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午後最安祥的辰光,小屋窗外一樹蟬鳴,遠處嘉陵江浩浩湯湯。桌上擱著一疊淺紅橫紋的信紙,隔著半臂的距離,有一隻白瓷的盤子,裏頭幾串深紫色的葡萄,水靈靈地散發著果香。雙城埋頭書寫著,偶爾摘下一顆葡萄送入口中,信紙的邊緣,便沾染上一抹淡淡的紫色。那是一封漫長的情書,由朝到晚,直寫了厚厚一摞。每次剛剛封緘,她又生出幾句要說的話,要問的問題,於是一次次拆開,一次次續寫,從白晝寫到黃昏,再寫到深夜。多年以後,她曾試圖記起書信的內容,回憶裏卻未留下片言隻字,除了紙上那點紫色的痕跡。
回重慶已經三天,無論她在哪裏,做著什麽,都會被一種突如其來的歡喜攝住,好幾次都差點無端笑出來,她感覺自己每根神經上都跳躍著一群麻雀,引發起一波接一波輕快的震蕩。她的雙眼無論睜開還是合攏,見到的都是江南。那天在亞洲大酒店門口告別,江南從大巴上回過頭來,在送行的人群中搜尋她的臉。她顧不得遮掩,徑直走到所有人前麵,沒來得及看清江南的表情,就被卓然湊過來揮著手擋住了視線。她伸出的手於是縮了回來,眾人散開後,她還愣愣站在那裏,後悔自己昨晚沒多問一句:“我去找你”是什麽時候?哪一月,哪一天?
信寫完,她反複念了幾遍,每一遍都感動不已,這更象是一段寫給自己的日記,記錄著她的感受,她的奇遇,她猝不及防發生的愛情。她算著他人恐怕還在上海,從上海到台北,再從台北來重慶,江南要走多遠的路才能再回到她的身邊。還好她可以想象地球是圓的,他每遠離她一步,重逢的路,就近了一步。
江南,江南……
再回到上清寺的小樓,雙城立即嗅到一種物是人非的氣息。蔣培軍和淘沙是在路上就得知了內情,句句調侃自不必說,事情隱隱傳開去,連陳少飛和小楊他們,笑容裏也加了調料,雙城雖感不安,但畢竟懷了兩分凱旋的得意。唯葉丹終日沉著一張臉,公然與她斷了交。這也好,一清二楚,勝負分明。
這日午後楊學堅把雙城叫到了樓上,冷氣開著,關門無需借口。雙城在沙發上坐下來,心裏異常篤定,因為那裏頭多了個江南。楊學堅開口之前,先盯著她看了一陣,眼神中有嗔怪,也有質詢。得不到回應,他索性直截了當問她和江南的事,可曾受到脅迫。雙城望著他一笑,輕輕掐斷了最後一絲幻想。
“楊先生是有太太的人,”雙城隻說了一句。這是給楊學堅台階下。她不提唐小姐,那是給自己台階下。楊學堅隻得苦笑,一切不出意料,麵對麵親口落了實,他心裏雖然失望,卻也卸下了一個包袱——再沒什麽好顧忌。
“我就知道,好的東西,遲早有人來搶。楊先生眼下不過是為他打工,憑什麽跟老板搶?你選他,我可以理解。這是天意,是天意。” 說完楊學堅從大班桌下掏出一隻精致的紙盒,又道:“這瓶法國香水,是上次回香港在機場買的,不是什麽貴重的東西。你有了江先生,好東西以後他自然都會買給你,這隻是楊先生的一點心意,你收下,我心裏會舒服一點,來,拿著,聽話。”楊學堅眼神帶著惶恐,仿佛她一旦拒絕,就代表著一種不留情麵的表態,並將產生極為嚴重的後果。雙城遲疑了一下,終究接了過來,她也拿不準自己這是出於無措,還是心軟。
臨出門的時候,楊學堅搶上一步,湊到近前,卻沒敢用手再碰她。“雙城啊,你還記得那個打雷的晚上嗎?那晚,我是可以得到你的……楊先生沒有傷害你,是因為真心喜歡你。你要記住這點。”雙城沒有回應,也沒有再看他,隻顧打開門走了出去。下樓的時候,她手指緊緊摳著那精致的紙盒,差點將包裝的玻璃紙摳爛掉。他根本不該提那晚的事,雙城忍了忍,才沒把手裏的盒子扔進拐角的垃圾箱。
隔天雙城敲開小屋門的時候,靜融才剛午睡醒來,連跑了兩個宜昌往返,她實在需要補補瞌睡。王朝號的船員艙靠近機房,燈一關就聽見底艙發動機的轟響,弄得靜融總是失眠。說著她又躺回床上,將臉埋進鬆軟的枕頭,半睜著眼跟雙城說話。
倆人算起來竟已有兩月未見,這在之前還從未發生過。雙城想起她們小的時候,如膠似漆好了幾年,有次暑假靜融跟著大人回鄉下,雙城在家日盼夜盼,中間還忍不住寫過一封信給她。靜融沒有回信,回來時卻給她帶了河灘上的雨花石,手工縫的小香包,桂圓果幹,芝麻泡糖和一碗香噴噴熱騰騰的紅糖黃粑。這次也一樣,宜昌的苕酥餅和小魚幹就堆在窗前木桌上,靜融指了指說給你的,雙城挨床頭坐下,隻看了一眼,就迫不及待俯身在靜融耳邊,說了自己和江南的事。
她一口氣講了很久,中途不得不停下來就著靜融的茶杯喝了幾口水。從夕陽閣的西餐,華岩寺的蓮塘,一直說到維多利亞號的甲板……她的講述引人入勝,娓娓動聽,一時間講的和聽的都以為這隻是一部愛情小說而已。雙城唯一略過的,是葉丹。她倒不是刻意隱瞞,隻覺得這會影響整段故事的完美,而任何的陰影都與她的童話不相匹配。雙城講得眼波閃動,滿麵桃紅,皮膚煥發出溫潤的光澤,放佛那底下流淌著甜蜜的果汁。她一貫神氣活現的臉上,現在多了一種神秘的氣息,好象是陶醉與羞赧,又含著心酸和委屈……戀愛的性感改變了她的基調,明晃晃的鋒芒變作了一層柔光。
故事說罷,倆人在餘味中沉浸了片刻,靜融才喃喃道:“可他跟我原先想的不一樣。我不喜歡那種小胡子,看著很奇怪,有點壞。”
雙城笑道:“那才有味道呢,跟別的男人完全不一樣。再說好不好看還在其次,我就是喜歡和他在一起的感覺,總有那麽多從來沒見過的東西,從來沒去過的地方,象曆險,又沒有什麽險,都是一個接一個的驚喜,老覺得自己在演電影。”
“你這就是貪圖榮華富貴,她們背後可沒少議論你。”靜融將雙城的一束長發在手裏擰成麻花,然後鬆開手,任那發絲彈回去,恢複成韌直的一簇。連這頭發也叫靜融羨慕,她自己是蓬鬆的卷發,任憑外人怎麽誇,都不如意。
“由她們說去。我要一事無成,那才能遂了眾人的心。”雙城不以為然。甚至她的任性,也是靜融羨慕不來的東西。靜融說明天她就要搬回自己家去,雙城這才注意到牆角擱了一口紙箱,小屋裏也不似從前清淨,插花的玻璃燒杯還放在窗台上,卻空空如也,蒙著薄薄一層灰。
“黃濤他們家對我的工作不太滿意。”靜融忽然轉了話題:“要我回來找個書讀,可家裏為這份工作,花了不少錢,哪有說不幹就不幹的道理。更何況,他自己還不過是個學生,未來工作也沒定。現在就已經挑三揀四,將來真要在一起,我怕是要看他們家眼色了。”靜融從小到大,因著出身來曆,最是受不得人半點瞧她不起。
“你又不是跟他父母談戀愛,隻要黃濤對你好就行了。”雙城的戀愛還不曾食過人間煙火,說起家長裏短,她並無興趣。
“他對我好,就一定得領麽?”靜融一個翻身,仰麵朝上,挑了挑眉毛。“對我好的,又不止他一個。”
“這麽說,還有別人?靜融,你在船上這些日子,都怎麽花天酒地來著?”雙城忙放下手裏的零食,湊近身來,手指抵住她鼻梁中央,再順著鼻骨往下滑,停在那小巧的鼻尖上,輕輕摁了一下。靜融不解何故,隻呆呆望著她。才聽雙城笑說,鼻頭有個小凹槽,已經不是處女了。靜融聽罷,直罵她胡說八道,還問是打哪兒學來這些邪門歪道。雙城因想起這法子是在船上眾人嬉鬧時,拜卓然所教,便笑著不答,隻顧用手左突右進襲擊她。
“船上有人懷孕了!” 靜融一邊抵擋,一邊忙著拿話引開她。雙城果然停下,瞪圓了眼問:“懷孕?誰?誰這麽大膽?”
靜融坐起身來,理了理頭發,一字一句道:“徐——曉——嵐,想不到吧。”
“何敬東這家夥竟是個流氓,我還當他就耍耍嘴皮子呢!”
“孩子他爹要是何敬東,就不算什麽新聞了。”靜融瞧了雙城一眼,竟似有兩分得意。
“總不能是小鄧吧?徐曉嵐瞎眼了?”雙城衝口而出。
靜融臉上一沉:“小鄧招你惹你啦?不就是沒象別人一樣圍著你打轉嗎?至於那麽損人?”
雙城隻道小鄧殷勤,才得靜融袒護,便嘻皮笑臉哄了幾句,靜融白她一眼,方才繼續說到:“是何總,何雲鵬。”“啊!那不成扒灰了!”雙城叫出聲來。徐曉嵐稚氣的小圓臉和何雲鵬那張沙皮狗一樣鬆垮的老臉重疊在一起,著實讓她感到了惡心。
“那老家夥一貫齷齪,有回在樓梯上對我動手動腳,我想跑,他就拽我辮子,勁很大,拽得我往後一倒,差點滾下去……”靜融的描繪讓雙城恨不得一腳將何雲鵬踹下樓梯,這比他粘在自己肩上的手更叫她憤怒。她又覺得靜融始終是對自己好,凡事推心置腹,不象自己有所保留。殊不知靜融因王朝號前台的職位被徐曉嵐得了去,心裏一直委屈,一個雙城也就罷了,好不容易走出來,憑什麽又輸給徐曉嵐,按說哪樣也強不過她去……憑的是什麽,這下總算答案揭曉,讓人解了一口氣。
靜融說那徐曉嵐糊裏糊塗,也不知受過幾回欺負,肚子挺出來,家裏才發現,開始以為是何敬東,上船追著鬧,鬧來鬧去對方不認,徐曉嵐哭起來,才吐出何雲鵬。這下她家裏想蓋也蓋不住了,於是又鬧到環宇。“可終究拿不出什麽強迫的證據,又不能讓孩子生下來,最後還不就賠點錢了事。一來二往耽誤了時間,孩子月份太大,隻能引產,死去活來傷了身體,聽說精神也受了些刺激,家裏不肯讓我們探望,後來就沒了消息。何敬東倒沒走,還在船上幹著,不過話明顯少了許多。公司最近給他提了一級,也沒說是什麽原因。”講到這兒,兩人相視一笑,心知肚明。雙城隻感歎培訓班的女孩轉眼風流雲散,靜融見她不追問,自己頂替徐曉嵐執掌前台的事,就沒好再提。
小屋裏沒有空調,西曬時悶熱難熬,雙城見靜融瞌睡已散,便拉了她去江邊衝腳。八月的空氣好象從火焰山上吹來,呼吸都感覺困難。葉子從樹梢落下,竟已曬得半焦。兩人從校園後門穿出去,沿馬路一直走,約莫二十分鍾,便到了石門大橋下的嘉陵江邊。這裏有一處淺灘,水勢較緩,附近耐不住酷暑的居民便聚在橋下戲水納涼。江水渾濁,但畢竟涼快,兩人脫下涼鞋放到岸邊,赤腳踏進江中,一陣清爽穿身而過,總算緩過口氣來。
逆江往上,有個玻璃廠,好多玻璃廢料就遺棄在河灘上。雙城想起她們小時候沒什麽玩具好玩,便一起在沙土裏挖玻璃:綠的是翡翠,紅的是瑪瑙,黃的是琥珀,白的是水晶。挖累了就躺在巨大的烏龜岩上,頭碰著頭望白雲蒼狗,又或舉著玻璃攀比“珠寶”,你有貓兒眼,我就有祖母綠……眼前的靜融,白色小褂束著一條灰藍色的裙子,最家常的打扮,也是她最好看的樣子。眉不描而濃,唇不點而豔,細長眼眸裏水波柔瀲。此刻她正拎著裙擺,低頭打量著小腿間流淌的江水,一縷垂下的頭發帶著均勻的波紋,在斜陽下染上金光……那個扁臉盤,小雀斑,皮膚黑黑的童年夥伴是什麽時候變得這般風情秀麗的,雙城心裏不由迷惑。
“我跟黃濤沒法再下去了。”靜融決心說出來。她省略了一個“好”字,意思過去這一段也未見得愉快。雙城問是因為他父母麽?靜融搖頭:“那倒不是問題,黃濤對我還是有決心的。可不知道為什麽,我老覺得在船上和大家一起,說說笑笑反而開心,回來跟他在一塊兒,卻總是憋屈,要麽慪氣,要麽找不到話題,還有好些事……也說不清。”
雙城想起才剛“花天酒地”的話來,心有所悟道:“老實說,還有誰在追你?”靜融撩起裙角,用腿在麵前嘩嘩劃著水,低聲笑道:“還能有誰。”雙城知是小鄧,心裏微微一黯。與何敬東一目見底的淺薄相比,她總覺得小鄧的老實巴交背後藏著一種機心。他的體貼和忍耐,更象一種投資,連本帶利都記著賬,總有一天要還的。甚至連他有意無意對自己的冷淡,也象是權衡之後的表忠之舉。這話雙城不能提,因這正是靜融動心的所在。靜融又講小鄧對她沒有任何企求,隻一味關心,打飯送水洗衣拖地,凡他能看到的能想到的靜融身邊的活兒,全都攬了來幹,任憑大家打趣,他隻憨笑不理,換做嬌生慣養的黃濤,哪裏做得到。
“黃濤懶些也就罷了,關鍵大事上頭太任性。”一說回黃濤,靜融的語氣立刻多了抱怨。才是黃濤家在學校安排好的工作,他卻毫無興趣,倒找了個美術設計的專業,想要從頭學起。“這不是瞎胡鬧嗎?愛好攝影,愛好藝術,說得輕巧,誰不愛好風花雪月,誰又喜歡天天上班那麽辛苦?就說小鄧吧,門童的工作是不怎麽體麵,可人腿腳勤快,脾氣又好,七七八八加起來,一個月收入也不少,自給自足,不靠任何人養活……”雙城聽著,仿佛看見靜融和小鄧貓在船艙裏點著一堆零碎的鈔票……連小費都能一起數,可見好到何等地步。
“除了掙錢,小鄧別的時間,一直在念函授,不象何敬東那些人,隻知道男男女女打情罵俏。”靜融末了又補充到。雙城便笑:“同樣是求學,怎麽黃濤就是淘氣胡鬧,擱小鄧身上就是誌向遠大呢?”靜融才道:“你別往外說,小鄧不讓我跟你講。經管係的鄧主任其實就是他哥,親哥。都說好了,隻要他把自考的文憑念出來,就介紹他去銀行工作。那家銀行正好想做學校的一筆工資業務。”謎底揭曉,雙城這才明白過來,靜融就是靜融,她的戀愛從未脫離過現實生活,雙城心想,也許這才是她和小鄧的契合之處。
“那他還在船上瞎忙活,還不趕緊念他的書去?”
“剛開始不都是被何雲鵬忽悠的嗎,以為收入高,先上船幹一年,既不耽誤複習,又省了房租水電,另外還可以攢點錢。至於後來嘛……”靜融說著微微一笑,一隻腳在江水裏輕輕踢打,水花直濺到雙城身上。
“後來嘛遇上你,就算火坑也舍不得走了。”雙城替她說出了最後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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