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Y 13&14,巴塞羅那,陽光燦爛
從機場搭乘長途汽車一路顛簸來到巴塞羅那,已經是午夜時分。停車場和大廳空空蕩蕩,值班台的工作人員又完全不懂英文。聽完他一通鏗鏘頓挫的西班牙語之後,順著那隻不耐煩的手,兩個蓬頭垢麵,睡眼惺忪的人懵懵懂懂走出門去,夜風一吹,發現我們已經孤零零地被拋棄在一個陌生的路口。側衛打起精神開始研究地圖,我太累了,閉上眼靠在他肩頭,夢中隻管牽著手跟他往前走,流浪在午夜巴塞羅那的街頭……
談論巴塞羅那就必然要談論起高迪。高迪的公寓,高迪的教堂,高迪的涼台,高迪的廣場……這裏的人們寵愛著這位奇思妙想的天才,任憑他把這座城市隨心所欲地變成了自己的遊樂場。站在施工一百多年仍未完成的聖家族教堂前,四座高聳的主塔在我看來,象四根正在融化的蠟燭,滿身的花紋正被它自己的火焰一點點蝕去。一邊建造一邊風化,一邊誕生又一邊死亡……這教堂永不結束的創造本身,就是一樁建立在宗教和建築以外的行為藝術,高迪的哲學,隱藏在每個人麵對他的作品時,各自的理解之中。
聖家族內部的奇麗,顛覆了這一路參觀的所有教堂。走進去第一眼的印象,感覺是進入了愛麗絲漫遊的奇境,多蘿西曆險的森林。那些參天的立柱,彩色的玻璃,奇形怪狀的突起和盤繞……多麽象童話裏的大樹,蘑菇,花朵和洞穴。這些幼稚的猜想,竟然在大殿一角關於教堂設計的小型展覽上得到了證實。真就是這麽天真,就是這麽童趣。大師的詠歎走下神壇,和每一位凡夫俗子對土地和自然的眷戀融合在一起。
高迪說過,建築終極的藝術是房屋對光的雕刻。聖家族教堂裏巨大的空間提供了豐富的光線,經過不同材質的反射,在殿堂裏呈現出萬花筒一樣繽紛的光的世界,撲朔而壯麗。但所有的色彩都帶著一種令人舒適的柔和感,高迪的童心瓦解了羅馬和佛羅倫薩教堂裏揮散不去的沉重與蒼鬱,呈現出人類作為萬物之靈超凡的想象力,他象一個騎在神像肩頭玩耍的孩童,用赤子之心,會得了真義。
城中來來去去追尋著高迪的足跡,最得我心的是建在北麵山丘上的高迪公園。介紹上說這是一座未盡的烏托邦式的城邦,因為選址高得脫離實際,被說成“隻有山羊才能居住的地方”,成了半途而廢的一個夢想。以至於到今天,政府隻能從山腳下搭建一座長長的電扶梯,才能將遊客送到這裏。但站在高迪夢想的餘墟上,望著五彩馬賽克鑲嵌的蛇形女兒牆,棕櫚林,巨大的蜥蜴……你仍舊能夠感受他滿腔赤誠想要讚頌的自然,和他一生堅守的加泰羅尼西亞文化的熱情奔放。那表達如此直接,就象一個六歲的兒童,剛剛得到一盒蠟筆,趴在一張巨大的白紙上,玩笑著,喃喃自語著,繪出的一片自由天地。
高迪的寓所就建在公園的一角,豔粉色的小樓聽說並不是他本人的作品。但一走進室內,沙發,桌椅,鏡子,吊燈……所有的家具一如既往地延續著高迪特有的誇張曲線,象醉漢眼裏的一出變形記,很難想象除他以外,還有第二個人能住在這樣詭異的環境裏。高迪的創作不僅是他的工作,也是他的生命,他用他獨特的建築語言迷住了世上千萬人,而其中沉迷最深,最虔誠的那個,正是他自己。
穿行在巴塞羅那哥特式的舊城區,我們看到了畢加索故居美麗的回旋樓梯,看到了宣傳冊上那些著名的,精雕細刻的涼台,走廊,甚至排水管道,看到了《流星花園》大結局裏喜結連理的古老教堂,也看到了這教堂裏輝煌的聖殿騎士席和有著東方臉龐的歐洲最美聖母像之一……大概是一路看過了太多的精致,眼下更吸引我的,反而是景點以外,住在巴塞羅那老城裏的人們,他們生活的狀態,一種古老與生氣並存的樣子。樓和樓挨得很近,站在涼台上就可以窺見彼此喜怒哀樂的場景。我一直覺得居住環境的疏密也決定了一個地方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因此意大利和西班牙才有著跟北美,北歐迥然不同的社會文化:嘈雜,繁亂,卻充滿了生理和心理的親密,這種帶著體溫和呼吸的氣氛塑就了一個城市的麵目身影,大概也是我們常常會用“性感”二字去形容巴塞羅那的來曆。
巴塞羅那的性感寫在每一個巴塞羅那人的臉上,尤其是那些流淌著加泰羅尼西亞熱血的豔麗的姑娘。蓬鬆的,永遠帶著宿醉和狂歡味道的波浪卷發;緊致的,富有陽光,大地,和小麥質感,惹人觸摸的肌膚;玲瓏的,瘦弱得幾乎象孩子一樣的身體上,意想不到的豐滿的山峰……那麽突兀,不諧調,卻具有驚人的誘惑力。巴塞羅那的姑娘,有著比瓜子臉還要窄小一半的臉頰,幾乎就沒有了臉頰,帶有中亞地區混血特征的精致五官,直接懸貼在筆直的額線和鼻梁兩旁。在這樣奇怪的臉上,一雙熱烈得幾乎是怒氣衝衝的深色眼睛毫無遮掩地望著你,我猜想麵對這樣燈塔一般的眼神,男人們的選擇並不多:要麽自慚形穢地逃走,要麽迎上去,用嘴唇覆蓋那束刺目的光。
巴塞羅那姑娘天生麗質,並不需要米蘭巴黎的時尚和華麗,甚至是一條肥大得象雜技演員的加泰族燈籠褲,穿在她們身上,行動搖曳中,也是說不盡的綽約風情。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過於美麗,巴塞羅那的姑娘們天生都是急脾氣,我不止一次目睹她們為一點暫時解決不了的小小難題,氣惱得將手指插入亂雲的鬢發,瞪大眼睛看著你,恨恨的神情好象看著薄情漢,負心郎……而轉眼問題解決了,言語溝通了,誤會消除了,那小小的臉兒又如花朵綻放,孩童式的天真和愉快從眼波深處蕩漾開來。整個過程暴風驟雨,變幻得象六月的天氣,卻沒有一絲一毫的做作矯情,記得伍迪艾倫《午夜巴塞羅那》裏麵的女畫家嗎,就是那樣,撩動你的喜怒哀樂,迷亂你的方寸天地,用一種與生俱來的魔力,象動物一樣真實地美麗。
巴塞羅那,有一點象路過的那不勒斯,有一種視覺上的潮濕與無緒。小巷深處,黃紅兩色裝飾的理發店裏,擺放著笨重的老式黃銅轉椅,一個美男子沉默著,在給另一個美男子修剪頭發……逼仄的露台上垂下茂盛的櫻草,看不清麵目的女人隱在那裏抽煙,煙圈一個連著一個往下墜落在行人的頭頂……樓房建得山重水複,樓間的行道卻很幹淨,光滑的石板路中央種著一排排綠樹,修剪灌溉,顯然被人照料得很好……直到我們落座在高迪設計的皇家廣場餐桌旁,慢慢打量著身邊:枝葉寬闊的棕櫚樹生長在庭院中間,四方天井上的藍天因此打破了沉悶,有了生動的花邊。長長的拱廊跟佛羅倫薩的那一處相似,卻因為向日葵色的牆麵,圍起了陽光的溫暖,聚攏了人群的合歡……
我又想起在高迪公園裏有一座高高的土丘,頂上豎著一個敦厚的石頭十字架。十字架的前方,是加泰羅尼西亞一望無盡的海岸平原和遠方蔚藍的海平麵。每天都有好些活潑的西班牙少年沿著十字架攀爬上去,排排坐在石梁上說笑,晃蕩的雙腿和青春的側影映在城市的背景上,成為巴塞羅那留在我心頭的印象:滄桑的容顏,少年的心髒……
就這樣慢慢地,發現了巴塞羅那和其他古城的區別所在:它古老卻不憂傷,緬懷時光卻從不放棄生長,它常懷著笑容和擁抱,象殘垣上逢春的花草,歲歲枯榮,卻歲歲希望。
從皇家廣場的另一端出來便是這城市的客廳:“流浪者大道”。不學香榭麗舍那麽妖嬈,也不象菩提樹大街那麽溫雅,可就是這個瀟灑至極的名字,剛好濃縮了巴塞羅那的宿命和靈魂。法國梧桐的樹蔭下,各種膚色各種麵孔的人們,往來如潮……在這條大道的盡頭,偉大的克裏斯托弗.哥倫布正昂首站在一座高高的石碑頂上,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新大陸象地平線上升起的朝陽,給世界上所有向往自由和開創的人們帶來勇氣,指明方向!
午後時分,我們並肩坐在接近五公裏長的塞巴斯蒂安海灘一角。金色的沙麵,寬廣,溫暖而細膩。這是城市的盡頭,是海洋的開端,是哥倫布曆盡艱險,破浪歸來,第一聲向世界宣告他發現的地方。重溫著曆史,我們也談起了流浪的話題,談我們曾經的浪漫情懷,談諸多半途而廢的少年壯誌。從東方到西方,越來越重的回憶,越來越空的行囊,人生能否還有新的流浪,對於我們的年齡,這漸漸變成了奢侈的夢想。還好這一天這一秒,身在巴塞羅那,麵朝海洋偶然悟到:象我們這樣的人,選擇了以地球為家園,如同沿著大航海的軌道,向前的每一步,既是流浪遠方,也是回歸故鄉。
海灘前的藍天上,皇家空軍飛行隊正在進行慶祝某個節日的表演,兩架銀色的飛機整齊地劃出弧線,上升,下落,再交叉而過……看!天空出現了一顆完整的心形,人群被感動,歡呼口哨響徹沙灘。就是這樣無處不在,當浪漫已經變成一座城市的空氣,身在其中,誰也不能拒絕被感染。
夜晚回酒店的路上,經過市中心廣場,聽說適逢夏季周末的噴泉音樂會,望去人山人海,充滿了嘉年華的顏色,聲音和味道。原本沒抱太多希望,走去一看,卻瞬間被震撼到。寬闊的道路兩邊,一個連一個的噴泉代替路燈照明,一路向前。在盡頭的地方,一個巨大的彩色燈光噴泉,象一隻為巴塞羅那人獻上的華麗蛋糕,聚集了周圍成千上萬的遊客和市民,成為露天晚會的中心。
那天的晚會主題大概是奧斯卡電影音樂,我們到達的時候,廣場上空正奏響《泰坦尼克號》的“我心永恒”,每個人都跟隨著熟悉的旋律放聲高歌,千萬人的合唱在夜空中回響,似乎所有的巴塞羅那人都約會在這裏,向身邊心愛的人傾訴衷腸。我隻好一再舉起相機,不停拍照,來掩示自己的熱淚盈眶。
接著又是《走出非洲》那段經典的音樂,噴泉隨著旋律和節奏,顏色變幻,宛如霓虹,不斷噴射出造型各異的水柱……每一次交響樂高潮的來臨,都掀起擎天的浪花和萬眾的歡呼。人太多,象潮水幾乎將我們吞沒。緊緊拉著手,一邊傾聽,一邊穿行在人海之中……努力攀登上噴泉後長長的階梯,在那高處,一層一層垂落而下的噴泉象瀑布,也象巨大的舞台幕布。就站在那幕布之前,望燈海璀璨,人潮湧湧,在腳下漫延無休,我們同愛的《秘密花園》之“夜曲”,這時候響了起來……大概是因為驚喜,側衛轉頭望著我,他笑著,眼中有光,在閃爍。
你相信嗎?那一刻,整個廣場,整個廣場上的人都在親吻,都在相愛。因為這裏是巴塞羅那,我們也不例外。鍵盤敲打到這裏,我還能感覺到當時廣場上玫瑰蕩漾的空氣,那晚巴塞羅那的噴泉音樂會,我深以為不是城市的一處景觀,而是一場,戀愛的奇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