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倫多. 中區
零下十度,這個季節是不會有本地客的,名單上就十幾個人,刨去上繳公司的,分給司機的,基本白幹。小美妞們早就賺得盆滿缽滿,去加勒比曬太陽了,這明擺著沒油水還賠力氣的活就輪到她這種板凳導遊,“尼瑪誰說多倫多就公平社會呢?”
一分價錢一分貨,那就省點力氣吧。她比往常遲了一會兒到,司機往身後一努嘴,瞧見前排坐了個五十來歲戴墨鏡的男人……墨鏡?在這樣黑咕隆冬的早上六點?!——“得,就這點錢還得伺候一盲人。真搞不懂咋想的,盲人觀個啥光呢?”
猛吸了兩口,把煙頭踩滅在車後的雪堆中,她兩三步跨上車,給了司機一個開工的手勢。
“Good morning everyone, welcome to our tour; 各位早安,歡迎參加旅行團;主神過歪,呼應餐嘎我逮內行特運……”打個噴嚏都得重複三次的工作,這是幹第十年了,象播放錄音帶一般,常常是嘴裏飛快地介紹著那些建築,雕像,年份,背景……心裏想的卻是信用卡賬單和上周約會的男人。那有什麽關係呢?下車拍照,上車睡覺,天寒車暖,一半的人都在打盹兒,小孩總是低頭打遊戲……不如放音樂,歇會兒。
“在雨中我送過你,在夜裏我吻過你,在春天我擁有你,在冬季我離開你。有相聚也有分離,人生本是一段戲……”車上的音樂老掉了牙,早該換換了,但忙起來總是忘記,話說回來,誰在乎這個?
是啊,誰在乎呢?但是今天,似乎有點例外。
那個盲人,就坐在她麵前,車廂裏睡意籠罩,他卻一直端端正正地挺直著腰,象等待著什麽。
“倒黴!”她心裏嘀咕一句,想想隻得抄起麥克風,有一句沒一句地隨便講講……循著她的聲音,男人的臉微微側向一邊,輕輕點頭。在他手裏,握著一隻袖珍的機器,一個紅點在昏暗中忽明忽暗。
“先生,公司規定,解說詞客人不能錄音。”她湊近男人身邊提醒,沒人注意他們。
“噢,對不起,”男人趕緊想關上機器,但一陣摸索,沒找到開關。
“你知道……我用這個代替照像” 男人解釋道 “我喜歡聽……旅遊。”
終於他找準了鍵,就要按下去的一瞬間,她將機器拿了過來,湊到自己嘴邊:“ 我來吧,公司倒沒規定導遊不能錄音……” 她是那種輕描淡寫的五官,笑起來卻很是嫵媚,早些年出團,客人們常拿她當明星圍著合影。
多倫多今天晴朗無雲,CN TOWER象一棵金色的大樹,站在路的盡頭。
“多倫多電視塔,553.3米,目前世界所知第二高的人類建築,建於1976年……跟我同歲。”末一句是“錄音帶”以外的內容,男人微微一笑。
從Gardiner 上眺望中區群樓,是這個城市最壯麗的角度。第一次看到這幅風景,她還是二十多歲的小女生,一棟棟鑽石般閃亮的高樓,每一扇窗後都似乎藏著她的未來,那時她快樂得振臂高呼,把茅簷低小的故鄉拋在了腦後。
“寸土寸金的中區現在據說幾種人最多,一是金融公司的白領,二是紅綠燈口給人擦車玻璃的流浪漢……再有,就是我們這樣東張西望的遊客了……”不知為何,在盲人端正的坐姿和不住點頭的鼓勵下,她今天說了越來越多“錄音帶”以外的話,自己也覺得有些可笑。
她的目光飄向群樓高處一扇小小的窗戶,聽說站在那裏,可以欣賞無敵的安大略湖景。但作為房東,她除了帶團時經過遙望一眼,並不曾親自享受過。“但那兒存著我的十年”她這麽一想,心裏是踏實的。
“大家往前看,我們正在經過的,是多倫多著名的Eaton center, 它是中區最大的購物中心,很多本地人都未必知道,它有超過百年的曆史了,最早屬於多倫多第一代的名門伊頓家族……” 她的“錄音帶”流暢地播放,目光卻瞥向商廈邊的西餐廳……在渡過了最初也最艱難的幾年之後,她和他在那裏吃了分手的晚餐。七年過去了,對方應該也結婚有小孩了吧……
上午的太陽將車頂的薄冰漸漸融化,雪水在車窗上劃出一道道水痕。她心裏好象也暖和了起來,話越來越多,越來越活潑……團友覺察出她的興致,都從瞌睡中醒來,開始認真地傾聽。
“看,路邊都是等街車的人,白人,黑人,亞洲人,全裹在厚厚的羽絨大衣裏,塞著耳機,握著一杯熱氣騰騰的咖啡,睡眼惺忪,這大概就是咱們多倫多人的樣子。路口有個小女孩被爸爸扛在肩膀上,金色的卷發,紅色的絨帽,她在朝我們揮手打招呼哦,好可愛噢……”聽她這麽說,盲眼的男人趕忙舉起手,在空中輕輕揮了一下。她笑了——他揮向了錯的方向。
“現在經過的這部分街區,是多倫多開埠時期新英格蘭風格的建築,很多在百歲以上,木樓梯踩上去嘎嘎響。春天的時候,院子裏常種紅色的桃金娘和粉色的廣玉蘭,老人和長毛狗就在門廊下曬太陽;現在這樣的冬天,雪把院子都蓋住了,但新年的燈飾還在,晚上雪地裏會映出桔色的燈光,透過窗戶能看見家人聚在燈下晚餐……”
團友們明白她的好意,一張張臉望過來,都是笑容……窗外的城市,走了無數次的街道,在她自己的描述下,今天看起來竟然那麽動人。
……
終於結束了,最後一位團友再三道謝離去後,她疲倦地倒向椅背,喉嚨微微生痛。手裏有一個寫著“恭喜發財”的紅包,是那個盲眼男人額外多給的一點小費,也就是那麽一點點。“謝謝導遊,本命年平安”他當時微笑著說。
“……你說人生豔麗我沒有異議,你說人生憂鬱我不言語,隻有默默的承受這一切,承受數不盡的春來冬去……”
跟著車裏的音樂,她輕輕哼唱起來,窗外這個她獻上了全部青春的城市進入了新的一晚,天色暗沉下去,跟早晨出發的時候一樣墨黑,但又不完全一樣。
“What are you singing about?” 司機打著方向盤問,他是個移民不久的秘魯人,英文還不大靈光。
她隨口答道:“That means … I love …love……”
“Love whom? Me?” 南美人似乎都熱衷開這種無趣的玩笑。
“Toronto!” 她象外國人那樣誇張地聳聳肩,嫵媚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