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遊 喜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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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江東流去——獻給我的祖輩,獻給那些淹沒的城市和故事

(2013-04-12 22:24:31) 下一個

(一)

一百多年前,上個世紀最初的幾年裏,從湖北漢川經三峽到四川萬縣的古老商道上,沿著漢水,大寧河,和長江兩岸山崖上的棧道,一個清俊的湖北少年背著比他人還高的背簍不停地奔走著。峽穀底長江日夜奔流,兩岸猿聲清悠相和,山崖上杜鵑與紅葉交替著枯榮 ……一切都是看慣的風景。每到一處山村或小城,他都會搖響手中的貨郎鼓,用背簍裏的針線小洋貨跟聞聲而來的姑娘媳婦們換取些細碎銀錢。秭歸,巫山,雲陽,奉節……這條千裏商道,他用雙腳來回丈量過多少趟,他自己也不記得了。和那些終老在這條路上的老貨郎不同,他的生涯從落腳在雲陽縣城客棧的一個晚上,突然起了變化。

客棧裏掌管櫃台的,是老板的女兒,能寫字,會算賬,俏麗的臉上寫滿了精明和潑辣。這一兩年,貨郎哥每次晚來投店,都會給她捎些女孩用的家什,而她也會趕在第二天清早,貨郎上路之前,往他懷裏塞一包鹽茶煮過的雞蛋……終於有一天,他給她帶來的,不再是胭脂水粉或衣裳料子,而是一句她盼望已久的話。有了這句話,她不用再踮起腳尖扶著門楣張望,他也不用再擔著貨挑子走上風吹雨打的棧道。

雲陽是個小地方,容納不下這對朝氣蓬勃的新人發家致富的雄心,帶著各自辛苦積攢的梯己錢,帶著對未來的種種打算,小兩口沿長江而上,選中了萬縣這個大碼頭來安頓自己的家。

萬縣,川東門戶,因“萬川畢匯,萬商雲集”而得名的水陸碼頭,是長江上遊除重慶以外最大的港口,這樣繁華喧鬧的江城裏悄悄多了一家小鋪子,很少有人會注意到它,而我卻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店門口貼著“客似雲來,貨如輪轉”的大紅對聯,正中間漆黑發亮的招牌上,工整地寫著“成康”兩個大字,店堂裏整整齊齊地碼著漢口新到的布匹,年輕的老板,那換了身行頭的貨郎,微躬著身子,朝路過的街坊拱著雙手;透過窗口半卷的布簾,擦得錚亮的櫃台後麵,雲陽客棧的小姐,那鮮豔而伶俐的新婦,正認認真真地在嶄新的賬簿上記下他們的第一筆生意……

似乎得到了老天的眷顧,從綢緞買賣開始,一切都順風順水,夫妻倆起早貪黑,勤勉操持,每一分汗水都換來了踏踏實實的回報,意氣風發的貨郎哥和客棧妹小心翼翼,而又大刀闊斧地開辟著他們的天地。蜀道難,峽江險,自古以來,連接長江上下遊的三峽就是一條充滿誘惑又暗伏殺機的險要航道。冬天水淺,數不清的險灘“凶相畢露”,行船步步維艱;等到了夏天漲水,江水沒過了河道裏林立的礁石,稍有不慎,便會觸礁,船毀人亡,連個屍首都尋不回來。可是不經艱險,哪裏得回報,貨郎哥和他們那一輩的四川生意人在完全沒有河道航標的情況下,硬是憑眼睛和竹篙探路,用記性和機智掌舵,拿自己的膽量和性命做賭,一次次地衝破鬼門關,敲開了外麵廣闊的世界。

無數個日子裏,客棧的小姐一邊操持著“成康”店裏的生意,一邊提心吊膽地掛念押著進貨的船隻,在川江上出生入死的丈夫。每一回都要等到快絕望的時候,她的貨郎哥才會用一口濃重的湖北話突然在門外叫喚她的名字。隨著歡喜和淚花一起湧進來的,還有滿滿的收獲。當夥計們來回穿梭著,用那些宜昌,漢口,乃至上海采購的琳琅百貨將店鋪填滿的時候,當街坊鄰居們聞聲趕來圍在門口豔羨地議論著,誇讚著的時候,夫妻倆的臉上總是流淌著相同的憧憬和光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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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不知從什麽時候起,萬縣城裏考究一點的人家都穿上了成康的衣裳,都知道成康價錢公道貨色好,童叟無欺,生意做得紅火又敞亮……隨著店裏的生意越做越大,時間也在這無休止的忙碌中不知不覺地流逝了……她隻記得丈夫每一次進貨回來,額角便新添幾根白發;而他也記得,每一次關上店門結算完畢,箱子裏又塞進一疊銀元的時候,妻子便會多笑出一條心滿意足的皺紋來。

真正的生意人永遠不會隻滿足於錢財的豐厚,能夠在自己手裏將自家的牌號越做越大,並且世代相傳下去,才是他們至高的夢想。成康的生意漸漸擴展開來,開始涉足百貨,糧油,房產,田地,航運……以至新興的期貨行業。也是天道酬勤,商道酬勇,期貨,這種在半個多世紀以後才為大多數中國人所知的事物,竟然被一個隻念過幾年私塾的貨郎憑借著多年行商的經驗和天賦的頭腦所掌握,運作,並最終給他帶來了驚人的回報,在上世紀三,四十年代的時候,將他的人生推上了輝煌的頂峰。

在成康的主人進入他天命之年時,字號名下已經擁有萬縣城最大的綢緞莊和百貨商店,城內最繁華的二馬路武顯廟一帶整條街的房產,上半城高筍塘,王家坡幾處美麗的郊區別墅,盧作孚民生輪船公司的若幹股份…… 以及六個兒子和三個女兒。按照當時商家大戶的規矩,他的前三個兒子早早地入了行,跟著他們嚴厲的父親慢慢地學習接管家裏的各種生意;另三個較年幼的兒子則隻讓一心一意讀書求學,走上了另一條書香之道。其中排行第八的小少爺,日後象他父親期望的那樣,成了一位知書達理的教書先生,後來又成為了我的父親,這是後話。

那個時候,深得他信任的小舅子替他掌管著重慶朝天門碼頭九尺坎的商行分號,大兒子和二兒子則常駐上海四馬路上的采辦行,包了紅牌的舞女,過著小開一般銷金又消魂的日子。據後來人回憶道,當年成康大少爺娶親之日,宴席擺滿好幾個院壩,以至綿延到外麵的街道上,流水席開了整整六天,從各家親戚好友,到萬縣商界名流,再到街坊鄰裏,農戶鄉親……酒席擺到最後一天,還圍在桌邊大吃大喝的,已經是成群結隊的叫花子們了,廚房得了吩咐,照樣酒肉不斷地招呼著,傳出去便成了萬縣城裏的一段佳話。

白手起家的資本家,秉承著中國生意人千百年來的道義,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命人到臨近十七碼頭的楊家街口布施錢米和棺材,遠近的窮人蜂擁而來,象一個小型的節日。正是這些行善積德的接濟,在日後的風雲巨變中換回了他一家大小的性命。

萬縣這座江城,每到夏天,便被長江升騰的水汽蒸籠一樣地捂住,酷熱難當。每逢此時,成康老板娘就會帶著幾個小的,到鄉間納涼避暑。有回去高峰場小住,晚上有人來報,菜田邊的豬圈裏有個小叫化子,好幾天跟豬吃睡在一起。帶到麵前一看,才是個十來歲的小姑娘,髒得看不清麵目,滿頭癩痢,已經流膿結痂,厚厚地頂在頭上,隔老遠都能聞見惡臭。已經生養了一大堆孩子的老板娘突然起了善心,將孤兒領回了武顯廟的大宅,命人用豬油和了尿,糊勻後塗在小姑娘頭上,用棉紗壓住,再一點點拿火去烤,誰知那孩子頭一歪,正頂在火上,騰地就著了,這一受驚,便頂著一團火球,尖叫著滿屋子亂竄,大夥好不容易逮住才給撲了下去。少爺小姐們圍在堂屋裏看得有趣,那一幕我父親至今還記得。不料這一燒還真管用,也不知積了多少年的硬痂化了灰,慢慢被揭了下來。又拿頭油堅持擦了半年,小腦袋上終於稀稀茸茸地長出了頭發,雖然少得可憐,也勉強能在腦後編出一條辮子來,做回了姑娘家的模樣。等養滿一年的時候,老板娘給她起了個名字,叫桃春。父親他們便一直喚她做“桃春姐姐”。

成康男主外,女主內,宅院內家風甚嚴。為防家醜,各處的丫頭都必得經老板娘親自過目挑選,所以非醜即殘,非聾即啞,象桃春這樣不缺胳膊少腿的,就算難得了。好些丫頭跟桃春一樣,當初也是無家可歸,躺在路邊奄奄一息的乞丐或棄兒,收留她們來使喚,一來行了善,二來也省了錢。桃春於是跟在老板娘身邊長大,雖行主仆之份,實則有母女之情,象賈母和鴛鴦一樣,老板娘得閑便教她識文斷字,算數寫賬,日夜相隨,倒比自己生的幾個還親近些。直養到了婚嫁之年,也舍不得放她走遠,物色到當年在豬圈中發現她的那家姓馮的租戶,貼了一份嫁妝,隻當養女的身份與馮家攀了兒女親戚。

正當成康老板娘看著江山已定,兒女成行,自己終於可以歇下來,過兩天清閑日子的時候,卻無意中發現情深意篤的貨郎哥原來早在遇上她之前,就在湖北老家娶過親,等那邊得知了客棧小姐的事後,便心灰意冷改嫁了一個農民。貨郎念及夫妻一場,雖當時少不更事,也並無子嗣,但多少懷有一份歉疚,加之憐憫她後來隨夫家務農,清貧辛苦,便一直暗中接濟些銀錢。這下,精明賢惠的老板娘頭回朝她的丈夫發了火,在宅院裏大鬧了一場,饒是成康老板坐擁半城的生意,關上門來也少不得低聲下氣,陪了幾百回的不是。這麽一鬧,往漢川寄錢的事反而過了明道,被老板娘接過去親自料理,打那以後,她就再沒跟自己的丈夫說過任何一句超過三個字的話,但寄往漢川的匯款卻一直延續到對方離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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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長江水年年流去,渾了又清,黃了又綠;三峽紅葉歲歲滿山,綠了又紅,枯了又榮……時間到了翻天覆地的一九四九年,當時還在念小學的父親清楚地記得四月的一個晚上,向來淡對生意盈虧的一家之長,身著黑綢長褂,陰沉著臉色,咬著煙鬥在堂屋裏通宵來回踱步,他腳下的地板隨著腳步微微震顫,象是為一場欲來的風暴瑟瑟發抖。緊張的空氣彌漫了整座宅院,但是沒有人敢上前過問。兩天後,我父親才漸漸聽說,成康兩艘滿載著百貨的輪船,從上海出發,行至城陵磯附近,被南下渡江的解放軍攔截征用,連船帶貨統統充軍以後,采辦的經理隻帶回了兩張蓋著大紅圖章的借條。這無疑是成康老板生涯中的一次巨大虧損,而令他惴惴不安的還不隻是銀錢的流失,而是這外麵瞬息萬變的時局,是他一個縣城裏的生意人所不能了解的乾坤的顛倒,是那隻鋪天蓋地而來,將要覆蓋在他頭頂上的巨靈之手。

六十四年後的今天,當我試圖通過互聯網搜尋當時細節的時候,曆史留給我唯一可循的痕跡是這樣一句鬥誌昂揚的描述:“在東起江陰,西到城陵磯,近一千華裏的戰線上,我人民解放軍百萬雄師過大江,揚帆破浪,展開了勢不可擋的渡江戰役。”

而這之後的那個冬天,成康的當家人才真正陷入了他平生最大的難題。幾張去上海的船票就擺在堂屋的大桌上,他的小舅子已經物色好全家在上海的住處,甚至開始打探在香港置辦房產的事宜。最大的兩個兒子幾乎要跪在麵前求他一同離開。而另一邊,他的妻子,那個雲陽客棧的掌櫃小姐,一動不動地端坐在紫檀木的太師椅上,牙關微啟,向她的丈夫丟出了兩年以來的第一句話:“你們走,我留下。我一個女人家,誰也不能把我怎樣。”

在周遭心急如焚,帶著哭腔的勸說中,成康的老板人生第一次感覺到那麽無助和彷徨,這一次不再是上海的洋貨,重慶的棉紗,桌上擺著的籌碼是他一家妻兒老小和他視做生命的字號成康,在這性命攸關的時刻,沒有人能夠指點他這一注到底該怎麽下?煙吸了一鬥又一鬥,決定改了一次又一次,攥緊的手再鬆開,鬆開的手又攥上……終於在掙紮了幾晚後的一個早上,成康老板叫來了他兩個最年長的兒子和麵目忠厚的小舅子,讓人給他們的腰間腿上都纏滿了鏈成長串的金條,最後,遞過了幾張被手汗濡得發了軟的船票。

父子三人此刻都沒有想到,這一去即是永別,若幹年後,當兩個兒子再次回到這座江城時,他們的父親早已化為了一座墳塋……妥帖地安排好這一切,當家的男人最後坐到了另一張太師椅上,和他反目已久的妻子並排坐在一起,整個人終於鬆懈下來,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兩口子依舊沉默無話,靜靜等待著命運的光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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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風雨終於席卷而來。“一些階級勝利了,一些階級就被消滅了”,這其中血雨腥風的過程,就叫做革命。第一輪土改運動於一九五一年左右在萬縣地區轟轟烈烈地展開,大量的地主鄉紳紛紛被人從家裏捆綁出去,經過“貧下中農無產階級最高法院”亂哄哄的審判,當場就被鳥銃槍,砍柴刀,鋤頭和扁擔結果了性命。成康家大小姐的婆家,是萬縣城郊的地主大戶,早前地主婆因發現丈夫與丫頭有染,難免對那丫頭刻薄。土改時,地主婆被反綁雙手,按著頭在壩子上接受批判。那丫頭開始驚慌失措,後來被工作隊慢慢說開了竅,鼓起勇氣上前罵了一句“地主婆”,老太婆聽到她的聲音,抬起頭來,帶著往日主子的口氣,回了一句“死丫頭,你啷個也跟著罵我。”眾人口號一喊,驚天動地,那丫頭突然一腔新仇舊恨衝上了頭,一言不發從旁抄起一條板凳,往地主婆後腦勺上狠命一砸,老太婆當場紅白亂濺,一命嗚呼。消息傳來,成康大宅內老老小小無不倒吸涼氣,噤若寒蟬。

成康素來以工商為主,房產田地皆為保值投資,位於市郊的大片田地長期出租給農戶耕種養殖,並不雇農,更不逼租。有時年景不好,農戶們挑了蔬菜瓜果到門上抵做租錢,甚至夏天,摘兩匾框的茉莉,趕清早送過來給女眷們插頭插花瓶玩,也是可以得些減免的,從來無人去計較。所以土改之時,成康老板的名字雖一早上了工作隊的黑名單,但因他不曾收要租子,與農戶自然相處和氣,加上馮家和桃春他們說盡了好話,工作隊挨家挨戶調查了幾個月,最終也沒有翻出什麽有價值的材料來。與此同時,早年在楊家街口恩施出去的那些救濟米和棺材又在城內大規模的鎮反運動中回報了他。即便是受到了可以發揮想象的暗示,萬縣城裏也沒有一個人願意站出來揭發成康的“惡行和血債”,工作隊最終在沒收了家族名下全部的田地之後,鳴金收兵,暫時放過了他們。

雖然在緊接而來的第二波“減租退押”運動中,字號內的綢緞皮貨,乃至各種商品,被農民拿著莫須有的“字據押條”哄搶一空,但比起二馬路上挨家挨戶門口停放著被鎮壓的親人屍首,滿城哀嚎不絕的慘況來說,他們還是值得慶幸的,要知道當年的鎮反運動中,超過全國人口千分之一的七十多萬人被殺,而萬縣地區在其中名列前茅。

這一波剛過,三反五反打老虎的浪潮又洶湧襲來。工商聯和稅務局組成了聯合調查組,指揮部就設在成康大宅後的一所學校裏。大小的私營業主們被吊打逼供的聲音不絕於耳,慘不忍聽。那些妄想隱瞞財產,或實在是已經無財可繳的萬縣商人們,捱不了酷刑,或上吊服毒,或跳崖跳江,一時冤魂無數。對成康家族的調查,在上一次的失敗之後,這回終於從經濟上找到了突破口。調查組的幹部宣稱有人檢舉揭發,一口咬定成康招牌下藏著一隻偷稅漏稅,投機倒把的大老虎。他們迅速扣下了成康老板,並傳回口信,三天之內,拿錢贖命。身邊已經沒有了主事的男人,出走的兩個兒子和他們的舅舅又跟家裏失去了聯係,一聽說槍斃,老板娘兩眼一翻,仰頭栽倒,險些嚇瘋過去。不知那一刻,是什麽力量支撐了她,幾個時辰之後,她在孩子們的哭聲中悠悠轉醒,一睜開眼,便恢複了往日的氣派和冷靜。

她先列出一份單子,連夜帶著仆從和家丁,從高筍塘,王家坡,二馬路的各處房產和田地裏,地板下,圍牆邊,挖出了曆年來深埋的黃金白銀,然後一麵叫調查組派人過來收取,一麵回到屋裏,開了箱籠妝裹,將做成康女主人以來積攢的梯己首飾全數在堂屋桌上攤開。那一天成為了我父親這一生中唯一的一次,見識到成康家富可傾城的財富:整個大屋裏,八仙桌上,太師椅上,甚至地上,黃金都鑄成金條或金磚,四四方方地砌著,白銀則鑄成圖畫裏元寶的樣子,小山一樣地壘著。還有各種他母親幾乎未在人前佩戴過的珍珠瑪瑙,翡翠金飾,這些寶貝象白日裏突然升起了滿天繁星,閃爍著他的眼睛 ……一根黃燦燦的金條不小心被人遺漏,悄悄地躺在圓桌底的地板縫隙中,我父親一貓腰鑽下去,輕輕給掏了出來,不敢有片刻猶豫,走上前顫巍巍地放到了接收幹部的手裏……陌生的人群在大宅內川流不息,隻聽見踏踏的腳步聲和開箱裝箱時,沉重的木頭砸在地板上的聲音,沒有一個人大聲說話,所有的責罵,哀求,哭泣一瞬間都停止了,那日的宅院裏,無論是成康的子孫,還是前來摧毀它的人們,都不約而同地在它數十年汗水累積成的巨大財富麵前,感覺到了一種敬畏與莊嚴。

大概是上繳的財產超乎了幹部們的預期,第二天,成康老板便一臉土色地回到了家中。當家的總算保住了,家當卻沒有了。這是第三波。

成康的財富在後來的歲月中,還有過那麽一兩次的餘光閃現。一次是當我母親以未過門兒媳婦的身份第一次登門拜訪老太太的時候。當夜,閑人散去,我奶奶,昔日成康家的女主人,從衣袋裏掏出一隻用手絹反複裹好的玉鐲。母親回憶說那是一隻羊脂白玉極漂亮的手鐲,上麵隻一絲翠色,象淡淡吹過的一縷輕煙。“是從前托人用幾根金條換的,”老太太這麽說的時候,臉上並沒有紋絲感概或溫柔。出於對當時環境氣氛的考慮,我母親以尺寸太大不合手為由,拒絕了這份成康的聘禮。老太太一言不發又將它仍舊裹好,揣了回去,她做這些的時候,臉上帶著一絲不屑的笑容。

另一次“驚豔”是在我母親生我哥哥的時候,當時因為政治上受到衝擊,我父親被下放勞動,無法守候在旁,走投無路的母親大著快要臨盆的肚子走進了萬縣城的老屋。當時她身體極度虛弱,老太太怕她落下產寒之症,臨睡前給她拿來一捆“小毯子”,展開一看,竟是一張完整的金錢豹皮,花紋燦爛不說,連豹頭和利爪都栩栩如生。母親剛躺上去還有些害怕,可是很快就感覺到異樣的舒適和暖和。老太太行事決絕分明,等我母親一坐完月子,她就過來卷走了豹皮,之後下落如何,無人得知。

這一件倒也罷了,唯玉鐲的事我母親後悔至深,倒不全因為如今那玉鐲難以估算的價格,而是她覺得,如果能給我戴在手上,該是一份多麽體麵的嫁妝。就如同我父親對遺漏在八仙桌下的那根金條僅有的一次觸摸,沉甸甸的感覺因此長留心頭;我並不幻想那美麗的玉鐲如何戴在我的手上,我更樂意從他們重複了上百次的描述中,從那想象出來的珠光寶氣中,去捕捉一個與我有關,卻已然逝去的家族。

說回成康迎來的第四波,是公私合營和私房改造運動,在這一輪的革命中,大宅院的主人失去了他幾乎所有的宅院,全家十餘口人最後隻能棲身在吉祥街一處小小的院落裏。與此同時,他還失去了他為之付出一生,視為性命的成康字號。盡管成康家的房產建築,後來紛紛變成了萬縣市人民政府,萬縣市人民醫院,萬縣市水電總廠,萬縣市第X小學……甚至時至今朝,市中心的國營大商場仍舊沿用著成康的招牌,但實際上從半個世紀前開始,這兩個字就和我的家族毫無關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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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在失去了成康,失去了家園和兩個兒子之後,那個曾經所向披靡,精明而剛強的男人,從裏到外徹底垮塌了下來。無盡的苦悶化作煙草燃燒後的濃霧侵襲了他的肺部,高大的身軀開始佝僂起來,沒完沒了的咳嗽在奪走他力氣的同時,也奪走了他賴以走南闖北的一腔誌氣。這個時候的他,已經家徒四壁,命亦隻剩下半條,連那些無休止糾纏和壓榨過他的人,也對眼前這個垂暮的老頭兒喪失了興趣。在他生命的最後一點時光裏,他終於因為“人民”的遺棄,而獲得了片刻的安寧。

我所感興趣的,是關於他去世前幾個月的一段描述:每次昏天黑地地咳完一個早上,在中午最暖和的時分,他喘息稍止,就會慢慢踱步去街角的一間茶社。在那裏,退休的職員,工人和普通市民匯聚在一起,喝茶,下棋,曬曬太陽。每人憑退休證,可以在茶社櫃台上領取一個小小的麵餅當點心,掃地出門的資本家概不在人民之列,固然是沒有這一份的,他就讓家裏照樣子烤出一個餅來,拿手絹包著,到時候人不知鬼不覺地從懷裏掏出來,跟大家一起吃,維護著僅有的一點尊嚴。

我常幻想著那樣一幅圖畫,在他生命中最後一個冬天的盡頭,春天的腳步已經臨近,同治年間所建的萬州老橋依然橫跨如虹,橋下苧溪河水開始上漲,迫不及待地往前奔向長江的懷抱。橋頭的茶社中,那個瘦弱的老人蜷縮在陳舊的竹椅裏……我想知道當他在太陽下不由眯起了雙眼,那慢慢放虛的目光中,看到的究竟是什麽呢?是棋盤上如他人生一般楚河漢界,十麵埋伏的迷局?還是山桃紅花滿上頭,蜀江春水拍山流的光景裏,那健步如飛的少年貨郎?如果生命必然以這樣毫無差異的形式,讓大亨和貧民最後圍坐在一起,等待終結的來臨,那麽曾經的羽扇綸巾,波瀾壯闊,離散和悲痛,究竟是上天的賜予,還是神靈的遊戲?

他隻是背對我坐著,一言不發,竹椅隨著他的身體,發出輕微的吱吱嘎嘎的囈語。他在我出生之前,就早已死去,而這個給了我姓氏和籍貫的老人,那一刻究竟有沒有找到他的答案?我走近他身後,幾乎能感受到他肺病晚期粗重的呼吸,而所有的問題,卻始終沉默如謎。

我爺爺死於一九六零年的春天,那一年成千上萬的萬縣人,四川人,中國人都在紛紛死去,他的死淹沒其中,毫不起眼,幾乎無人問津。死因大致是買不到或者買不起控製肺病的藥物,以及嚴重的營養不良。也就是說,富甲一方的成康老板,最後是死於貧困和饑餓。他去世的時候,我父親竟無從得知,等得到消息時,人已經下葬多日。爺爺的墳塋是他生前親自挑選好的,在城外太白崖上的一處山腰,背山麵水,正對著東去的大江。他大約想在這無人打攪的清靜地方,好好看看這座記錄了他榮耀輝煌的萬縣城,看看這條承載過他壯誌偉業的長江,和懸崖上熟悉的棧道……直至順著這棧道,望回漢水邊上,自己告別已久的故鄉。

預測過無數單期貨的成康老板,這一次卻沒能算出世上的滄海桑田。他錯了,哪裏能有一塊清靜的地方呢?僅僅六七年後,在如火如荼的文化大革命中,一個熱血沸騰的造反派掄著一柄削鐵如泥的板斧,衝上山來,一斧頭砍掉了我爺爺墓碑的上半,以至於在我後來唯一的一次吊唁中,在他殘餘的半截墓碑上,沒能看到他名字的前半部分,沒能看到他遺留給我的唯一的財產,我的姓氏。

他更預料不到的是,這塊他自己親手勘驗的風水美地,會在五十多年後,變成車水馬龍的喧囂鬧市。

我爺爺死後,他的妻子,漸漸變成了一個陰鬱得令人生畏的老太婆。據說她為人倨傲,很不容易被討好,任何的好意都會被一句“我有什麽沒吃過,沒用過”的話而遭到貶低。許多年後,餘下的成康家人都紛紛遷出了吉祥街破敗失修的院子,隻有她再一次執意留下,獨自生活在孤燈照壁的老屋裏,守著她和貨郎哥最後的“成康”。那段時間,她有時會念起丈夫早年為她置辦的一口楠木棺材,那是依照她瘦小的身材,精心定製的,尺寸剛剛好,裏麵鋪墊著花團錦簇的柔軟綢緞。那口棺材一直收藏到文革,卻最終沒能留住,被造反派把一個武鬥而死的女學生擺了進去。抬走之前,老太太還特意趕過去瞧了一眼,說了聲“可惜”,不知道是可惜裏頭那血肉模糊的及笄少女呢,還是可惜她無福消受的好棺材。

我奶奶終年九十五歲,無疾而終,最後在身邊照顧她的,是她的丫頭桃春。

5

(五)

爺爺去世十幾年後,我誕生在重慶。我前後回過三次萬縣,在它消失以前。第一次是三歲半的時候隨父親去上海出差,順路經過,印象裏隻剩黑夜的街道和幾點晃動的燈火,別無他物。

第二次,其實也是唯一完整的回鄉,發生在我上小學的時候。夜晚從江渝輪上下來,寒風中縮著頭,隨大人穿過二馬路,進入吉祥街黑黝黝的長巷。推開路燈下幾重深重的大門,我眼前看見的是一個破舊不堪的四合院。後來在我題名為《回鄉》的作文裏寫到“陽光下,院子裏,奶奶養的一隻老母雞帶著它的一群小雞,慢吞吞地走過……”被老師表揚說感情細膩,字裏行間蘊藏了慈母深情,那篇作文因此還得了獎。可那些都是我編出來的,真實的祖宅在那晚月光下滲透著一種令小孩害怕的淒涼,兩廂悄然無聲,天井中央有一口廢井填成的花壇,上麵用水泥砌了一個四方池子,茂密的水草和青苔之間,金魚一閃而過的紅色,是冷月清輝下唯一的鮮活。張愛玲說,淒涼的感覺是“探頭往大門裏瞧一眼,卻見月光下一座幽深的老宅院”,我印象中的祖宅便是如此。

在這冰冷的小院裏,住著我同樣冰冷的奶奶。我跟她從不親昵,我甚至在與她短暫的相處中,嚐試以小孩的刻薄回報她的冷漠。即使是在她其它的孫子孫女繞膝乞歡的時刻,我也隻是安靜地觀察著這個神秘的老太婆。而如今,當她在我的筆墨中,在雲陽客棧的櫃台前翩然複活,她隻有我現在一半的年紀,那麽年輕,又那麽傳奇,我對她充滿了好奇,卻再也無從靠近。

那次萬縣尋根之後,情懷浪漫的小學生回到重慶就悄悄給自己取了一個新的名字,跟從著老太太的姓氏,用了家譜中屬於我的字輩——“於家亨”,這就是我給自己設計的名字,當這滲透著濃重舊社會腐朽氣息的名字被我父母發現於所有的課本和字典封麵上時,理工作風的他們強烈地批判了我這一矯揉造作,且不合倫理規範的行為。

第三次回萬縣,我十九歲,已經是在大學暑假當導遊打工的時期,和一幫嘻嘻哈哈的同齡女孩,帶著一個台灣記者團去報道即將淹沒的三峽。第一天晚上遊輪停靠萬縣港,一位萬縣本地的領導在城中酒樓設宴款待了我們。席間因得知我是重返故裏,又提及我那比較稀罕的姓氏,該領導便隨口問我會不會與從前的成康家有什麽淵源。在得到肯定的答複後,領導興奮不已,讚美之詞中用了不少類似曆史,驕傲,光榮的字眼。那是我第一次從外人的口中聽到這樣的話,心裏不免得意。吃好喝好,我便隨著旅行團匆匆離開了萬縣,我沒有時間去探望我已近燈枯的奶奶 。當然,即便有時間,我也未必會去。

在我離開中國後的十個年頭裏,三峽大壩開始分期蓄水,直至一百七十五米水位。在“舍小家為國家”的旗號下,二十六萬萬縣人,揣著他們微薄的安置費,懷抱著年幼的子女,牽著老淚縱橫的雙親,舉著煙熏火燎過的祖宗牌位,絕別了他們世世代代血脈相連的原籍,遷往未知的他鄉。到二零零六年的十月,傳統意義上的整個萬縣老城,包括楊家街口,二馬路,武顯廟,吉祥街……這些記載了成康整部曆史的街道,已經全部淹沒於水下幾十米深處的地方。在我爺爺和奶奶經曆了恩怨情仇,成敗興衰,生離死別的那座城市的上方,長江水正以它千載不變,無可阻擋的姿勢,滾滾東流而去。

大批的萬縣人移民走了,剩下的人沿山勢往上修建起新的街道和房屋。我爺爺葬在半山腰上的遺骨被一根根收拾起來,和我奶奶的骨灰合墓,葬在了萬縣城外高峰場,一處青翠的農田之間。這塊自留地的主人,他們當年收養的那個瘌痢頭的丫頭桃春,最終反過來收留了他們,並終生守護在旁。

6

這就是萬縣成康家的故事,萬言以記,遙祭我不曾見麵的爺爺,不曾親近的奶奶,和不曾好好告別的原鄉故土。

多年以後,我也許還會想象十九歲的自己,站在萬縣老城那長長的天梯上,身邊旅人歸客,無不行色匆匆,眼前長江洪流無聲,兩岸蒼煙四合。不知是哪艘輪船離了港,“嘟——”地一聲拉響汽笛,笛聲沉悶卻悠長,天地間回蕩不絕,象一聲依依不舍的道別……餘音中,我分明看到,那對新婚燕爾的年青夫婦,正攜手登岸,背負著他們的包裹和夢想,沿著碼頭一望無盡的長階,說著,笑著,走進城來。

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黃鶴樓。

黃鶴一去不複返,白雲千載空悠悠。

晴川曆曆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

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

                                          —————— 唐.崔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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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周遊喜相逢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貓姨' 的評論 : 謝謝喜歡 :)
貓姨 回複 悄悄話 多麽優秀的先輩,可惜生不逢時
寫的很優美
周遊喜相逢 回複 悄悄話 回複加州花坊的評論:謝謝您的鼓勵。這篇文章前不久在海外原創版貼過一次,短時間重發可能不太合適。再次感謝閱讀。
加州花坊 回複 悄悄話 能不能分段發表在常青人生論壇呢?很喜歡。感謝你上次貼的文章,很好看。
xiaofengjiayuan 回複 悄悄話 寫的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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