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五月裏的一天,台灣來的馬小姐走進了新成立的錦城公司辦公室。朋友沈碧茵跟她提的那筆錢,雖不很多,但馬小姐還是決定親自過來看一看。如果人和事都確鑿,自然是好;但凡不是,也權當一次大陸旅遊。機票自己買了,其它食宿交通說好是沈碧茵招待。她又多長個心眼,把成都安排到行程最後,這樣一來萬一事情不成,旅遊的部分至少沒虧。馬小姐家世不錯,父母去世雖早,但留下一筆不薄的遺產,一個人兢兢業業地守著……她也念過大學,隻是欠缺點姿色,尋覓到三十七八,圖錢不圖人的例子,遭遇太多。如今她心裏隻有兩點擔憂:一是怕找不到丈夫,變成孤老太婆;二是怕找錯了丈夫,變成手裏沒錢的孤老太婆。
馬小姐認識江南,是在一個叫“雙魚會”的社團裏。這原本是個全由女性組成的聯誼飯局,成員大約二十人,表麵的共同點是都生於雙魚座。聚多兩回後,馬小姐發現大家還有另一點相同:都不缺錢,但缺男人。缺的原因有的象她一樣是長期單身,有的是丈夫不著家日子冷落,還有的是男人去了大陸,自己留守台灣照顧小孩,守著個名存實亡的婚姻……馬小姐覺得這並不稀奇,總歸是寂寞的人才願意結伴消磨光陰,對她一個單身女子而言,多結交朋友總是好的,何況大家家境相仿,也省些提防。
事情起變化是從沈碧茵的老板江南現身以後開始的。雙魚會由江先生名下茶樓組織,也是推銷宴席,建立長期客源的意思。江先生作為唯一一條雄魚,偶爾客串出席,英俊瀟灑,女人緣又極好,引得一缸雌魚雀躍不已,從眾星拱月、恃嬌爭寵到醋海翻波、互生嫌隙,最後幾乎不歡而散,末了隨著茶樓生意敗落,雙魚會終於不了了之。事隔三年,沈碧茵突然又提起江南,說在大陸初戰折戟,如今正蓄勢待發,欲東山再起……又說他至今單身,遇見的女孩子雖然不少,但總歸靠不住,不如自己台灣人,知根知底,內外輔佐才是正道。
馬小姐並不糊塗,知道江南眼裏原是看不見她的,但她又尋思今非昔比,或者他這種人就是要到虎落平陽,英雄末路之際,才知什麽樣的伴侶適合自己?姻緣之事難以預料,送到手邊的,總歸都是機會……好歹她也拿定主意,眼下投資大陸是島內風潮,她手裏既有餘錢,機會適宜,拿出這一百萬跟一跟也無妨,自己眼睛放亮,又有沈碧茵從中作保,基本還算安全。至於別的,栽花插柳隻須盡心,結不結果成不成蔭,全憑命定。
沈碧茵草擬的合同薄薄三頁,並不複雜。馬小姐卻不敢馬虎,心裏覺得沒問題,嘴上還是小心翼翼說拿回去細瞧瞧,隔天再簽。正好朱天祥請江南和沈碧茵過去議事,馬小姐便和他們相約晚上再見,空出幾小時正好逛逛街。不想午後飄起雨來,淅淅瀝瀝雖說不大,卻澆滅了馬小姐逛街的興致。花二十元在街邊發廊洗了頭,享受了肩頸按摩,馬小姐見天色還早,想起江先生說他新租的辦公室就在附近,便照著名片上的地址,打聽著走了過來,想親自看看公司的情形,明天簽字才好放心。
辦公室原不過三五號人,見老板不在,又溜出去幾個,隻剩一位年輕女郎摟著電話正煲粥,見馬小姐進來,周身掃了她一眼,也不招呼,身子在桌前轉了個角度,手指繞著電話線繼續說個沒完。四川話馬小姐聽不太懂,但女郎語氣裏的抱怨卻是明白無誤,看樣子壓根沒打算回避任何人。馬小姐奇怪江南從前精明嚴厲一個人,如今手下竟如此放肆,又見那女郎出落得花容月貌,舉止輕佻,不由生出幾分懷疑。
枯坐了足有五分鍾,才聽那女子砰地一聲砸上電話,馬小姐好似怡紅院外吃了閉門羹的林妹妹,強壓著一肚子氣,隻用漫不經心的口吻,輕聲問到:“一直占著線,就不擔心客戶電話進不來?”一句話扔出去,對麵竟然是空的,什麽也沒彈回來。馬小姐尷尬到下不來台,好半天那晴雯才冷冷開腔:“公司剛開張,哪來的客戶?”馬小姐給話噎住,半晌回過神來,明白來者不善,事出有因,但無論何故,她自恃江南貴賓,怎可受此奚落,心頭火勢已成,便提了提嗓門問:“請教小姐貴姓?”
“免貴姓葉。”葉丹這才轉過身來,豔若桃李,冷若冰霜。前一段江南在糖酒會上聯係到一家遠在廣東的食品企業,派了她一趟差,這幾日剛回到成都,總不見江南人影,葉丹生疑,再三盤問羅軍,才知好事多磨,天上又掉下位馬小姐……雙城那邊一波未平,這裏一波又起,且是位台灣富婆,葉丹心知如今江南最需要的就是經濟援助,等這位財神婆在江南身邊立穩腳跟,估計就沒有她的容身之所了。沈小姐和江南這幾日行蹤飄忽,必是寸步不離陪同來客,故意繞開自己,怕壞了好事。諸多委屈、焦慮,越想越是怒火攻心,這才瞅空打電話向她的姐妹杜鵑訴苦,順便討個商議,不想苦未訴完,馬小姐倒自己送上門來。
“葉小姐幸會,我姓馬,是你們江先生的朋友。”
葉丹往後一靠,雙手環抱道:“巧了,我也是江先生的朋友。”
馬小姐一愣:“你也來找江先生?”
“不用找,回家就能見麵。我是他的——女朋友。”葉丹一不做二不休。
馬小姐大驚:“江先生的女朋友?怎麽沒聽他們提過?”
見她慌亂,葉丹愈發譏笑道:“聽說馬小姐是來投資的,生意就是生意,沒必要跟你提這些。除非,馬小姐想順便把自己也投進去?”
“這叫什麽話?你說的這叫什麽話?”馬小姐急得聲音發顫。
“馬小姐想聽什麽話?你倒是教教我,換了在你們台灣,遇到這種一把年紀,隻能拿錢出來勾引男人的老女人,我該說什麽話?”
“我不跟你廢話,遇到你這種沒教養的女人算我倒黴!神經病!”馬小姐氣得頭暈,轉了兩圈才找準大門的方向,跌跌撞撞奔過去。等到了門口,回過神來又覺不甘,轉身向葉丹道:“我告訴你,我跟江先生就是普通朋友而已,沈小姐特意去台灣請我,我才答應過來看看。至於你到底是他什麽人,我一點興趣都沒有。”
“沒有興趣就對了!我建議馬小姐跟江先生這樣的男人打交道之前,還是先照照鏡子。”葉丹說完抓起桌上的“毒藥”香水對著門口一陣亂噴,嘴裏兀自罵道:“一股酸味兒餿味兒騷臭味兒!怎麽蓋都蓋不住!”
馬小姐被香水噴得躲避不迭,她雖自恃矜貴,但這些年身無所依,給人逼急了也不是豁不出去,當下穩住身體厲聲回敬:“台灣男人嘛,哪個不好色?我跟江先生是沒有什麽關係,不過,我也奉勸你一句,不要因為床上那點交道,就自作多情,誤會了自己的地位。坦白講,我實在不認為江先生會拿你當女朋友……”她一邊說,一邊又往外走了幾步,生怕葉丹會撲上來傷了自己。“這麽cheap的女人,他怎麽好意思帶出去!”馬小姐丟下最後一句,便閃身從門外消失。葉丹陷落在座椅裏,難說是解氣還是生氣,她殺敵一千,自損八百,胸膛起起伏伏,心髒跳得生痛。
馬小姐當天就去航空公司改了機票,提早了回台灣的日期,下決心不再與江南碰麵。沈小姐那邊,她雖是惱怒,但為了報銷旅費,也不好把臉撕破,隻說見到了江先生的女朋友,對方非常無禮,也明確表示反對她來投資,既然如此,她本人絕不願再夾雜其中,與不相幹的人橫生誤會……沈小姐一路賠著不是,將她送到機場,馬小姐末了又道:“江先生周轉上有困難,需要資助,這我理解,既然是朋友,能幫忙就幫一幫,無所謂的。可明明有女朋友,還拿單身來哄人,堂堂一個男人,我真不好再說什麽。碧茵,以後你可要以此為戒,凡事先搞搞清楚,否則說出去,多不好聽,我倒沒什麽,孤家寡人一個。讓你家先生知道,恐怕就不大體麵了。”
沈小姐送機回來,氣得眼淚汪汪,一五一十向江南轉述了馬小姐的話。“江先生你也知道,朱天祥那邊已經說好,九月初進場費和押金必須到位,再加上內外場的裝修、電器、家具,中間隻剩三個月,我的法子是用盡了,臉也丟了,人也得罪了,江先生你想想,怎麽再去籌那一百萬吧!”
“怎麽籌?怎麽籌也不能賣身吧?”葉丹受了責罵,憋不住衝口而出。江南如今急欲借太平洋翻身,有幸沈小姐動用人脈搬來了金主,眼見救命錢幾乎到手,卻被葉丹拈酸吃醋砸在了最後一步。功敗垂成,江南本就急火上頭,又被此話一激,忍不住霍然起身,掄起一巴掌就朝葉丹扇了過去。
一聲脆響,屋裏幾個人都嚇了一跳。葉丹被抽得身子往後倒退幾步,半邊臉頰頓時腫得老高,還來不及痛,隻睜大著眼,呆呆愣在原處。直到江南追著沈小姐出了門去,她才一下癱坐到沙發裏,兩行眼淚奔湧出來,開始無聲無息地慟哭。一方濕毛巾裹著冰塊向她遞了過來,是羅軍。葉丹一揮手,冰塊打落一地,有幾顆滾到腳邊,冰冷、晶瑩,象她碎了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