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戲

看了一台晚會，節目乏善可陳，台下掌聲寥寥。打著嗬欠等退場的時候，卻上來一位京劇花旦，唱的是折子戲《送水》。

 

花旦是上了歲數，水紅色小襖裹在身上已顯跼促，但脂粉上畢，燈光一照，眉目依然是秀麗。西皮二黃的板胡一響起，她就兩眼放光，忘乎所以，那字字珠璣，那蘭花的手指流水的袖……年年歲歲寒來暑往，撚熟中生出來的巧，透著半輩子的榮光，令人聞之動容。

 

可惜現場沒有字幕，雖然是經典折子戲，我還是聽得半懂不懂。都說上了年紀有閱曆的人才會喜愛京劇，品的是詞的華麗，調的蒼涼。可我很早以前聽《包龍圖打坐在開封府》就會覺得心酸，覺得句句都是人間疾苦，念叨了一千年還有種帶著溫熱的感同身受——是做人的體貼，乖覺和通透。

 

打從小時候看陳凱歌的《霸王別姬》起，就幻想去北京好好聽上一回京劇，生旦淨末醜，獅子老虎狗，滿台子繁花似錦，悲歡離合，卿卿我我……夢做到兩年前，才給圓了。當時陪一位台灣朋友遊北京，趕上長安大戲院上演全本《龍鳳呈祥》，趕緊定了前排雅座票。

 

京劇的確不景氣，即便是在皇城根兒下，諾大個戲院，等到開鑼，台下不過稀稀拉拉幾十人。所謂雅座是在觀眾席前麵放上幾張八仙桌，聽戲的當間，不停地有人過來端茶送水遞熱毛巾，再有各色玲瓏小點心招呼著，讓人體驗一把從前戲園子的味道。想法雖好，但這一切都得在身後普通觀眾席的眾目睽睽之下進行，那滋味再享受也未免給打了折扣。唯有一小碟象棋子大小的棗泥月餅美味之極，至今難忘。

 

《龍鳳呈祥》真是一出好戲，好在驚心動魄的曆史裏摻進了家長裏短的煙火氣。都是笑裏藏刀，都是殺機四伏，《鴻門宴》調子壓抑沉重，《甘露寺》卻唱得人皆大歡喜，吳國太丈母娘看女婿所產生的正能量化幹戈為玉帛，改寫了曆史，讓世界和平。這一點就夠讓人笑逐顏開了，再莫說《勸千歲殺字休出口》一氣嗬成，唱詞曲調都蕩氣回腸，台下幾十人給出了幾百人的掌聲和叫好。

 

也不光是京劇，古老的戲劇都是活的曆史。

 

在新翻拍的電視劇《舞台姐妹》裏，何賽飛飾演的越劇皇後“商水花”扮戲一出場，身邊別的人就全給褪了顏色。她姿態的嬌媚，眼神的淒涼，實難描畫。學戲給我的感覺跟念電影學院表演係啥的，完全是兩回事：那應該是眾裏難尋的天分，是一年一年的熏陶，一點一點的滲透，一代一代，手把手嘴對嘴相濡以沫的傳授……是時光流去的痕跡，是一個人青春的消磨，是慢慢地懂得，也是一刹那的幡悟。

 

戲中蒼涼，雖然都是生命的歎息，卻又象祖傳的銀鐲，塵封的筆記，爐膛裏一堆炭火那樣，透著溫暖的體諒與星星不滅的希望。有時聽戲，感覺是曠夜裏凝望一顆寒星，想象那光已經在宇宙裏跋涉了千年，想象在我凝望之前，它早已消失死去，但那點光亮終於還是來到身旁，映入眼簾，照亮了某人今生此時的一段惆悵。

 

所以戲總會一直唱下去，聽在不同人的耳朵裏，呼應了悲歡離合不同的經曆。有人說高雅藝術從來隻滋生於富足的土壤，逢亂世而飄零，逢太平而結奇葩。人們要做的就是餘秋雨說的那樣：“在寒冬來臨的時候，用讀書人的體溫去守護它。”時代不斷前行，中國戲劇要逆世而輝煌是不可能了，能在華夏舞台的一角，精致地開放，記錄這個民族對美的品位就已足夠了。

活得再俗的人，也多少有點誓不流俗的心事，所以很羨慕那些識樂器，會唱戲的人，可以借著音樂和戲曲，讓那些不可言說的感情埋進星光中，潛入深海裏……而我隻能在鍵盤上敲敲打打，瞻前顧後，躲躲藏藏，還終究詞不達意。

 

 

 

附：文繪《蘇三起解》

蘇三是個妓女，五歲起便是，縱然在 “五陵年少爭纏頭”的時候，心底也是卑微的。有一個官二代的男朋友，卻沒敢抱太多幻想。後來被賣給馬販子做妾，遭大老婆陷害，打入了死牢。

押解的路上，該是受盡了鄙夷跟作踐……踏過繁華與幻滅，蘇三終於站在了黃沙滾滾的街市上，生命淒惶，到了最後一刹，卻掙紮著迸出血肉的光華。

她抬起頭來，環視著周遭嗜血的目光，已經不再害怕。這一世慘淡煙花，不提也罷，但末了有段心事未了。正是這一點心事，保全了她僅有的尊嚴，和善良。

——有勞諸位略停一步，我命將絕，留一句交代：

沒有多一語的纏綿，也不再許任何的願，隻捎帶一個口訊，一個死訊給他。如果這世上還有人在乎我的生死，也就是他了。

可在乎又能怎樣？山盟海誓都不需要了，從此他走他的陽關道，我渡我的奈何橋，恩愛冤仇，至此百了……就告訴他一句：我死了。

所有侮辱和拋棄過我的人們哪，尊一聲天地君子，我已經原諒你們了。

最後幫蘇三捎個口信吧，我本卑微，空然來去，無以再報……來世寧為犬馬，終能洗我風塵，贖我今生！

就告訴他：我——死——了。

[PYT2013]

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