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詞 . 何滿子》
故國三千裏,深宮二十年。
一聲何滿子,雙淚落君前。
———— 唐 . 張祜
春日遲遲。
宮裏的春天似乎來得更晚一點。蘇醒的陽光將大明宮長廊上高大的朱漆圓柱投影在漢白玉的石基上。李隆基行走其間,任那撲朔的光影明暗在他年輕而堅定的臉上……想到那些已經被他一手平定的野心勃勃的女人們,想到腳下這座終於完完全全屬於自己的宮殿和王國,他心裏有一種近似驚悸的欣喜,腳步越發輕快了。
突然,他停了下來。有一種他所不識的,甜沁的花香從雕欄外的牆頭吹來,同時夾雜其中的,是一段女子清婉的歌聲:“君若天上雲 ,儂似雲中鳥,相隨相依,映日飄搖 ;君若湖中水,儂似水心花,相親相戀,月之清華………”
牆這邊,穿過一條夾道,推開沉重的月門,一方素淨的小院裏,她正立在一架藤蘿之下,揚聲唱到。不知道是什麽花昨夜竟悄悄開了,花香清甜,讓她想起自家的園子。自從離家至此絕地,每日也隻得這麽一會兒,是她心裏稍覺暢快的時候,歌聲中她仿佛又站在了故鄉的船頭,湖上荷花初開,迎風與女兒家的歌聲亭亭相和……
突然,這腦海中的畫麵被身後的太監和嬤嬤齊聲喝破,還沒來得及反應,她就被人一拽,與大家一起伏跪在了地下。一片驚慌而雜亂的“萬歲”聲中,有人在她的身前停了下來。
“你叫什麽名字?抬起頭來。”男人聲音溫和,卻透著一種她從未感受過的威嚴,那一刻,她全身顫栗。
“何滿子。”她聲音發抖,卻清脆如一隻受驚的黃鶯。暈眩中,她看見他逆光而立,象傳說中的天神,正向她伸出巨擎之手。不知為什麽,那一刹那,兩行清淚突然自眼中湧出,滑過她白玉般的麵龐。
“不要怕,你唱得很好,站起來,讓朕把這首“踏歌”好好聽完。”他心情很好,對著眼前這個微不足道的,驚恐萬狀的少女,感覺自己的恩威象一片五彩的祥雲,將他托向更高的地方。
“人間緣何聚散,歲月故有悲歡,但願與君相守,莫作曇花一現。”少女的歌聲中,他轉身離去,當小院和夾巷都次第拋在身後,就在歌聲漸逝的那一瞬間,他慢下腳步,嘴角浮起一個笑容。
“今晚把她帶過來,”他回身向隨從的太監吩咐了一句。
幾十年後,春日午後。
兩鬢微霜的李隆基闔目靠在明黃的錦墊上假寐著。昨晚一夜未眠,奏折仍象小山一般堆積在案前,壓得他腦後某處穴位一抽一抽地噬咬般的疼痛。隔著簾幕,小心放輕了的腳步和低低的耳語仍是將他從半昧中喚醒。
“何事?”他依舊閉著眼問道。
“奴才罪該萬死,擾了聖上清夢,”太監告了個罪,往前一步,附在他耳邊說道“後宮傳聞,教坊那邊昨夜死了一個老宮女,不知何故,一口薄棺,四條壯漢竟抬它不動。半日下來,皆不得法,眾人嘴雜,議論起來不知所兆禍福……”
“休得胡言,你帶人過去看看便是。再有流言惑眾者,重懲不貸。”太監打了喏,剛要出去,他突然睜開眼問了一句“可知宮女何名?”
“好象叫什麽……何滿子。”
…………
城深如海,大明宮縱橫十幾裏。而他每日不過往返於幾點一線之間。在這一層接一層,一殿接一殿的宮城之中,有多少被他遺忘了的角落,和遺忘了的人,他不知道,也沒想過。
眼前這個凋零的小院,門窗殘破,雜草叢生,很難相信這裏和那些日月爭輝的金鑾寶殿之間,不過隔著一道牆,一條巷,一扇吱呀作響的月門。走過這條路,推開這扇門,隻是一口茶的功夫,但他腦海裏一片模糊,卻象隔著幾十年寒暑的長路。
甜沁的花香從幾近腐朽的花架後飄來,悄悄拂過他的發際,如同一聲耳語……他抬起頭,讓春光直射進記憶的深處,象一朵花在暗夜裏應聲而開,有張清白如玉的臉龐朝他顫巍巍地仰起來,繚繞的白霧在她臉上漸漸散開,兩汪清泉在眼中盈盈而動,下一秒便要滾落下來……
“君若天上雲 ,儂似雲中鳥,相隨相依,映日飄搖 ;君若湖中水,儂似水心花,相親相戀,月之清華………”
他眼中似有一絲刺痛,但眾人之前,不得拂拭,隻將身移步,行至棺前。歌聲遠去了,一切複又靜了下來,在似要凝固的空氣中,在所有疑惑的目光中,他突然抬手撫住了一角棺木。那一刻,他天神般威嚴的麵孔隻朝向著那黝黑的地方,留給眾人一個不解的背影。
大約幾秒鍾,也許更長些?他直起腰來,以手拍木道:“何滿子,朕來了……你去吧。”一語既畢,移身向旁。太監手勢一揮,倆人上前,隻一抬肩,棺材離地而起,轉眼便出門而去。
……
在那漆黑的漫長的深處,蘊結了一生的幽怨,那個小小的,微不足道卻念念不息的魂靈,死寂中揚起頭來,驚顫顫地聽著,突然間,他叫她的名字。
是他。隨著那一聲呼喚,她覺得自己最後一絲力量的結聚,在猛地刺進來的陽光中化為泡影。她小小的,微不足道的恨意,化為了泡影。在再沒有人能看見的地方,象宇宙盡頭無聲墜落的流星,兩行清淚從早已冰冷的臉龐滑落。
………
一個漣漪散去,轉瞬就沒了蹤影。當夕陽終於在西去時分,又斜照進這個終究冷清下來的院落,一隻小小的黃鶯立在高高的牆頭,看完了這一幕,“嗶哩”一聲,振翅飛去。霞光中,它輕巧地越過一層又一層的宮牆,不顧不停地飛著,直飛向外麵的人間,故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