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家戶戶還窮得叮當響的年代,有回父母突然奢侈了一把,買回一本印刷精美的名畫掛曆。異鄉的風景懸掛在陋室之中,象牆上突然開了一扇窗戶,讓小時候的我一眼望見了不同的世界。
其中有幾幅印象極為深刻。第一幅是布歇為蓬皮杜夫人繪製的著名肖像:斜倚在帷幕和軟榻之中,手裏拿著本讀到一半的書。那條繡滿了粉紅玫瑰花蕾的湖藍色裙子,令我大為震驚,世界上竟然有這樣華麗的女人!那象牙脖頸上的絲帶,綴著珍珠的小鞋,珊瑚色的臉龐和腳下的芍藥花,無一不讓我迷戀。塔夫綢的褶皺和光澤被描繪得如此逼真,以至於下一秒,她仿佛就會站起身來,在裙擺摩擦空氣時那悉悉索索的聲響中,在一種神秘而溫柔的香氛裏,朝我走來。
直到上個月在倫敦的國家美術館裏,見有老師帶著一群夏令營的孩子,逐幅欣賞名畫。善誘的老師讓孩子們席地圍坐,模仿畫中人物的表情姿態,體驗繪畫帶給人的各種感受。在一幅蓬皮杜夫人的畫像前,女孩兒們紛紛猜測著她的年齡和故事,眼中充滿了我當年的豔羨,夏令營的老師便講解道:“據說蓬皮杜夫人擁有使一個女人美麗的全部秘密,你們得自己慢慢去尋找答案。”
掛曆中另一幅無法淡忘的圖畫,是亨利.盧梭的代表作《嘉年華會之夜》。低年級的小學生,連“印象主義”的名字也未曾聽過,但畫麵上清幽的月光,靜謐的樹林,相依相偎的沉默歸人,還有潛伏在夜色中的危險和憂傷……在每一次凝視它的時候,從四麵八方而來包裹住了我。畫家一言不發,孩子同樣無法表達,可對於存在這個星球上的孤獨感,尋覓感,繪畫顯然成了溝通的橋梁,它童叟無欺,讓古今相握。
除此之外,大概是編者偏愛的關係,那本掛曆中連續選擇了兩幅俄國希施金的風景畫:《橡樹林雨後》和《北方的森林》。水氣空濛的森森的綠色和晶瑩到刺目的雪白,含著一種令人思索的力量,即使喧鬧的兒童,亦能為之感染,在它麵前安靜下來。
一年過去之後,父母仍舍不得丟掉,裁下日曆的部分,一大疊整整齊齊地摞在書櫃頂層,後來被我忍不住取了來,又包在了課本封皮上……事過好久,還覺得可惜。
又過了幾年,四川美院一位叫秦明的畫家,為了答謝某事,請人輾轉送來一幅鑲好木框的油畫,掛在了我家擁擠不堪的房間裏。很多年以後,翻畫冊才發現,原來是臨摹的俄羅斯名作《樹蔭池塘》。畫中的池塘浮萍滿漲,在黃昏的光線下呈現出一種深沉而透亮的碧色,夏天午睡的時候,我的目光總不由自主地落在那幅畫上……看得久了,眼睛便會沾上些濕潤,連夢也變得清涼。以至於後來,每當聽到“祖母綠”三個字,不知道為什麽,首先想起的便是這畫中的池塘來。
長大以後,賞畫成了我的愛好。常常在博物館大廳中,獨自站在一幅龐然四合的風景前,任那些光線從畫裏照耀到我臉上來,微風吹拂過來,氣味洋溢出來,直到接通了記憶深處的某一天:有時是波光般閃爍不定的童年畫麵,有時是蒙塵已久的青春瞬間。現實中,我早已將它們遺忘,而驀然一幅畫,卻讓我得以與之重逢相見。通過畫家之眼,望向時間和空間的另一麵,一幅畫,即是一次旅行。
再後來,我又結識了印象派。Salon of the Rejects,這個名字令我印象深刻。這是屢屢碰壁的印象派畫家們第一次在巴黎舉辦畫展的名稱。因為攝影技術的發明和普及,繪畫的傳統紀實作用受到強烈的衝擊,它必然地走向印象派,感受派,甚至魔幻派……從刻畫景物上升到啟發心靈,繪畫與文字的界限因此變得共融。
梵高後期佳作《阿爾的房間》,據他本人向好友高更所說,是想傳遞一種寧靜,平和,“視覺和思維都得以歇息”的內心感受。但當時的評論家卻笑著宣告這一目的的失敗:“這樣濃烈的色彩,傾斜的地板,粗糲的線條,毫無寧和之感,誰人可以安睡?”可我卻清楚地記得,當初看著這幅畫的時候,那種暈眩感和隨之而來的睡意朦朧。所以到了後印象主義時代,畫家和觀眾之間感觸的傳遞,竟來得這樣微妙,可以超越理論,專業和一切教條的界限。象高高的舞台上,魔術師的手突然朝台下觀眾席中你的頭上輕輕一指,單就從那個虛無的點上,飛起了一隻白鴿。這就是藝術的通感,可遇而不可求。
梵高本人的傳奇很大程度上加重了作品對後世的影響力。那些嘔心瀝血,以生命作畫,心有猛虎,永不妥協的姿態與他的遺作一樣,鼓舞著整個人類藝術的前行。紀錄片說他因為憂鬱症發作,失手刺傷了唯一的知己高更,隔天就悔恨交加割下了自己的耳朵。而我第一次聽說“割耳”的故事,卻是一位畫家告訴我:梵高因為愛上了鄉下的妓女,向她求婚遭到拒絕,便失控割了耳朵以明心誌。我更喜歡這後一個版本中的梵高,他對世界的熱愛與反抗,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現在我終於明白,你承受的痛苦,你極力想給他們自由,而他們永遠不懂。星夜如滿天絢麗的花開,空蕩蕩的展廳掛著你的肖像,Vincent,我明白你承受過多大的痛苦……”
因為專業基礎的缺失,我個人對文藝複興時期古典主義風格的繪畫所知甚少,也常有隔膜,而對跨出了學院門檻的浪漫主義印象派卻情有獨鍾,尤以畢沙羅和莫奈的鄉村風景為甚。沒有人能象他們那樣畫得出陽光的透明感,畫得出豔陽下你眼中的暈眩,畫得出南風吹拂皮膚的溫暖。掛在牆上的畫框,象開了一扇看見風景的窗。“那一刹那的回憶,”我為這句話本身,深深著迷,那一刹那,並非來自完全的真實,它還融合了你當時的心跳,呼吸……當時的陽光混合著後來的時光,它是有編織成分的,而這點編織方才是你最真實的感受。印象派的概念如果輸入到文字寫作之中,便是詩歌,蒙太奇,意識流。世界上有太多不能言傳的微茫的感覺,所以我們才需要這些模糊的表現手段。
對印象派風景的熱愛,某一程度上也促成了我對旅行的狂愛。很想順著畫家們的目光,跋山涉水走到那些風景的麵前,這樣我才能和他們擁有共同的視角,和各自的見解。
比如這幅畢沙羅的風景油畫,描繪了法國某處鄉村的下午,沒記錯的話,它現在被掛在紐約古根汗(Guggenheim)博物館裏。當時閑逛到它麵前,坐下來端詳了好半天。才剛靜下心來幾分鍾,耳畔就安寧了,你能感覺山村暖陽灑在身上,微風中傳來葡萄和柑橘之香,隱隱約約一兩聲兒童的嬉鬧,婦人的歡笑,或者農舍樓上風吹著窗欞嘎吱嘎啦的聲響……甚至你還能感覺到山路步行到此雙腿的疲憊,喉舌的幹渴,你因此有了走過去和她們打招呼,討杯茶的欲望,有留下來找塊蔭涼的地方,睡個午覺的欲望……畢沙羅僅僅是展示了一幅油畫嗎?他侃侃而談,描繪了旅途中的一段故事,一種生活。
正是這樣的誘惑使我一次一次傾囊而出,踏上旅途。我帶回來的許多許多“那一刹那的回憶”,成為了今生最寶貴的財富。
當生命讓你的熱情高漲,你要麽能彈琴,要麽懂唱歌,要麽會畫畫,要麽寫文章……這世界巨大的美麗讓我等心動,渺茫,匍匐在她的腳下,我們總需要一種自己的方式,來向她訴盡衷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