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Y7,Sep 23,Friday,
佛羅倫薩,晴朗
米開朗基羅廣場——維奇奧廊橋——佛羅倫薩舊城區
托斯卡納被譽為意大利最美的部分之一,在我看來,算是還好。有關它的影像資料上,丘陵綿延,綠野蔓坡,淺黃屋舍,赭紅房頂……構成了最有代表性的景觀,也常常出現在博物館那些筆調細膩的風景油畫上:常常是近景處的牧羊人領著他阡陌間的白羊,而遠處湖麵閃爍金光,群山背後,一場磅礴的山雨悄悄襲來……托斯卡納的印象,就是這樣浸著泥土之香。
行車去往佛羅倫薩的途中,這樣的田原風景就在窗外路旁。它倒是讓我想起小時候重慶郊外的村野,也是這樣一望無際地起伏在藍天豔陽下,隔得很遠,也似乎能聽見農院樹蔭下的知了……前日的疲勞還沒散去,我朦朦朧朧在車上睡著了,中午時分一覺醒來,已是佛羅倫薩。(以下三圖來自網絡)
很奇怪怎樣也記不得佛羅倫薩的酒店是如何了,那一小段回憶成了空白的一塊補丁,膠片再接上的地方,我們已經離開住處,開車繞城外的山坡而上,抵達了可以俯覽古城的米開朗基羅廣場。這個名字來源於放置在那裏的一尊青銅大衛像,而遊人的重點卻是長槍短炮地搶拍下午光線下,色彩亮麗的佛羅倫薩。
我們經過的每一處,都似乎與一部迤邐的電影有關,從《羅馬假日》,到《托斯卡納的豔陽下》,而在這裏,甚至是連烏菲茲博物館裏,都會連軸不斷地終日播放佛羅倫薩引以為傲的一部電影:《看得見風景的房間》。
其實這部電影如今看來,不過是宅女邂逅浪蕩男的俗套,其中人物性格,細節台詞都是純正的英國味道,故事的後半段更是幹脆搬回了英國鄉村,但觀眾卻隻記得男女主角在佛羅倫薩古城裏的不期而遇,和城外郊遊途中,草浪翻滾的山坡上,青春洶湧的那場山雨……
此時站在高處,猶如站在佛羅倫薩的窗前,下午的陽光斜照,碧玉般的阿諾河圍繞著城市,所有的建築都覆蓋著托斯卡納特有的赭紅色屋頂,這使巍峨的教堂,鍾樓,蜿蜒的長街,小巷都籠罩在一種粉紅的暈澤之中。佛羅倫薩之美,正如舉止典雅的淑女抵擋不住一縷春情,而浮上雙頰的紅潮,那種有抑製卻不禁流露的風情,非別處可以比擬,欣賞佛羅倫薩,你需要一雙精致的眼睛。
開車沿山勢而下,停停走走,穿越過一片幽靜的宅居,風光甚好。夾道都是參天的法國梧桐,這種古典浪漫的樹木,合襯著斑駁其間的午後光線,一路開去,象是電影冉冉的序幕。路邊的別墅都掩映在花木濃蔭之中。偶然露出一角藤蔓纏繞的涼台,或是半扇綠漆剝落的窗戶,都象是藏著內幕的樣子,是一個未曾確定的約會,是一段下落不明的等待。
花園並不嚴謹,隨意地種著三角梅和芍藥,開得蓬蓬勃勃。木門前靠一輛半舊的紅色單車,綠牆邊一隻敦厚的大花瓷盆,或者樹蔭下兩把滴溜的藤椅……人總見不著一個,但情思呢喃,卻落落可見。
有時候遊覽一座城市,靜靜地欣賞她的民居院落,趣味更甚於參拜名勝。因為名勝是當家男人招呼賓客,侃侃而談;民居卻是屏風後的女眷倚門回首,半露羅裙青梅嗅。嫵媚處,還不得宣然而示,要在後花園中迷了路徑,才驚鴻一瞥地拾到,拿回去夜夜思想。
古城分內外雙環,以著名的維奇奧廊橋為界。佛羅倫薩人惜城如金,連青石板的道路也是舍不得給車輪碾壓的,所有的車輛必須停到一公裏開外的地方,於是在落日絳紅的餘暉裏,泊了車,步行往城裏走去。
路上被一家琳琅的舊貨店吸引了。這並不是一間招呼遊客的古玩店,而是實實在在的一間舊貨鋪子。裏麵從日用器皿,到玩具書籍,一應俱全。不同於旅遊紀念品,這裏每一樣東西都顯得平實可親,銀柄雕花的鏡子上拴著蝴蝶結,桃木的小圓幾上鋪著蕾絲編織的桌布……一本圖案精美的童話書上,還寫著某個孩子的名字,平凡的幾個字因為時間的累積,變得珍貴起來。收藏著這樣的物件,就象收藏了滿屋子的回憶,買的人並不想知道湮滅的過去,隻想在把玩之際,用想象去填滿那些坑窪缺損,摩挲之間,回到彼處遙遠的世紀。
不覺來到廊橋。作為佛羅倫薩的地標之一,維奇奧橋算起來有近千年的曆史了,橋分上下三層,兩側起屋,中間是一條步道。幾百年前,駐守此地的貴族大公,嫌棄橋上原有的肉鋪腥臭粗鄙,令人轟走屠夫,改作了一溜兒的金店首飾鋪,從此流光溢彩,賞心悅目起來。
櫥窗裏的黃金首飾極盡華美,推積在一起更有種金窟寶藏的誘人神秘,行走其間,耀眼的金粉沾上身來,人麵似乎都有了寶光,仔細看才是桔黃的路燈相映而已。金鋪的門麵俱是古老笨重的舊式模樣,我親眼看見打烊的老板放下一掌寬厚的實木大門,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大串式樣繁複的古老鑰匙,在遊人稀罕的注視下,表演戲法似的,層層鎖上櫃台門窗。
話說1944年,本地在德軍的狂轟濫炸中,失去了所有的百年老橋,唯獨此橋如有神助,安然無恙,在硝煙散去後,依然風姿綽約地安慰著曆經戰火的鄉親們。橋中央立著一尊不知名的銅像,男男女女便趴在那一段豁口處,看看風景,吹吹涼風,沒完沒了地接吻。流浪藝人在銅像邊彈著吉它款款而唱,走倦了的遊客便拾階而坐,撐著下巴在歌聲和微風中舒舒服服地發呆。
這也是一座跟戀愛有關的橋。據說年少的但丁在橋邊遇見了心儀的女孩,彼此沒有語言,芳心可可如橋底碧波蕩漾,從此但丁有了詩歌,畫家有了名作,人們有了一代又一代憑欄說故,傷春悲秋的理由。(以下兩張小圖來自網絡)
過了橋沿河一直走,暮色四罩。回望河麵上燈火輝煌的廊橋,有夢境般的美麗。我認為夜晚的廊橋更勝白晝之姿,桔色的燈火中,看得見街中行人,店裏夥計,也看得見店家樓上的自家情形。靠窗的家具,光滑的樓梯,一閃而過的女眷身影。一段百姓生活便顯得立體起來……還有那些虛掩的門楣,半垂的窗簾,你盡可以想象是金鋪的兒子愛上了銀器店的女兒,白天隔著窗戶說一兩句話,夜裏睡不著流連河邊,去窗口潑出的銀盆水中尋覓她脂粉的味道……
沿河一帶草坪,豎著爬滿玫瑰的花架,下麵擺著幾張餐桌。有人閑坐在花園裏,握著酒杯,望著廊橋夜色並不說話。我便再一次想象起我的老年。就象兒童盼望著成長,如今也常會遐想一段晚年光景,應該就是這樣:花間,微風中,膝上合著一本書,手裏握著一杯茶,遠遠望著他人的喧鬧,想回憶又懶得回憶,一段似曾相識的時光。
走過了烏菲茲美術館龐然的穹頂,燈火闌珊起來,便拐彎向城中而去,打算繞個圈子往回走。LD突然被路邊立著的一根銅柱吸引過去。那邊原是有一家不大的博物館,這個時候已經關門。據牆上的說明,是按伽利略當年發明的一種測量儀器複製了一套,放在這小小的空地上,借助日冕投射之法,確定日曆時間,星座四季什麽的。理科生看完介紹,立刻愛不釋手,趴在地上反複研究,最後找準他雙子的星位,經緯分明地留影一張,才盡了興。
我總覺得,我的感覺都是圓的,一顆顆的象珠子,圓融有暈,正是渙散不明之處,才是吸引我的地方;而他的心思是一堆亮晶晶的五角星,有棱角有幾何有七巧的錯落才會激起火花。
往前到共和廣場附近,白天的人群正在散去,寶藍色的夜幕下,白熾燈撒下一片片清淡的光輝,藍白之間,有一種極雅麗的配搭,眼裏有絲絨與珍珠摩挲的舒適。廣場上的雕像麵目不清,但黑黝黝的身體卻顯得加倍高大。
計劃好明天將整日逗留佛羅倫薩,當下便十分閑散放鬆,難得有這樣無目標地閑逛,兩個人舒舒服服靠著走,愈發連說話都懶了起來。這一靜下來,感覺整個城都隨之安靜,街道上的行人也不知哪去了,空出一條一條的石板街來,給我們踢踢踏踏的腳步聲敲得格外清響。
“怎麽不說話?”我問。
“懶得說。”
“那在想什麽呢?”再問。
“也懶得想。”
“我給你講故事吧。”
“好啊,要聽血腥暴力的。”LD乘勢鬧起來。
“那就給講一個血腥的,暴力的,黑社會的……”我笑著開始講到:“一個炎熱的夏天,在‘佛羅倫薩’的神學院裏,百葉窗前的亞瑟正在埋頭整理一堆手稿……”
……突然,在百葉窗和亞瑟的畫麵後,另一個鏡頭浮凸出來:那是我第一次讀到這一幕的情景,在學校醫務室的院子裏,兩棵碧綠的芭蕉下,我坐在嘎吱響的藤椅上,等著補牙。心安理得地坐了一上午,牙沒補成,書倒驚濤駭浪地看了半本……書裏的國度,如今就在身旁,擦肩而過無數個象亞瑟一樣,眼睛深邃漂亮的男子……從多倫多到佛羅倫薩的距離,何嚐不是芭蕉樹下到阿諾河邊的一場跋涉,書外到書裏的漫長旅行。
走過PITTI廣場美術館前寬闊的斜坡,意大利女雕塑家Rabarama的作品象隻巨大的蜥蜴蹲在那裏,成雙成對舍不得歸去的戀人倚靠著它大膽親昵,“瓊瑪戴著頂寬邊的草帽,從廣場的另一端走來,向亞瑟揮著手……”我接著講到。
不一會兒,我們從另一座拱橋回到了阿諾河的彼端,從橋上回望維奇奧,夜色中依然晶瑩閃亮。“瓊瑪的耳光結結實實地打在亞瑟的臉上,他不再是親愛的夥伴,在她眼中,亞瑟成了可恥的告密者……”我還在講。
夜色中的佛羅倫薩象卸下濃妝的女人,從梳妝鏡前緩緩回過身來,露出略有滄桑,卻清豔如雪的臉龐。她用精致的濃妝展示給慕名而來的過客,用清嘉的本色麵對真正了解,憐惜她的情人。佛羅倫薩的美,真正得是在夜晚。這樣清幽的夜晚。
和羅馬不同,這裏的教堂晚上都關門,我們能看到的,隻是教堂外麵冷峻的雕像。店鋪都是沉重的木門,上麵釘著若幹個黃銅圓釘。房屋不過三四層,牆壁在夜晚顯得有點慘白,家居的窗戶一律是橄欖的綠色,連同門框都是綠的,整座城都籠在一層濛濛的青色之中,跟燈光的清白相映出格外的靜來。無人光顧的酒吧,連看守的人也走掉,昏昏欲睡地獨自在街角亮著,一點聲息也無。街燈都是冷色,在夜奔的歸人眼裏,也不那麽篤定。你得加快些腳步,唯恐沒到跟前,它就熄滅了。
“麵對身世的真相,亞瑟想,要麽自殺,要麽出走。他掰斷了生鏽的鐵欄,掀開窗子,從那裏跳了出去……”我說著,指了指路邊樓上的一扇窗戶。這是一個狹小的亭子間,從兩條窄巷斜匯處的夾樓上蓋起來,托在突出的露台之上,掩著柚木色的兩扇百葉窗,燈已經熄掉。我們停下腳步靜望著那扇窗戶,好象下一秒,那個英俊而憂鬱的青年就要從窗後鑽出來一樣。
突然,“哇——”地一聲,樓上傳來某個嬰兒的啼哭,打破了我們的遐想,連同佛羅倫薩正欲入眠的淺夢也被猛地打破。“朱利安羅!@#¥%&×&&×%¥#%#@!!”一個女人叫著孩子的名字,罵了一句,大概是叫他閉嘴,孩子哭得更凶了,整條冷清的街上都撒滿了他的眼淚。在這樣蒼老的,佛羅倫薩的眼裏,無論是亞瑟的絕望,還是BABY朱利安羅的委屈,最終都會在夜裏沉沉睡去,在下一個天明前被忘記。它太老了,太老的人,心都是冷淡的,什麽樣的悲喜對它都是煙雲,它象灰塵一樣抹去往事,臉上不帶任何同情。
羅馬的故事都是攤在外麵讓人崇拜的,而佛羅倫薩的過往都藏在她無邊的夜裏,藏在每一扇關閉的百葉窗後,藏在不動聲色之中,讓人追問,又無處可尋。
走過開闊的廣場,寒月下有孤獨的教堂。城廂在遠處散發著冰涼的光。難怪徐誌摩叫它“翡冷翠”,要他的死魂“就變一個螢火,挨著草根,暗沉沉的飛”。這樣極冷清的城市,卻無端讓我思鄉,也不是思鄉,這並不象,隻是一種前生今世似曾相識又說不清的感覺,好象來過,這街,這夜都走過,暗含著一個答案卻不敢說,隻是沉沒在自己無休止的腳步聲中……
噢,對了,那就是孤獨。佛羅倫薩之夜,翡冷翠般的,浸人的孤獨,正是它的別致之處。
第七天:7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