼中百味雜陳,緊盯著雙城隻是一聲不吭。唐小姐上前兩步,沉著臉向雙城道:“我買你兩盒月餅,麻煩你替我念一句話。”
“什麽話?”雙城有些發懵。
唐小姐的目光匕首一般紮在雙城臉上,一字一句說到:“很簡單,就幾個字:師傅靠邊停一下!”
一聲驚雷。雙城眼光移向楊學堅,兩人對峙著仿佛凝固。唐小姐頓時雪亮,向前一個耳光就朝雙城扇過去。雙城毫無防備,這巴掌正打在左邊臉上,一聲脆響。剛巧小童對賬回來,不由驚呼:“怎麽回事?怎麽打人哪!”
唐小姐也不理會,隻向著雙城道:“賞你耳光算輕的。西施對吧?果然是灘禍水。也多虧了這張臉,阿堅還一直護著,否則,杵拐杖的,就不止他一個了。”
小童尖聲叫道:“說什麽呢!我叫保安去!”雙城忙向她擺擺手,說你別管。
臨去之前,楊學堅最後看了雙城一眼,冷冷道:“一條腿換一艘船,你傳個話,我跟他兩清了。”
待二人扶持著走遠,雙城才向小童吩咐了一句:“沒什麽事,別跟人提。”打車回沙坪壩的路上,雙城沉默不語,小童也沒敢出聲。窗外街道飛馳而去,漸漸連成一幕電影,畫麵不斷,都是楊學堅驚慌、閃爍、焦慮、哀求的神情……“對不起”,雙城脫口而出,聲音很低,不知是對已經退場的楊學堅,還是對那個不堪回首的自己。小童聽在耳中,應也不是,不應也不是,半晌才愣愣回了一句:“沒關係”。
中秋節一過便是教師節,雙城家裏人去了學校組織的旅遊,江南得空終於走進了她的小屋。剛下過雨,雲未散盡,窗簾半卷著,室內空氣清新。江南一進門,先瞧見五鬥櫃上方懸掛的照片。那還是靜融的作品,放大成十寸,鑲嵌在一個蒼苔綠的老式像框裏。照片上她穿著虞美人紅裙,笑吟吟地站在洋槐樹底下……天地如初,那時她和他還互不相擾。
江南端詳了好一陣方道:“你不在的時候,每次想起你來,總是一付幽怨的表情,老在生我的氣。這張笑容很好,有沒有多的?給一張我帶在身邊。”雙城想說笑得開心,是尚未遇到不淑之人,話到嘴邊卻換了一句:“回頭洗了寄給你。”
屋裏隻一把椅子,兩個人便坐上床,並肩靠著牆壁,床上鋪的是開縣水竹席,睡了多年,浸了人身上的油脂,黃澄澄的光亮如玉,觸手一片涼意。江南說還缺點音樂,雙城說不必,窗外一樹蟬鳴,瓶中清水茉莉,沒有什麽比這會兒的聲音、氣味更好了去。江南點點頭又道:“月餅竟然給你做成了,換我自己來,也未必賣得這樣好……剩下就是太平洋進場的問題……”
“錢不是夠了嗎?還有問題?”雙城不懂。
“朱天祥這種人,一旦意識到手裏的權力,利用起來很快就變本加厲,這就是人性,台灣人、大陸人,都一樣。競爭這樣激烈,光靠沈小姐那點關係,太單薄。得想法控製他,而不是被他牽引,要知道貪婪的胃口一旦打開,就永遠無法填平。”
“有個問題,我想不明白。這批月餅,不用本錢嗎?柏屋那邊,真的不會收賬?”
“我猜葉丹已經用她自己付過帳了吧。當然,如果把錢繳回去,會帶來更多的合作,但我要做的不是食品代理,並不需要長期合作。”江南直言不諱:“你看,剛說到人性如此,我自己就是個例子,被騙的人有朝一日也會成為騙子,在生存的前提下,我的底線可以放得很低。嚇到你沒有?”雙城不答,心底閃過楊學堅的拐杖。
“關於葉丹,等太平洋的店上了正軌,我會跟她談談……你說我出錢送她念書好不好?進不了大學,職校夜校什麽的也不錯。一來可以從工作上與我分割開,二來對她也是一次機會,否則除了美貌,她大概找不出第二種生存的辦法。”
雙城不想和江南討論怎麽安置他的妾室,這太過滑稽,象一出戲,還是舊式得發黴的那種……於是隻說:“先是遣我回學校,現在又要送她念書,每打發一個就得栽培一個,這樣下去,江先生你實業家還沒做成,倒先當上教育家了。”
江南哈哈一笑:“這張嘴,刻薄起來真是把軟刀子。不過疼是疼來爽是爽,偏偏我喜歡。”說罷就去撲她,雙城在家裏諸多顧忌,忙起身道:“天熱,我給你泡杯苦丁茶,降降火氣。”
等她端茶回來,見江南正立身書架前上下打量。“原以為你滿腹詩書,必汗牛充棟,誰知藏書這麽少,莫非應了‘非借不能讀’?”雙城笑道:“寒門小戶,哪來的牛和棟?凡我讀過,便在腦子裏複印了一套不會丟,再說值得長伴的,實在不多。”江南便指著其中翻舊的幾本說:“比如這套《紅樓夢》?所謂海棠無香,紅樓未完,你是不是也討厭高鶚的後半部?”
雙城放下茶杯笑說那倒未必。“小時候恨高鶚,因為他是把夢寫醒、寫破的人,現在慢慢琢磨,沒有山崩地裂,沒有比翼化蝶,才沒有流俗。他寫出了無奈和妥協,而那正是人生的真實之處。”
江南點頭讚許,目光又移向牆上的一紙作息。“從早到晚製訂得如此周密,百分之百完成的,是不是隻有這條‘準時就寢’?”雙城掩麵笑道:“我愛熬夜,就連這條也沒做到。那又怎樣?人生既難得幾次如願以償的結局,何妨多一些興致勃勃的開始?”
說話間江南坐到了書桌前,目光正落在那張童話洋房的日曆上,雙城解說道:“晚上學累了,就對著它做做夢,幻想自己住在裏頭。看了這麽多年,也不知道究竟何地,隻希望有朝一日,能走進這畫麵裏,親眼看看去。”
“這是舊金山的一個地方,”江南說完,若有所思一陣道:“你問過我以前的戀愛,其實沒什麽可隱瞞,隻是零零散散,不知從何說起。難得今天高興,如果不嫌煩,我就給你講一段。”
雙城立刻坐到床頭,擺了個洗耳恭聽的姿勢。要打開江南的過去並不容易,她得抓住機會解密。
“她名字裏有個月字,所以我叫她月兒。她跟你一樣,是我無法抵抗的天枰座,感性得要死,又理智得驚人。樣子也有點象,白白淨淨,瘦瘦高高,當然沒你漂亮,不過比你用功,台大畢業,又考上了美國的研究所。我和她差異很大,但我真的很喜歡她,不願就此分開,最後決定她出國,我出錢,經濟上的聯係也是一種紐帶,而且更實際、更有力,我心甘情願。你看,我這個教育家從二十多歲就當上了。”
“二十多歲?你哪來的錢幫她?”
“沒錢就去掙啊,於是我開始跟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白道黑道都有,一開始是為了她,但生意做得越大,自己陷得越深,錢掙夠了,我卻收不住手了。我並非守身如玉,她不在的時候,我又愛上了另一個女孩——叫Coco,西門町的酒廊小姐。”
望著雙城瞪大的眼睛,江南笑笑說:“我對風塵女子,向來沒什麽成見,更不會有惡感。我自己也不是什麽藍血,人和人的命運不同,從一出生就不公平。她們闖蕩社會,憑借的隻有身體,那又如何,不偷不搶,雖然不太體麵,也算自食其力。我上夜總會談生意,多去幾次,Coco就留意我了,聽說我在找一種緊缺的建築材料,便記在心裏,回去挨個兒給她的客人打電話。最後,我找了一圈朋友兄弟都沒解決的問題,居然被一個陪酒小姐給搞定了。說實話,她傻乎乎地告訴我可以幫上忙的時候,我除了高興,還有感動。以她的身份,求人辦事不容易,這個我懂。我的感動讓她更加感動,於是拚了命地幫我,一次又一次,我不要都不行。她能出的力,總不過是她的身體,後來我忍無可忍了,隻好跟她大發脾氣。她哭著問我為什麽,我還能怎麽說,我隻能說,你要當我的女朋友,就不能再約會別的男人。她聽完整個傻掉,女朋友三個字讓她意想不到,回過神來就哭得更加厲害,呼天搶地怪嚇人的。”
“她哭的是她的命,怕命不好配不上你。”雙城輕聲回應。
江南看看她,接著又說:“從那時候起,我同時有了兩個女朋友,一個遠在天邊,一個近在眼前,不同的類型,讓我對她們懷有完全不同的感情。這種狀況後來反複發生,福總是雙降,禍也不單行,好象成了一種宿命。說出來讓你生氣,隻有當我同時有兩個女朋友的時候,才覺得安全。其中一個一旦離開,就象失去了平衡,剩下那個也遲早會分手。逃不出的魔咒,你能理解嗎?”
“不能,但我理解你想說什麽。”
“幾年後,月兒回到台灣,在一家大企業做事,很快升到了總經理助理的位置。我跟她又好了一陣,但就象還願一樣,除了安慰彼此這些年的相思,並沒有產生出新的愛情。我是說,我們的差異越來越大,大到沒法再騙自己,分手就成了定局。和我們自己的問題相比,Coco的存在並不致命,月兒知道有她,但是從不過問,她很要強,裝作不在乎……也許真的不在乎,因為那個時候,她最在乎的,不再是我,而是她的工作。”
“那Coco呢?她也不在乎?無怨無悔跟著你?”
“那不成了偶像劇?Coco當然在乎,因為她自卑。她的憤怒表現得象她的愛情一樣驚天動地,她覺得我辜負了她,覺得我在玩弄她,大鬧了幾場就跟別人跑了,走的時候卷了她能帶上的所有錢和物,帶不走的統統砸個稀爛,牆上用油漆寫著‘江南你個王八蛋去死!’好長時間,我都舍不得粉刷牆壁,想留著做個紀念。其實這才是我喜歡的Coco,她不是偶像劇,也拒絕演悲劇,她是一出武打戲,要麽大獲全勝,要麽壯烈犧牲,很有趣。月兒曾說我是她的貴人,那麽Coco這個酒家女就是我的貴人,她最後一次為我牽的線,就是和泰的黃董。”
“所以你在我身上看到了月兒的影子,而在葉丹身上找到了Coco,這就是你的平衡?”雙城一顆心微微下沉。這個夏天,江南始終沒有跨越最後的界限,雙城明白,要保全這點,葉丹的存在便是他含而未宣的條件。
“我隻能告訴你,這一切不是我的計劃,但它畢竟又在我身上發生了。葉丹確實讓我想起Coco,但她和coco不同,她非常依賴我,就象那種給口吃的就再也甩不掉的流浪小狗。倒是你,有一股決絕的勁頭,所以你跟月兒也不同,月兒是我追不到的一個夢,而我,又成了你的夢。說實話,我很怕你醒,盡管我知道,你總有一天會醒。”
雙城想起羅軍的話,心中微茫,隻好繞道說:“你怎麽認識月兒的?能說給我聽嗎?”
“哦,她們學校去碧潭春遊,我騎著電單車正好同路,大概當時那個樣子在女學生看來算是很酷,她們一幫女生嘻嘻哈哈地湊在窗邊看我。我一眼就注意到她了,最安靜的那個,卻長著一對會說話的眼睛,這點很象你。我們本來隻是同路一段而已,因為被她吸引,我幹脆一路追著那輛校車跑,幾次路口等燈,我跟她都會對視一陣。等車到了碧潭,她最後一個才下來,下了車反倒不敢看我了。從那個時刻起,我就決定追她了,整整七年,就因為不小心多看了一眼。”
“那她現在呢?結婚了嗎?”
“早嫁了吧,象她那種人,該結婚的時候結婚,該生子的時候生子,標準的生活就是完美的生活。她和沈小姐也認識,這次聽說我遇到麻煩,還提出要幫我,說是至少,要把留學的錢還我。”說到這裏,江南一聲冷笑。
“你沒要?”
“當然沒要。誰的錢我都要,用借的,用騙的,用搶的,唯獨她的錢我不能要。那是我七年的時間,很單純的回憶,她不稀罕了,想還給我,但我還想留著,所以不能要。”
雙城湊過身去,摟住江南一條胳膊。江南望著窗外,下巴在她頭頂上來回摩挲:“我也會送你出國,正因為有月兒在前,我更不想逃避。該來的就來,老天自有安排。”他掃了一眼屋裏又說:“今天總算看到了你的小屋,跟你在這兒呆上一會兒,一直是我的心願。”
這一刻陽光重新露臉,正撒在窗前。窗台靠邊擺著一盆花,赭黃色的宜興花盆上雕刻著“月明風清”的字樣,裏頭土培得鬆鬆的,種著一枝月季。雙城俯身趴在桌上,歪著頭望著那花兒不說話。順著她的目光,江南見那株月季葉子長得頗為豐茂,花卻隻開了一朵,拳頭大小,粉色的花瓣已經完全打開,薄薄兩三層,微微顫顫。陽光傾瀉下來,在花瓣上照出密密麻麻亮晶晶的光點……細看時,才是有人用針尖在花瓣上一點一點刺出了字樣:J——N——J——N——J——N,每一瓣上竟然都是他的名字。不光花瓣,葉片上也有,光從每個針孔裏透出來,點點綻開,融成一片,暈眩了他的眼。
雙城被江南拉過來坐到腿上,一雙手被他捏得生疼,有點不好意思地解釋道:“情人節收到你的玫瑰,就想找種子,自己種出來給你,比那外頭買的有心意。可惜街上花店都隻賣花,不賣種子,最後隻能去學校花壇裏偷了一株苗,也不知道品種,又不知道顏色,每天澆水,挪來挪去曬太陽,才總算開了這麽一朵,可惜不夠鮮豔。”
“帶紋身的玫瑰,這可是我見過最美的花兒。要是我沒來,或是來了沒發現,豈不枉費你一片苦心?”
“該來的就來,老天自有安排,”雙城一笑,“不是玫瑰,是月季。”說完嘟起嘴緊緊貼在了他的唇上。
江南拎著一包現金回了成都,臨走留下一盒月餅。“你也嚐嚐吧,倉庫裏最後一盒,各處都斷了貨。”
這晚窗外月光皎潔,照著雙城一個人的慶功宴。她拿出那唯一的獎品,解開禮盒上的蝴蝶結,裏頭精精致致十枚月餅,都包在印花綢紋紙裏。另一麵整整齊齊列著烏龍茶包,茶香餅香混在一起,剛一揭開,便撲鼻而來。她揀起一枚棗泥的,拆了包裝紙,一口一口咬下去,細滑不膩,香融滿口,吃完一個,又拿起另一個……雙城一邊吃一邊微笑著,望去窗前一輪滿月高懸,分明又是一次團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