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籬)
初籬,是我按照漢語拚音的讀法給它取的名字,跟原名Cully毫不搭界。正是這樣,才有一種專屬的感覺,專屬於我們的第一次遠遊。
第一次遠遊的第一站,選在了瑞士日內瓦。搭火車沿著狹長的,樹葉形的日內瓦湖去拜訪拜倫的西庸古堡,歸程中卻被沿途如畫的葡萄梯田迷住,信馬由韁在一處寧靜的小站下了車。
踏出站台,即是農田。陡坡上無邊無際,一脈脈皆是整整齊齊的葡萄,沒有籬笆相隔,隻有梯田之間的阡陌來界線。在六月之初的季節裏,還見不到果實,唯青翠的藤蔓浸透了湖水的濕潤,飽吸了陽光的溫暖,在微雲的天氣裏,綠得沁心沁眼。
一口氣登上高坡,胸膛裏心髒“啵啵”地跳得厲害,翻上農家鵝卵石混合泥土砌成的矮牆,坐下來晃著腳說話。眼前清澄如鏡的日內瓦湖在下午四點的光線下,正在由湛藍轉向普藍。湖的對麵,阿爾卑斯山的支脈巍然聳立,峰頂積雪與山下牧場奶牛皆清晰可見。而在我們腳下,八百多年前由山居修士們開墾出來的葡萄園,那些百年佳釀的源泉,正連綿展開,象一張綠色天鵝絨的地毯將山坡掩蓋……天地是沒有一分爭執,人也沒有了心事,全是美,全是安寧。
兩個人漸漸不再說笑,專注於這世間驚人的美麗,澄碧的湖和天,手握得更緊。一隻黃毛茸茸的狗不知從哪裏走出來,看了我們一眼,又慢悠悠踱了開去。順著它消失的方向,在離我們大約半英裏的對麵坡上,綠波中有一處村莊。蜿蜒的山路象一根細細的綢帶將它串聯至山腳下的車站。村裏房屋錯落而建,瓦紅或青灰的屋頂,淺黃或月白的牆。象所有瑞士的村莊一樣,在小村的中央,立著教堂銅綠的尖塔……
在目所不能及的地方,我能想象村口的井台上開滿鮮花,能想象鍾樓下放學的兒童在壩子上追追打打,能想象樓上的女人嘎吱一聲推開了木窗,也能想象小酒館中一群暢飲的漢子赤紅的臉膛……想得出神的時候,教堂的鍾響了,叮咚——叮咚,是整個湖畔和梯田的靜界裏,唯一的聲響,旁的連風都沒有,連鳥都沒有。
“就叫初籬,最初的初,籬笆的籬。第一次的,田園風景。”
“好聽。”
“我們還來嗎?”
“一定來。”
不知坐了多久,偏西的陽光金粉似的撒在湖麵上,閃閃爍爍把眼睛點亮。葡萄園和村莊都染上了一層淡淡的光暈,初籬的世界從一幅畫,變成了一曲音樂,再變成了一陣清冽的,甜美的,香。
“拉沃葡萄園梯田位於瑞士西部沃州,日內瓦湖北岸,東起西庸堡,西至洛桑東郊,綿延三十公裏。這一帶在羅馬時代就已經開始種植葡萄,2007年被列入世界文化遺產。”——瑞士歸來幾年後,有天在網上突然讀到這樣的話,文字的盡頭是一幅仙境般的田園風光,我手指劃過屏幕,輕輕喚道:“初籬。”
(阿拉莫廣場)
上初中的時候,哥哥不知道從哪裏搞回一本外國印造的掛曆,雖然已經過了期,但因為印刷精美,非尋常所見之物,仍是當做稀罕玩意兒給了我。我還記得裏麵有黃石公園的噴泉,有綠草如茵的牧場,有海棠盛開的院落,還有各式各樣有代表性的異鄉風景。
其中我最喜歡的一幅,是繁華的城市背景前,有一排積木一樣精巧的房屋。兩層的小樓刷成粉紅,淺藍或者奶黃色。橫紋的木板牆和屋簷下精致的鏤花,更使得它們象是生日蛋糕或者糖果屋一類的雕刻。房屋前,種著一排修剪得圓圓的小樹,再往前是一片青翠的草地。每幢房子的一樓都有小小的門廊,可以站在那裏跟街坊寒暄,也可以靠著廊柱打量早晨的天氣。二樓的房間帶著圓弧形的大窗戶,掩映的玻璃窗和白色鉤花的窗簾後,透著桔色的燈光和依稀可見的家具……我嚐試著想象,站在那扇窗前望見的,最好是一片蔚藍的海。我甚至聞到了海洋的味道,聽到了層層的波濤……這樣的窗戶,應該留給臥室,還是留給書房,麵對圖片,我竟糾結不已。我猜想不到它在世界的哪裏,但它真的讓我深深著迷。
我把這張圖小心翼翼裁剪下來,用透明膠紙端端正正地貼在我小屋寫字台邊的牆上。無數個夜晚,我攤開書本,豎起手肘撐著下巴,目光投向畫中的樓房……幻想自己住在正中淺藍色那一棟的二樓,在城市裏有一份時髦的工作,擁有著英俊男友和一隻形影不離的狗。我為置身其中的自己編織了詳細的劇情,各種的美麗與哀愁。
小屋裏時光流去,看得多了,它便勾起我最初飄洋過海的念頭……畫頁漸漸褪色,最終失落,被遺忘……而那一排美麗的小樓,淺藍房間裏桔色的燈光,卻成為了一個符號,象征著夢想,象征著旅行的方向。
多年以後一個秋天,去舊金山旅遊。走過世界不少地方,但這座城市的陽光,歡愉還是讓我一見鍾情。漫遊到最後一天的傍晚,無心走到紀念品小攤前,翻著風景明信片,想看看還有什麽遺漏的景點。卡片上一排積木一樣精巧的小屋突然抓住了我,事隔多年,仍舊熟悉,莫非,它在這裏?
一小時以後,我舉著那張明信片,站到了距離金門公園不遠的阿拉莫廣場前,一口氣越過綠草如茵的山坡,那排寄托過我無數遐想的房子,赫然出現眼前。暮色中,淺藍小樓的二樓房間,鉤花的白色窗簾後,亮起了溫暖的桔色燈火……那燈光一點點,慢慢地暈開……直到開成兩簇溫柔的花朵,在我眼裏綻放,並滿溢出來……我笑著,潮濕著麵龐,朝那扇窗戶裏麵,燈光下小小的身影盡力揮動我的雙手:這些年,你可安好?
從那扇窗戶望出去的方向,正如我當年想象的那樣,太平洋在日落時豔麗的霞光中,正展開她寬闊,自由的懷抱!
(魁北克.夏)
1893年修建的城堡,銅綠的屋頂襯著明快的咖啡色的牆。如織的遊人在木板棧道上熙熙攘攘。天上雲彩如誰剛剛走過,遺留下縷縷白紗。聖勞倫斯河水漫向地平線遠方,在盡處與天空融合成同一片蔚藍。這藍色並不單調,河麵上遠遠近近地點綴著白色的遊輪和帆船,無聲往來,象一幅活過來的油畫。
古堡對麵的紅頂咖啡室是魁北克最常入畫的建築,坐在室外的遮陽傘下,人便成了明信片風景中的細節。和風從河穀那邊吹來,卷起紅色格子的桌布,輕輕撲打銀亮的刀叉,發出清脆的“叮嚀——"聲。
那陽光是醺得人睜不開眼的暖,一束束刺破梧桐樹蔭,活潑地舞在潮青的路麵,舞在粉白的牆頭,舞在女子簇新的連衣裙上……雕花的窗台象個畫框,盛出瓷盆裏粉團簇擁的繡球花,開得沉甸甸,顫悠悠的。桌上一杯pina colada沒人理搭,窘出一身細密的汗珠。
忍著瞌睡,托住下巴,目光越過鄰座情侶的長吻,越過噴水池邊孩子的遊戲,落在遠處虛化了的地方。聖安妮教堂的鍾聲隨風傳來,時間是下午五點三十分。這恬靜的空氣中,無人留意的一刻,是不是有一個人正在對另一個人表白?是不是有一個天使艾米麗正在五月的子宮裏誕生? 輕輕的這一秒,無人能夠明了,是為四百年的魁北克老去了一天,還是為三十歲的女人又迎來了一年?
(魁北克.冬)
每年總有這麽一頓晚餐,坐在魁北克古城邊的法式餐館裏。桌上擺著蒜油麵包,土豆湯,和一份半熟的牛排。司機和我常被安排在一樓安靜的餐室中,對麵牆 的油畫上是一百多年前,這間三層樓的餐館,年輕時的樣子。畫麵上有一個穿赭紅裙子的女人,正從門前台階上提拎著裙擺走下來,看的次數多了,竟似認識她。
深色橡木的餐桌被撫摸得十分光滑,桌子對麵坐著搭檔的司機,每年都換。有東歐移民來的小夥子,南美裔的中年人,將近退休的白人老頭,或者改行開車的大陸移民。一年的工作到了尾聲,這一頓飯,大家都吃得輕鬆愉快。他們跟我聊著各式各樣的話題:說著離婚的前妻,引以為豪的兒女,冬天去古巴渡假的計劃,或者抱怨疼得睡不好覺的後脊……平時心不在焉的我,到這時變得格外耐心,重複著應和些寬順的話語,漸漸的,各自陷入沉默的回顧和向往中去。
這時分,火苗在壁爐中跳躍,橘紅色的火光映紅了晚餐者的麵龐。燃燒的木柴偶爾發出“劈啪”一聲輕響,象為這冬日夜話注上了標點符號。舊式的樓房,玻璃窗開得很大,外麵街燈的光罩中,看得見雪漸漸大起來,紛紛揚揚無聲落下。
我知道魁北克城今夜會被一場大雪厚厚地蓋上,瑩白中各家各戶的燈光,象一簇簇小小的蠟燭,為古城平安渡過的一年,把生日蛋糕點亮。這城和城中忙碌的人便都歇了下來,做些盤算,也開始醞釀新的計劃。他們知道,幾個月後,春天回來,聖勞倫斯河麵上的浮冰漸漸融化,古堡前的梧桐樹吐放新芽,下一輪的遊客又會來到,千萬張嶄新的麵孔上,帶著他日熟悉的微笑。
晚安,魁北克。
(琉森)
第一次去歐洲,唯在琉森遇上一場大雨,卡貝爾橋下河水猛漲,幾乎要漫上岸來。在修道院裏避了一陣雨,沿著環形的圍廊,把墓園裏幾百年前的信徒修士們挨個探看了一遍。等雨小了,繞過那些名表店,紀念品店,隨著路牌指引,信步往背後坡上的城牆塔樓走去。
待登上幾層樓高的城牆,雨已經完全停了。城牆上麵是一人寬的狹窄走道,兩邊圍欄還不到腰間,加上青苔滑膩,走得步步驚心。就在我全神貫注於腳下磚石的時候,突然陽光撒了下來。被那光線的變化驚著,我猛抬起頭,雪山!是雪山!籠罩在琉森城上的雲霧瞬間散去,大雨後的空氣濾過一般清新,而在那濕漉漉的鮮豔的紅色屋頂上方,環繞的群山和雪峰清晰地凸顯出來,竟然那麽貼近,那麽神奇地美麗!
太陽從群峰背後射過來,幾乎能分辨出光芒的軌跡,餘下未散盡的雨霧化成幾縷繚繞山腰的白雲,整座琉森城在一彎巨大的彩虹下亭亭,熠熠……那一刻美到震懾,我深以為自己看見的不是景色,而是奇跡。
六年後重遊琉森,風和日麗,卻再也找不到雲開日出那一刻的壯麗,有點遺憾,也有點慶幸。
(蒙蒂卡洛)
我旅遊不買紀念品,除了蒙蒂卡洛那一次,在王宮周圍的舊城閑逛,同行的女友被一家玻璃店的掛件吸引住,一條條拿在胸前比劃。我幫忙接過一條,卻不料沉甸甸地往下一墜,掉在地上砸掉了一小隻角。
忙撿起來查看上麵的標簽,還好,二十歐元。老板娘是一位中年女人,瘦長的臉,最精的年齡,接過那墜子,她臉上露出惋惜。我趕緊表態要買下來:“二十歐,是吧?”女人沉默了幾秒,我正覺得不妙,她卻開了口,隻要我十歐。我猜那隻是進價。
那是一根黑色的細繩,墜著一塊琥珀色帶黑白雨花石紋的圓玻璃,摔壞的部分在背後,因為玻璃的厚度,戴上根本看不出。女友說那倒是店裏最美的一塊,原本被她挑中來著。
後來有一天,無意從扣環上看到一行細小的字“made in Italy”,心想難得紀念一下蒙蒂卡洛完美的陽光和海岸線,竟然還不是原產地。不過轉念一想又釋然了,富裕的摩納哥人,生就得到上天寵愛,不需做任何的生產與工藝,他們所售賣的,不過是天賜美景,以及與之匹配的好意。
(落基山)
遊落基山之前,翻看網上圖片,相中一間被鮮花覆滿的森林木屋,便聯係好到時住了進去。
木屋的主人是一對六十來歲的夫妻,體格壯實,在十來度的天氣裏穿著短褲和襯衣。客廳兩麵牆上掛著麋鹿和駝鹿巨大的頭顱,牆角還站著一頭幾乎兩人高的棕熊,均是怒目圓睜,好不嚇人。到第二天早餐聊起來,指著桌上跟我們說,這個三文魚是自己釣了醃起來的,那個鹿肉是夏天打獵後凍起來的,這個南瓜又是後院種著今早現摘的……我咽下一口牛奶,連忙往窗外瞄瞄,倒沒見到養牛。
我一向是憤恨城裏人狩獵為樂的,不知為什麽對他們這樣山裏的獵人卻沒有惡感。老漢便翻出厚厚的像冊,指給我看他如何象電影裏布拉特皮特那樣,站在河中央揮杆捕魚,如何在河邊大石頭上現場割肉碼鹽,如何掏出魚髒,拋給河邊覓食的黑熊分享……
“不怕黑熊襲擊嗎?”“在我捕魚的日子裏,熊就成了朋友。”我不太明白,但泛黃的照片上,人熊相安的那一派自然和諧卻深深把我迷住。
再聊下去,才說起老漢來自東德,老太來自格魯吉亞,幾十年前千辛萬苦遷到這裏,低價從政府手裏買了小塊土地,兩個人畫圖,伐木,平地,打基……親手建起了這棟房屋。老漢指著粗大的房梁,自豪地說:“幾十年了,還很結實,基本沒用什麽釘子。”“我們愛這裏的山和森林,熊,和其他的動物,”老漢末了認真地看著我說:“太多的人才是對自然最大的傷害,我們隻生了一個孩子。這一點上,我倒讚同中國政府。”
老漢的獨子去了城市,夫妻倆決定在木屋裏住下去,年事漸高無法再打獵,他們才經營起了家庭旅店的生意。告別的時候,老兩口站在鮮花覆蓋的木屋前長久地朝我們揮手,那褐色圓木搭成的笨拙而美麗的房子,漸漸消失在綠林之中……突然想明白了,為什麽我能接受老漢的狩獵,因為在那片密林深處,他人本身就是這自然裏的一隻鹿,一隻熊。
(芭提雅)
泰國的最後一站是芭提雅,芭提雅的最後一個節目,在一個小小的離島外,我被快艇象風箏一樣送上了天空。後麵兜著一隻彩色的降落傘,被長長的纜繩牽引著,呼呼風聲中,我離開海麵,離開快艇上的人們越來越遠……無數次在幻想和夢境中體驗過的飛翔,在天藍與海藍之間,瞬間成真。展開雙臂,振翅,滑翔,原來生命可以這樣自由,歡暢。
我遠離人群如此之遙,以致高呼一個名字,也飄不進他的夢鄉。當時喊了誰的名字,已經不再重要,我飛得那麽高,沒有人聽得到,唯有自己記得那竭盡全力,哭著笑著的呼號……
那一刻,我變成了一隻鳥,銜著最初的愛情,努力飛翔的樣子,日後終定格成一個人青春的影像。
……
旅行的日記,應該還會一次一次,一年一年寫下去,站在朝思暮想的景色裏,耳朵眼睛和心靈,都被填得滿滿的,讓一個人長度有限的生命拓展無限的寬度……在途中不斷遇見起點的自己,夢想成真的快樂,就是我一次一次旅行的意義。(除了第一幅,其它圖片來自網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