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十裏的路上也會踢到石子兒。有次跟江先生和沈小姐在咖啡廳等人,點東西的時候,雙城不看水牌,就老練地吩咐說要一杯virgin 的Pina colada,沈小姐看了看她,說照樣也給自己來一份。椰香的奶昔融化在雙城口裏,正是她想要的滋味,嘴上卻說好象沒有揚子江調得地道……沈小姐放下玻璃杯,向江先生笑著說一個城市發展了,往往是這個地方的年輕姑娘走在最前方,比如雙城小葉她們,並沒有什麽信息可參考,竟然也無師自通地時髦。接著她又望著雙城身上那件舊洋貨連衣裙讚道:“比方這件百褶裙,配了亮銀的紐扣,既華麗也端莊,憑這做工和麵料,就算在香港買,也絕對不便宜,你說她們小姑娘家的,怎麽會有這麽好的品位?”江先生笑道:“哪需要什麽品位,她這樣的年紀,穿什麽都自有道理,隨便披塊布,也是靈氣!”
偏沈小姐不依不饒,接著又道:“來之前我才看台北的女生今年流行大表盤,你看,她們也一點不落伍。”雙城幾乎紅了臉,掩著手腕說哪有沈小姐講的時髦,我自己的手表壞了,出門急,隨手從家裏抓了一塊來戴。江先生也說:“沈小姐今天怎麽啦,盯著人家評頭論足,莫不是鬧中年危機?”倆人難免又打趣幾句,沈小姐才轉頭向雙城道:“我女兒今年十六歲了,隻可惜生得不夠漂亮,我又偏愛看美女,倚老賣老的,雙城你別介意噢?”混了這幾日,雙城對沈小姐也略有所知,據說她除了打理財務,早年一直還是江先生在台灣的助理,鞍前馬後好些年的交情。她本人在台北是有丈夫孩子的,眼下因為江先生在大陸的生意,不得不別夫辭女,跟著四處闖蕩。她人是有一種不著痕跡的幹練,處事果斷周密,舉止卻斯文和氣,說笑起來活潑風趣亦不失身份,以雙城所見,遠比學校的女教師們耐看,正因如此,沈小姐的每一句評判,聽在雙城耳中,才會比別人更為敏感。
因某個領導出差在外,江先生不得不把在重慶的行程延長了幾天。這日又逢雙休,政府部門概不辦公,江先生隻好關在酒店裏研究起了馬可波羅號的裝修圖。一時倦了,放下手裏的材料,向旁邊正埋頭抄寫的雙城說到:“安排你跟何總出差兩湖,並不是為什麽業務,老實說,就是讓你去玩的。你不是說過‘要麽旅行,要麽讀書’?我想你正好放假,念了一學期書,出去走走也好,見多識廣的女孩子,眼界和胸懷,總會寬廣一些。”江先生講著,突然停了下來。雙城眼裏一束光,象朝陽照在露水上,那一閃的亮,清澈得讓人口渴。江先生笑了,有點無奈道:“你這樣望著我,我是沒法好好說話的,知道嗎?”雙城一驚,不知怎樣接茬,江先生才又說:“怪我自己分心,老去聽你的眼睛說話。我大概有點累了,要不,我們出去走走吧,你來做向導。”
解放碑一帶,雙城並不比江先生更熟悉,倆人隻能信馬由韁隨便亂逛。江先生不想看高樓大廈,他們便一路往南走到了較場口。江先生倚著路邊石欄,張望著下麵彎曲的小巷和層層疊疊的吊腳樓。雙城前些天來過,便講給他聽,這一路叫做“十八梯”,往下一直走到底,再向前便是儲奇門,環宇公司就在那裏。話還沒說完,江先生已經順著又窄又陡的十八梯邁步走了下去。
畢竟是春天,午後有了陽光。蜷縮一冬的人們,走出了鴿籠似的篾條房,到太陽底下晾曬著自己。梯坎旁邊有圍著土爐子烘燒餅和烤紅薯賣的,一時跟人說話分了神,飄得滿街焦香撲鼻;有戴副老花鏡,偏著頭給更老一些的街坊剃頭修麵的,主客雙方都眯縫著眼,好象一起在享福;有聚了一桌在新出芽的黃桷樹下打紙麻將的,全神貫注不過是兩三塊的輸贏;還有聚在公用水龍頭邊洗衣說話的,看一群小家夥從麵前跑過,便指著自己生的那個罵上幾句……這些場麵原是雙城看慣的,今天與江先生慢慢走過,眼裏卻無端有了畫意,變做了一幅清明上河圖。
梯坎盡頭有一條彎彎的橫街,路的一麵是混雜了各種腥味的菜市場,另外一麵是接連不斷的醬油鋪,米店,雜貨攤……裝滿了紅辣椒和各種幹貨的籮筐擠到了人的腳邊,稍不留神就會碰翻一個。午後時分,是沒什麽顧客進門的,除了車流聲從上半城隱隱傳來,整條街都很安靜,看店的人也不急著攬生意,或倚在店門口喝茶,或趴在櫃台上打盹兒,隻有油膩膩的花貓,喵地一聲,聳起脊梁,警惕著路過的陌生人。
雙城走到拐角的地方,四下望了一望道:“這兒我小時候來過。我外婆去世之前,母親隻有十來歲,那時她們就住在十八梯上麵的較場口。聽我母親講,她每天下午都要扶著外婆到這條街上來,去一間很小的診所,讓護士給外婆打一針止痛。”江先生止了腳步,回頭看著她,聽她繼續說:“走回去的時候,外婆還會給家裏更小的孩子帶點吃的,興許就是剛才那些土燒餅烤紅薯之類,不管是什麽,總讓我母親先嚐一口……半年後,外婆就去世了,所以,我從沒見過她。”雙城說著,一指街頭的路牌:“江先生你看,這兒的名字叫‘厚慈街’,是不是很巧?”江先生點頭微笑:“雙城你很會講故事,講得人心酸啊,這條街都給你講活了。”
路邊有人挑了擔子賣草莓,一大粒一大粒紅彤彤的果實整整齊齊碼在匾籮裏。那時候草莓在重慶是才剛引進的新奇貨,價錢比較貴,雙城見過,卻沒吃過。草莓清香襲來,江先生回頭問雙城要不要吃草莓,見雙城搖頭,江先生便說他自己想吃,又不肯用小販的塑料袋,隻從褲兜裏掏出一大方手巾,讓雙城拎著四角,自己低頭一個一個撿了放進去,直裝了滿滿一兜。雙城深深一嗅,說草莓這麽好看,難得還這麽香。江先生見她在淡淡的陽光下手捧著紅豔豔的草莓,整個人俏得象一首民謠,心想這女孩子一時端雅,一時柔媚,將來必風情萬種不可方物,便問雙城是什麽星座。雙城說:“這個我不大懂,我的生日是九月底。”江先生點頭道:“天枰座,難怪……”雙城問難怪什麽,江先生邊走邊解釋:“天枰座是風向星座的一種,聰明、優雅,不過充滿矛盾、糾結和太多變數。”雙城又問江先生的星座,他笑說:“你這幾天可是置身魚塘啊,沈小姐、楊先生、蔣先生、小葉,還有我,就這麽湊巧,一群雙魚座,最是自我放縱,感情用事的廢物。記住,工作也就罷了,將來談戀愛,遇到雙魚座的男人,趕快躲開,方可趨福避禍。”雙城恍然道:“難怪總聽你們叫葉丹小魚兒。”
江先生接著說人們談論星座,是因為都渴望被關注,而星座的說法恰好暗示了每個人的特別之處,所以大受歡迎。雙城笑說我倒覺得這天枰座讓人想起莎士比亞寫的猶太商人,一付錙銖必較的樣子。江先生望著她道:“你怎麽知道你不是,隻不過那個讓你計較的人,還沒有來到。”雙城聽罷,心頭倏忽想起一句話:“花落正逢春,行人在半程。”
江先生離開重慶前,提出要請雙城吃一頓正式的晚餐,答謝她這一周來的工作,地點定在揚子江酒店的西餐廳“夕陽閣”。雙城聽說西餐注重禮儀,女人是要穿裙子赴宴的,雖然對其中細節一無所知,但這種鄭重其事,正合了她的胃口。雙城洗了頭,化了妝,換上那件心愛的“虞美人”……出門前她又看了一眼書桌邊的風景圖片,感覺自己正要從那幢精致的藍色洋房裏走出來,步下雪白的樓梯,踏過芬芳的草地。一絲不苟的妝扮,候在門口的出租車,揚子江的夕陽閣,還有江先生這樣體麵的男伴……這就夠了,足夠在她尚且有限的生涯裏,記上隆重的一筆。
夕陽閣設在揚子江頂樓,玻璃的外牆方便用餐的客人們欣賞山城著名的夜景。餐廳並不大,是以牛排紅酒為主的扒房,統共十幾張桌子,到晚上總是客滿,到處是高大碧綠的鳳尾竹和巴西木,台麵上裝點著鮮豔的紅鶴芋或非洲菊。
束腰的連衣裙使雙城看上去更加苗條輕盈,在眾人的矚目下,她蕩漾著緞子般華麗的長發,款款走過門廳,“虞美人”揚起的裙擺拂過黑色鋼琴,象金魚用輕紗的尾巴在池麵上劃開漣漪……琴師望了她一眼,原本安靜的琴聲突然變作一串熱烈的音符,為她鼓掌似的,回蕩在餐廳。
江先生趕在服務員之前,起身為雙城挪開了座椅,雙城點頭致意,榮寵不驚。這個時候,這種場合,她相信矜持要比謙遜更能與江先生合拍。江先生顯然一早就預定了餐桌,從夕陽閣裏最好的角度望出去,半島上的燈火正在漸變深藍的夜幕中次第亮起,象一隻被點亮蠟燭的蛋糕,慶祝著雙城今晚的絢麗。四麵玻璃的餐廳裏,桔色的燈光流淌著甜蜜,果真象一抹夕陽羈絆在高閣上,懸浮於夜空中,讓這城市多出了一輪月亮……這太象一次約會,但雙城的心裏並不抗拒,所有的顏色、香味和韻律,這些令人陶醉的東西都給了她勇氣,她青春得意,隻顧歡喜。
手臂上搭著雪白餐布的服務生,走上來用一隻細長管的打火器點燃了雙城麵前的蠟燭,江先生給自己要了紅酒,又為雙城點了杯葡萄汁。深紫色的果汁蕩漾在高腳杯裏,看上去與紅酒無異,這裏頭有點玩笑的意思,更有一種慈祥的暗示。江先生知道雙城不會介意,在安全感的前提下,他才能讓她更好地享受今晚的時光,她放鬆,她愉快,才是他的目的。
他們要了廚師推薦的蘑菇醬牛排,配襯鮮嫩的蘆筍、秋葵和奶油蒜香烤土豆。主餐端上來,江先生才發現雙城是連刀叉也完全不識,他於是放慢了動作,好讓她依樣行事。雙城第一刀下去,細白的瓷盤就在不鏽鋼的攻擊下發出一聲慘叫,江先生笑了笑,伸手將她的盤子移到自己麵前,仔細幫她分解起來。雙城愉快到不知窘,目光移向窗外已然盛開的燈海:“從我房間的窗戶望出去,也能看到一點嘉陵江的夜景。不過沒有這麽多燈,隻是山上這裏幾點,那裏幾點,夜裏看著好象天上的星星不小心抖落了幾顆下來,閃啊閃的,好等人撿了它們回去……”
大概是發覺自己太過抒情,雙城停下來喝了一口果汁,又問:“江先生你走過那麽多地方,一定見過比重慶更美的夜景吧?”江先生想了想說:“香港的夜景就很好,從太平山頂望下去,璀璨無比,但香港的燈海都是高樓大廈廣告牌,銀行啊,酒樓啊,商業氣息很重,不象重慶的夜景,每盞燈下都是一個家,更有人情味。”接著他拿起餐巾一角擦了擦嘴又道:“從前在歐洲旅行,有次聖誕節遇上大風雪,耽擱在一處小城裏,名字已經忘了,雪地裏一盞燈一盞燈亮起來,有些還會走,那是小孩拎了燈籠挨家挨戶,敲門唱聖歌。那些燈並不隆重,卻是極美,所以賞夜景也是看氣氛、憑心情。比如剛才聽你那麽一說,我在想什麽時候也上你那兒看看……看看夜裏到底是誰把星星撿了回去。”
雙城的目光掃過整個夕陽閣,聽到這最後一句,便落回到江先生身上。那杯葡萄汁似乎有了酒意,她微微頜首,用一種更深澈的目光凝視著他,眼神如同一張漸漸收緊的金絲網,在窒息的當口,突然鬆開,星眼翩躚,一個笑容隨之綻放出來。
滿園花朵應聲而開,四麵潮水席卷而來……江先生見識過雙城講堂上的軒朗,書桌前的端莊,還有手捧草莓站在陽光下的清純,但眼前這張笑臉卻是他從未見過的嫵媚。他想這樣的嫵媚不應屬於十九歲,甚至也不屬於三十歲,該是有幾百歲的靈魄,才能投生出那種天然卻蝕骨的性感。他飲下的紅酒化成無數細小而溫暖的氣泡,漫遊全身之後再從每一個毛孔洋溢出來,迅速膨脹的舒適感象一個熱氣球將他的身體輕輕托起……他熟悉這樣的感覺,他知道,必須立刻,掉頭而去。
“上次沈小姐讚你的那件連衣裙,應該很貴,除了我們這邊,你還打別的工嗎?”江先生將一盤切割好的牛肉丁放回雙城麵前,突然問起這麽一句。雙城十分錯愕,才剛的笑容象空中熄滅的焰火:“一件連衣裙真有那麽重要嗎?”江先生忙說:“隻是好奇,恕我唐突了。”雙城低頭嚐了一塊牛肉,方才道:“那裙子就值三十塊人民幣,它原先有多貴重我不知道,我買的是地攤二手貨。因為沒有上班的正裝,臨時拿它將就,早知……就不穿了。”說著,她突然想到江先生絕不會記掛一條連衣裙,大約是沈小姐背後跟他提過什麽,今日方有此問。江先生聞之大為抱歉,先陪了不是,然後說跳蚤市場自己也愛逛,在國外,淘貨原本就是一種情趣。但他又說:“很多世界名牌不僅代表了昂貴的價錢,更代表了特定的文化和身份,而這些東西,是不能打折轉手的,所以除非我們真的合適,否則寧可淘一件手工的裙子,或者作坊裏的小首飾。”雙城心悅誠服地點了頭。
江先生真是好,在他麵前,一切的錯都無須煩惱,他總能有化解的力道。
甜品上來之後,江先生終於話歸正題,邀請雙城加入和泰的隊伍,繼續以兼職的身份參與馬可波羅號接下來的一些工作,並說他和沈小姐離開以後,楊學堅會就具體的工作時間及報酬,跟她詳細商量。雙城點頭答應,江先生接著又說:“以後蔣培軍、陳少飛和葉丹都是你的同事,還有陶沙,晚些時候也會過來。”雙城問起米拉,江先生說會請米拉幫忙做些事,但公司在重慶才剛起步,暫時不需要那麽多固定的員工。說罷,他從隨身的包裏拿出一隻信封:“這是一千元整,我想請你拿回去裝一部電話機,然後把號碼告訴楊先生他們,這樣以後找你,就不用再麻煩你們那位龔老師,剩的錢上班打的用。”雙城並不推辭,接過來收了。這邊江先生又掏出一隻雪白燙金的盒子。“你的薪水公司還沒定,這一周的工資不知該怎麽給,不如算朋友幫忙吧,這禮物是我的一點謝意。”
盒子裏是一隻極為漂亮的女表,貝殼螢光的表麵和精巧的鍍金手鏈,上麵有瑞士製造的英文和兩根秀氣的金針。“下次就不用抓家裏的男表戴了,”江先生微笑說:“這表不算很貴,但也不虧待你一周的勞動。再說,我覺得它跟你很相配,做個紀念吧。”
關於這塊表,雙城後來仔細查過,了解到兩點:第一,它叫“鐵達時”,價值好幾千塊,雖不是頂尖名牌,在當時也頂她父母半年工資;第二,這表有一句後來廣為人知的宣傳詞:“不在乎天長地久,隻在乎曾經擁有。”
她拿回去給靜融看的時候,隻笑著說:“換成現金給我多好,夠咱倆搓幾年的!”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