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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t讀“新《西行漫記》”看毛時代95%中國農民的遭遇

(2010-03-31 20:17:43) 下一個
徐迅雷

  書太多有時也不是什麽好事。買來的,此書覆蓋彼書;待購的,彼書遮擋此書。《告別饑餓》就是因此而遲到我案頭的書,2008年歲末再版重印,2009年8月我才買來,一氣讀完,相見恨晚。

  《告別饑餓》是一本什麽樣的書?它不是遙遠的文豪泰戈爾的小說《饑餓的石頭》,也不是切近的女作家虹影的長篇《饑餓的女兒》,它是新華社4位中青年記者在改革開放之初的1980年的西行采訪錄——被譽為“新《西行漫記》”。讓我們記住這4個讓人尊敬的名字:傅上倫、胡國華、馮東書、戴國強;他們都是江浙一帶人,在那時卻深入到中國的西北角,曆時半年深入農村采訪,成就了這部注定在中國新聞史上有舉足輕重地位的書稿。

  成書前4位記者寫了大量內參,通過新華社發給中央領導參閱。它很大程度上影響了當時中央的決策,對中央下定決心在農村實行聯產承包製改革,起了不可或缺的“助推”作用。“其中不少‘內參報道’,鄧小平、胡耀邦、趙紫陽、萬裏等中央領導同誌都作了批示,成了製定重大政策的可靠依據。”(見該書序言)“我們認為,固原這樣的貧困地區隻有‘包產到戶’才是唯一出路。時任總書記的胡耀邦同誌看到這篇內參後,第二天就帶著我們的稿件乘直升機來到位於六盤山下的張易公社。他快人快語,當場就明確肯定了張易公社‘包產到戶’的做法。因他的肯定,‘包產到戶’很快在寧夏回族自治區全區推開,極大地調動了廣大農民的積極性。”(見該書再版前言)

  我簡直無法想象當時總書記是這樣的工作作風,看了內參後在第二天就趕到偏遠的六盤山下的當地進行考察。由此也足見新華社記者的內參所具有的分量與力量。要感謝時任新華社社長的穆青,他是有識見的新聞人,他對這4位將深入西北農村的記者說:“當記者一定要敢於講真話,寫實情。斯諾的《西行漫記》,範長江的《中國的西北角》,都是幾十年前寫的,為什麽至今讀來依然震撼人心?就因為他們真實反映了當年的社會現實。當時的新聞,已成為今天的信史。”

  “講真話,寫實情”,正是在這樣的思想激勵下,四位記者一路跋山涉水,走過晉陝甘寧邊區三十九個縣、一百多個公社,他們走村串戶,行程萬裏,采訪了上千名幹部群眾。最透徹他們心扉、最讓他們感到苦痛的,就是滿目的貧窮、遍地的饑餓。原先我總以為,隻是在50年代末60年代初的“三年困難時期”才有餓殍遍地,原來在中國的西北角,在“文革”之後,在改革開放的初期,依然是如此匪夷所思的貧困窮苦!

  那是貧窮的殘酷。那是真實的力量。與上世紀80年代初就寫出如此真實篇章的記者相比,我這個在今天也位忝記者之列的人,感到深深的羞愧。請看開篇不久就描述的一節——訪《東方紅》歌手李有源老家(見該書第15頁):

  “東方紅,太陽升,中國出了個毛澤東,他為人民謀幸福,呼兒咳呀!他是人民大救星……”這首《東方紅》,最早就是由陝西佳縣(即葭縣)的民歌手李有源在1942年唱出來的。他因此成為全國有名的民間歌手。……這個縣1955年李有源去世以前,群眾生活可以,李有源唱《東方紅》是發自內心的。但是他去世以後,不行了。我們到佳縣,縣委書記讓我們到李有源的老家張莊去看看。……張莊離縣城近,城裏誰家白天埋了人,他們村裏的人就在晚上把棺材板刨出來,加工成風箱、炕桌、小櫃、凳子,拿到榆林城去賣,然後用賣得的錢在“黑市”上買點糧食回來過日子。……我們去李有源家時,看見了他的大兒媳。她告訴我們,他們家在合作化以前生活不賴,但是後來不行了。1971年前,生活實在沒法子了,她出去討過飯……

  農民民歌手李有源若是知道他死後是這樣的日子,或者,他如果知道《國際歌》裏唱的是“從來就沒有什麽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他還會引吭高歌“他是人民大救星”嗎?誰人能夠預計得到,後來的大躍進、人民公社、集體化、一大二公,弄得老百姓連飯都吃不飽?該書的序言裏講到一個細節:山西一位農民鬥膽評論人民公社製度,他說:多少年來,公社製度把我們農民像牲口一樣死死拴在槽上。拴在槽上也可以,卻不給草料吃。不給草料吃,又不讓我們去找草料吃……平和的語氣,帶淚的微笑,心酸的回憶,飽含了農民對自己民主權利遭到侵害發出的抱怨,也飽含了農民對自己經濟權益遭到掠奪無可奈何的控訴。

  曆史是真實的,正因為真實而呈現出非一般的殘酷。西北,尤其是陝北,那是重要的革命“搖籃”。可是,無論在延安,還是在王家灣,或者在民族英雄謝子長的家鄉,今非昔比,多少民眾卻掙紮在貧困的死亡線上,正像書中一開篇就說的:“在這塊紅色的土地上,在全國解放三十年之後,不少農民的生活卻反而不如賀老總在這裏的時候了。”當年,王家灣高文秀老漢的窯洞裏,設了毛主席的夥房,老人家回憶說:“那時候好啊,比現在好多啦。”作者感慨:“從高文秀老漢的回憶中,我們明顯地感到,現在的王家灣真是不如三十多年前了。”

  書中許多評述性的話,簡明、準確、銳利,三言兩語,入木三分。比如:“貧困到了極限便接近著死亡。”接近死亡,這是什麽樣的情景?書中所描述的,擱什麽時候都讓人心驚:“路過平涼的靜寧縣時,就碰到一整村的女人都丟下男人和孩子外逃另找對象的悲劇”;“最困難的,要算1973年到1976年的那幾年,一口人一百來斤口糧,不到過年早就光了,靠糠和穀殼、麩子對付到開春。苦菜剛一露頭,就挖得吃了。苜蓿成了主要食物,根本舍不得喂牲口。苜蓿吃光了,就隻得打樹葉充饑,槐樹花葉、檸條花、枸杞葉子、臭椿葉子都摘來煮著吃。吃了樹葉,拉的屎帶血,自己都不敢看一眼……”;“‘合作化’以後,她家的土地歸了公,羊也交了公,生活一年不如一年。她對革命革了幾十年,反而搞成這樣子常常迷惑不解,非常傷感……”

  人活於世,最基本的要求就是吃飽肚皮,這是再簡單不過的“生存權”。一個政權如果總不能讓自己的子民填飽肚子,那是沒有任何理由繼續執政下去的。其實,百姓脖子上隻要沒有“繩索”,他們是有足夠的智慧與能力養活自己的。書中濃墨重彩地描寫了一位名叫戈色令的農民,其遭遇讓人感慨萬千。戈色令可謂農民中的精英分子,在建國初期,他修水渠、栽旱柳、種沙蒿、養牛羊,發家致富,這在當時的西北,是多可貴的模範行為。可到了1958年,統統都要公社化,戈色令的行為變成了“搞資本主義”,他的那些“個人財富”全被集體收走;到了“文革”時,境遇更慘,他被戴上富農分子的帽子,被打得死去活來,最後身體完全垮了,瘋瘋癲癲不能再幹活,1972年戈色令死了,時年才五十五歲……戈色令的經曆充分地證明了:大集體的“陽關道”,遠不如老百姓自己的“獨木橋”。

  我所在的江南,是“種什麽長什麽”的;西北的黃土高坡,如果好好種樹、科學種地,也是有不少收成的——至少不至於餓死人。然而,“三分天災七分人禍”的時光,卻延續著,延續著。簡說原由,就是“極左”二字。比如一家最多隻許種兩棵“自留樹”,多一棵都要當資本主義尾巴割掉。更有“學大寨運動”中那極左“套餐”,已深入了人心。一些地方,硬是“因地不製宜”,搞什麽“人造小平原”,當地幹部就說,搞小平原那也是為了“好看得多”——原來“政績工程”不是現在才有的,老早就曾經在西北黃土高坡上一展英姿了。所以,那時的山西成了一個“出經驗不出糧食”的地方。最大的“經驗”傳播,當然就是從1964年開始的轟轟烈烈的“學大寨運動”。

  我們可以告別饑餓,但我們無法告別曆史。把如此真實的“當代史”呈現在公眾麵前,這需要多大的膽識。誰說新華社記者隻會寫“新華體”的消息?這4位新華社記者的西行調研,在當代中國新聞史留下了重要的一頁。半年采訪歸來之後,他們將采訪筆記梳理了一遍,結合此前的內參,形成了一部沉甸甸的書稿。書稿先後送給了近十家出版社,當時編輯看了都說好,卻沒有一家敢出版——因為內容太真實太尖銳。直到1998年,十一屆三中全會20周年之際,人民出版社終於將書稿付梓,取名為《告別饑餓——一部塵封十八年的書稿》。哦,《告別饑餓》,一部中國記者的《西行漫記》,十八年之後才與公眾見麵。著名作家賈平凹讀過後這樣說:“全書沒有華麗的詞句,也沒有故弄玄虛的技巧,質樸到了極致,你說是新聞調查也可,是報告文學也好,是長篇散文也好,但你為中國改革初期現狀的巨大真實所震撼,為作者的膽識、良知和職業責任心所凝聚的靈魂所感動。”

  我與本書作者之一的傅上倫老師相識。“為新聞而來”的傅老師後來調到浙江工作,他曾回憶那次采訪,說那是他記者生涯中“直麵現實生活,敢講真話,敢講真理,最難忘的一次采訪”。《杭州日報》發表他口述的回憶長文,其中講到:陝北之行,十分艱苦。許多村莊不通公路,全靠兩條腿走。我清楚記得,子長縣西部叢山中有個叫白季峁的生產隊,離縣城九十多裏,我走了一天,才走到半路,夜裏發起高燒,一點力氣也沒有了。白季峁的農民聽說北京的記者要專程到他們那裏調查,連夜打著火把走了幾十裏山路來迎接我,他們是盼望著中央給個好政策呀!

  驚動胡耀邦趕到偏遠的六盤山下進行考察的內參,隻有500字,是傅上倫捏著手搖的老式電話筒口授,新華總社那邊記錄成稿的。說的是固原縣什字公社有十幾個生產隊的社員“罷工”了,成熟了的麥子也不去收割。原因是農民強烈要求包產到戶,但縣裏堅決不同意。上下對著幹,“火山”要爆發。而膽子大一點的隊幹部則不管三七二十一,領頭搞了包產到戶,說“我寧要‘資本主義的苗’,也不要‘社會主義的草’,先把肚子吃飽再說”……胡耀邦看到那500多字內參,深受震動,當天就決定親赴六盤山,直接來做寧夏幹部的思想工作。這就是新聞的力量,盡管是“中國特色”的“內參新聞”。

  順便說一句,傅老師一直關心我在《都市快報》的“快報快評”專欄,曾與我有過一次關於新聞評論的深入探討交談。沒想到的是,2008年11月,也就是《告別饑餓》再版的當月,原本說話精氣神十足的傅老師因病突然辭世,留給我們恒久的遺憾。

  曆史總是追隨著時間,但它卻注定要落在時間的後麵;為了讓時間中的曆史不至於褪色得太厲害,那麽,記者讓自己記錄的新聞成為信史,就是一個重任大責;光有詩人“幾回回夢裏回延安,雙手摟定寶塔山”的浪漫,那是遠遠不夠的。

  (作者係杭州《都市快報》首席評論員;社會職務:浙江省雜文學會副會長、杭州市政協委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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