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城愛美,朋友也要好看,才能近得她身。同係管理專業有個女生,名叫駱陽,個頭與雙城相仿,生得高鼻深目,輪廓俊朗,頗有幾分混血的漂亮,尤其一身小麥膚色在重慶女孩中十分稀罕,人送外號“天竺美人”。與雙城的白淨苗條不同,駱陽濃眉大眼另有一種熱騰騰的健美和生動,論風頭,兩人在學校可算一時瑜亮。
駱陽也念專科,因為同級,課程重疊之故,教學樓裏時常碰頭,一來二往熟絡起來,比外鄉同學自然親厚許多。這駱陽人緣廣大,性格爽朗,好把心思放在學校大大小小的社交活動上。又是弦樂隊,又是攝影班,今天學國標,明天跆拳道,什麽時髦學什麽,忙得不亦樂乎。雙城隨她去湊過幾次熱鬧,發現社團裏來來去去都是一幫急著找對象的師兄,帶著另一幫急著被師兄看上的師姐,不是誇張的純情,就是誇張的頹廢,實在不對她的路,很快就絕了融入圈子的念頭,隻間或在周末,隨駱陽去校園舞會上走走。
駱陽還打籃球,是校隊的明星替補。賽前熱身的時候,她甩著一條馬尾,邁開兩條長腿,三分上籃,飛身搶斷,陽光下的身體好象塗了一層淺珀色的蜂蜜,閃閃發亮……可惜開場哨一吹,花架子的駱陽總會被教練換下場,坐回自己的板凳上。大家都說圍觀女籃訓練的群眾,比看比賽的還多,都是因為駱陽的緣故。
每年四月的運動會象是學校一年一度的嘉年華,裏麵一圈觀賽加油的,外麵一圈擺攤賣小吃的,再外麵,還有一圈隱身在樹林和花園裏,就著《運動員進行曲》談戀愛的,一派錦繡春光。雙城跟駱陽毫無爭議地被選作她們係的護旗,緊身白T恤束在海軍藍的短裙裏,胸脯挺挺地跟在旗手身後繞場一周。靜融原本說怕曬,不想來湊熱鬧,可到時候還是出現在了觀眾席上,雙城高興得猛朝她揮手,等散了陣型後,卻見黃濤趴在圍欄上跟靜融說話,方知靜融來的目的並非為自己。雙城不知他二人何時拉近了距離,此時見隔著欄杆,兩張臉上都是笑意,心裏頓失滋味,愈發覺得黃濤可厭。
臨近中午,漸感炎熱,雙城與靜融在饒家院小賣鋪買了冰凍酸奶,站在院門前漲滿綠萍的池塘邊慢慢汲著。紮根石縫中的老黃桷樹今又披上一身新綠,雙城想起她們小時候,是饞得連這樹上的芽苞也摘了塞進口中,滿嘴的酸津便是這個季節的滋味。
“晚上我不去看電影了,”靜融的聲音夾在操場那頭傳來的陣陣廣播和加油聲中,聽得不甚清楚:“黃濤叫我去看他比賽,我答應了。”
雙城疑道:“晚上還有比賽?”
“那倒沒有,但他說如果拿了名次,晚上請我吃飯……”
“這不還沒跑嗎,興許連半決賽都進不了。”
靜融笑:“那更得陪他吃飯了,安慰比慶功重要。”
雙城怔怔望著靜融道:“你真的喜歡他了?”
靜融臉一紅:“他對我挺好。”
雙城聽罷無言,隻咕嚕咕嚕吸著酸奶,含糊不清說了句:“可他半點也不象劉德華。”
靜融今天總算穿了那件水藍色的連衣裙,烏黑的頭發梳成一根獨辮拖到背心,上一代的流行在她身上總是適宜,她人就象一張隔著年代的老照片,因為放棄追趕,別具了一種與世無爭的風致。雙城見她近來愈發秀麗,想是受了戀愛的滋養,便懷著羨慕伸手繞著靜融的辮稍,央她上家吃午飯,說有她喜歡的粉蒸排骨。
飯後兩人縮進雙城屋裏,並頭躺在床上小睡。春日午後,最是動人天氣,一陣暖洋洋的和風撩起窗簾,輕輕拍打在空氣中。雙城閉著眼,聽那聲音象是蟲在蛻殼,蟄伏一冬的力氣都被這風吹醒了。她腦袋裏仿佛裝著一朵輕飄飄的白雲,莫名的愉悅散布在身體中,酥麻而恍惚,似乎不加壓抑就會笑出聲來。“等下我幫你化個妝,”雙城閉著眼睛提議。靜融在床上翻了個身說不用,也不是什麽大事。“你們之前約會過了?”雙城睡意未消,眯著眼小聲追問。聽不到靜融回答,她又嘟囔道:“我感覺他今晚會向你表白,怎麽不是大事呀?”靜融還是沒吱聲,雙城這下醒了瞌睡,睜大眼問:“不會吧?已經示過愛啦?你什麽也沒告訴我!”靜融忙噓了一聲讓她別嚷,說你最近人影都見不著,想跟你說也沒機會啊。靜融知道當她和培訓班別的女孩每天閑坐在環宇會議室,等著安排工作的時候,雙城正隨江先生陪同局長、行長和市長們在揚子江、九重天裏吃飯喝茶。大家議論起雙城和米拉,好聽的有,不好聽的更有,沒有人避諱靜融,這讓她稍覺好過,但她又想,別人也是看出了她和雙城的差距,才會覺得她跟她們才是一路。
兩個人都睡不著,雙城拉了靜融起來,不由分說按在窗前,拿她那支地攤眉筆往靜融眼角眉梢上細細描畫。靜融的臉是禁不住顏色的那種,稍一著色,就嫌太濃。雙城每畫兩筆,便退後半步,歪著頭看看,又拿紙巾沾水抹掉重來。靜融隻是順從地睜眼閉眼,由她擺弄。雙城想起這麽多年來,靜融每天在樓下等著她出門上學,而眼下卻有了別人,站在那個位置上,等著要把靜融帶走……她們同行十幾年的這條路,終於到了分叉口。春天的敏感讓雙城覺得眼淚快要湧出,她忙叫靜融閉上眼,好再勾勾眼線。她隻想讓她更漂亮些,這樣今晚那個男孩便會更加珍惜她的靜融。
下午溫度突升,幾乎達到三十度,驕陽下的團結廣場,擠滿了觀眾。上午的入場式要求統一著裝,等中午回了趟宿舍再來,運動會一下變成了女學生的時裝發布會,繽紛的顏色滿場流動。人一多,駱陽就興奮,拉著雙城在各係大本營中穿梭遊走,打著聯誼的旗號,等於一次巡回演出。雙城自帶三分驕傲,陌生同學麵前一貫不苟言笑,想來搭訕的男生失了信心,人氣自然聚到了駱陽身上……最後甚至傳遞來一封匿名的情書,掀起了駱陽這一天快樂的高潮。
“搞什麽呀,還約我今晚去舞會見麵。”駱陽讀著信,笑得滿臉緋紅,這紅更加深了她的膚色,雙城心裏不大看得起,便模仿著趙忠祥的語調,搶過信來假裝念到:“在那一望無際的東非草原上,漫長的雨季剛剛過去,新一輪的交配即將開始……”駱陽哈哈大笑打斷了她:“少廢話!你到底去還是不去?”雙城見那信紙上竟有兩滴油漬,感覺不是從碗裏濺上去的,倒象是從一張油乎乎的臉上滴下來的,心裏早沒了興趣,卻聽駱陽央求道:“陪我去看看吧,今晚活動中心有樂隊演出,應該挺熱鬧,去吧去吧!”雙城沒了靜融陪伴,眼下又是運動會,又是周末,又是春天……整個校園都象過節一樣,她實在沒理由一個人窩在家裏,這才點頭答應。
正說著,廣場上的人群突然吵嚷起來,一個肌肉發達的男生剛剛拿下百米冠軍,突然在跑道上鋪開一麵橫幅,上麵白底紅字血書似的,粗粗笨笨一行標語:“劉娟,答應我,等著我!”眾人起哄之下,那男孩單膝跪地,姿勢僵硬地高舉著一把玫瑰花,嘴裏說的話隔得太遠聽不見,隻看到那張滿是油汗和青春痘的臉,因為緊張而顯得有些咬牙切齒的模樣。順著他的目光,雙城看到廣場邊有個女生清秀的背影,身體正抽搐著,又是點頭又是搖頭……身旁兩個同伴熱切地撫摩著她的背脊,象在安慰一個受了委屈的小孩。雙城一時出神,在心底反複揣摩那種滋味——竟然真的象一場委屈,心酸難已。大概一時找不到恰當的口號,駱陽在身邊猛地尖聲叫到:“加油——!”盡管那一對兒,她倆誰都不認識。為什麽加油,誰也不知道。
這一下,廣場上的人全都感動了,全都戀愛了,再遠一點的地方,一排法國梧桐樹底下,靜融和黃濤也在並肩站著看熱鬧,她的手正被他握著,兩個人齊心合力,出了一捧的手汗。黃濤果然沒有拿到名次,比賽的時候靜融忍不住喊了聲“加油”,然後他就摔了一跤,被淘汰了。
學生活動中心建在校園南麵,一樓是食堂,二樓空曠著,前麵有個小小的舞台,後麵接著一間音控室。大廳頂上裝了簡單的燈光設備,再沿四麵牆壁擺上一圈折疊椅,這便是舞會了。因為工科大學之故,女生入場免費,男生得付一元門票。盡管不時傳來樓下食堂泔水發餿的味道,每周末的兩場舞會,依然十分火爆。音樂基本是播放流行卡帶,隻要出兩塊錢,就可以指名為某位同學點播歌曲,並附上一句表明心跡的話語。受歡迎的女生若一晚上被具名或者不具名地獻了幾回歌,便等於點中花魁,雖不現身,也是一種巨大的榮譽。男生如果能在相擁起舞之際,借著音樂嘈雜,做出不得不湊近的樣子,附在耳邊問上一句:“這歌喜歡嗎?專為你點的。”那效果還是顯著的——女孩於是點著頭,在紫色熒光燈的照耀下,露出一排寒光森森的白牙。
在那種傳統的學生舞會上,男生請女生跳舞,彼此都是一次考驗自尊的過程。先是男生們象公安局便衣似的,在場內搜索巡視,而女生則拿捏著架子,三兩個聚一塊兒,談笑間目不斜視,相互比拚著無所謂的態度,暗地裏卻都端出最好的姿勢,斷乎不願自己被任何一位經過的獵手遺漏。每一曲前奏響起,便到了女生們說的“挑白菜”的時段,男生需要果斷上前,快速一掃,從兩三個當中挑出真正的目標,勇敢地伸出手去。結果一旦揭曉,落選的女生通常會帶著鄙夷的微笑轉過身去,滿臉寫著“還好不是我”的台詞。而被邀請的那個,即便是心花怒放,也會回身朝女伴們皺著眉頭眨眨眼,表現出情非得已的態度。
有時發來邀請的男生實在差強人意,被邀的女孩便會目光凜然搖頭相拒,臉上不帶任何憐憫,仿佛這自不量力的邀請本身,就是對她的一種冒犯。男生見狀,隻得聳聳肩轉身離去,讓暗淡的光線,擁擠的人群迅速掩埋掉自己的垂頭喪氣,而高年級的“油子”們則會象小商小販似的,露出討價還價的表情,扶著女孩的手臂勸上一句:“就一曲,來吧,跳個舞而已……”接下來通常有兩種情形:低年級的女孩抹不開麵子,生怕多一秒陷在這樣尷尬的局麵裏,往往慌慌張張也就從了他去;而要是運氣不好,碰上那種有經驗、有勢力,卻沒有同情心的女生,這樣的堅持隻會給她們機會動用更富有殺傷力的語言和表情,以彰顯一種為同伴遭受冷落而報仇雪恨的俠義。
等進了舞池,這種較量仍未結束。矜持的女生手腳雖從了對方,嘴巴卻閉得緊緊的,不等男生主動,就絕不開口,有時這種沉默的局麵甚至會僵持到舞曲結束。原因要麽是男方害羞,張不開口;要麽是他們心猿意馬,在起舞的過程中,利用身高和移動的優勢,不著痕跡地打量著別人手裏的舞伴,或暗中盯梢,左右比較,或幹脆在舞池中就開始跨越組合地眉目傳情,私定了下一曲的相會……這樣的模擬遊戲,在初涉情場的雙城她們看來,頗有一種沙盤推演的樂趣。
共舞顯然還不夠,到舞會結束,獲得護送女生回宿舍的權利,那是第二步。女生宿舍距離活動中心不遠,能把這十分鍾的路程護送成半小時,甚至一小時,並在此過程中摸清對方底細,約定下一次的會麵,方才是男生最後的勝利。
這樣的事雙城和駱陽自然都會遇到。駱陽有本事把每個追求她的人都變成哥兒們,一邊跳舞,一邊大聲教訓對方,以後不可再做花錢點歌這種小兒科的傻事。她小心控製著局麵,既跟他們每一個保持適當的距離,又不至於使其中任何一個真的斷了想念,導致隊伍減員。說到底,駱陽的人氣也來自於她的苦心經營。雙城的處理則簡單而決絕,這讓男生們知難而退,寧願省下兩塊錢買份宵夜。老實說,食堂舞會上的花魁,雙城心裏是不屑的,她每每晚去早走,不給人機會追求,還依著當時女生流行的做派,總跟駱陽搭手起舞,搜盡滿場目光,卻未許片葉沾身。校園社交對於她來講,隻是練兵場,而非真正的戰場。
但雙城畢竟還是雙城,亮相再少,也是主角。甚至於有那麽兩次,當她長發飄飄地走過男生宿舍前的馬路,忽聽得樓上有人大喊自己的名字,抬頭一看,並不見人影,接著往前走,又聽到那撒著野,淌著歡樂的聲音從不同的樓層,不同的窗戶背後次第傳出:“雙城——雙城——”喊聲此起彼伏,恍若兩岸猿聲啼不住……雙城這才明白,笑著快快走開,腳步輕盈得象一頭小鹿,穿行在她名字的回響之中。
雙城當然知道她漂亮,但她從不知生得漂亮的滋味,竟能這樣好。(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