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中散步

遠離喧囂的塵世,走進密林深處。一邊做著深呼吸,一邊聽著鳥的議論、樹的低語。不期然,與鹿撞個滿懷,從她清澈、純靜的瞳孔裏,猛然地,
正文

隱瞞家庭出身的恐懼

(2014-09-28 09:20:22) 下一個

我的爸爸是地主出身,雖然他是當時稀有的高中畢業生,長得也是一表人才,但就是幹不上去,沒在辦公室裏幹多長時間就被下放到下麵,打鐵,當工人。地主成分使他憋氣又窩火了大半生。他發誓絕不讓這頂地主的帽子再影響我的一生。我不記得我第一次報家庭成分是哪一年,是文化大革命之前,還是文化大革命開始之後,好像應該是文化大革命開始之後,不然的話,我不會那麽害怕。爸爸在我的家庭出身那個框框裏寫上,工人。我雖然還小,但聽說過隱瞞家庭出身這個說法,知道些它的利害關係。從那一刻起,隱瞞家庭出身的恐懼就像一塊巨石壓在我年幼的心頭,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


文化大革命剛開始的一天,老師說,學校要求每個班級選出一名男同學一名女同學做造反團團長。那位老師大概對這些名堂很反感,說此事時隨隨便便,而且也沒走選舉這個程續,他說出一個男生的名,然後說,同意就舉手。老師隨便,大家也不認真,全班同學都舉起了手。老師又說出一個女生的名,居然是我的名字!在那之前,我最大的官職是一道杠,還沒等混到兩道杠,文革就開始了。不知老師是看我個子大,像個造反團團長,還是看我縮著脖子坐在最後一排,最不像個造反團團長,總之他提到了我的名字。然後又說,同意就舉手。不難想象,我被全班一致同意,成了這個班第一個女造反團團長。我心裏那個怕呀!正在我嚇得眼前直發黑的時候,大喇叭裏鏗鏘有力地發出通知,讓各班新選出來的造反團團長課後去某個教室開會。對我來說,那個通知聽上去像是審判我的判詞,一字一句砸在我的心上。同學們都回家了,我站在走廊裏,等著去開會。那時候我體驗了什麽叫“嚇得快尿褲子了”的感覺。我一個人站在走廊裏,抖成一團,根本控製不住自己。好在那個會因故沒開成,第二天也沒人再提及造反團團長
這件事。因此我隻當了5分鍾的造反團團長。可那件事給我帶來的驚嚇卻是無法估量的。從那以後,我盡量不政治上要求進步,唯恐暴露隱瞞家庭出身這件事。

上初中的時候,大家都爭先恐後地當紅衛兵,我卻遲遲不肯提交申請。我雖然政治上不要求進步,但我學習好,會寫小說,還認識繁體字,學校開大會的時候經常讓我寫發言稿,上台發言。上台發言,胳膊上沒有紅衛兵的胳膊箍也不好看呀,於是就有專搞政治的老師找我談話,一套一套的,聽得我心頭直發冷。沒辦法,我交了一份申請書。申請書交上去之後,我的噩夢就開始了。我知道當紅衛兵要過政審這一關,也就是學校派人去我爸爸的單位了解情況、看檔案。爸爸的檔案上肯定清清楚楚地寫著:地主。看來,我這次是在劫難逃了。


一天,我們班的兩個女同學找我,告訴我學校派她們兩個去我爸爸的單位搞我的政審,問我能不能帶她們去,她們不知道怎樣才能找到爸爸的單位。我的心一沉,絕望極了。這兩個女同學根紅苗正,媽媽都是家庭婦女,大字不識一個。她們兩個從一開始就對我這個政治上不要求進步卻討老師喜歡、什麽衣服穿在身上都好看、長相比她們強了好多的人心存妒意。如果能把我的紅衛兵申請書毀在她們手裏,她們會非常開心的。


我提前通知了爸爸這件事,當我們坐公共車來到爸爸的工廠時,爸爸和那個負責檔案的人已等在工廠門口。他們四人走進工廠的辦公樓,我一人去離工廠不遠的道外商業區轉轉。我的心裏像揣了一隻兔子,哪有心思逛商店?等我回到工廠大門時,他們已經出來了,看見我後都轉過臉來。爸爸在看著我微笑,那個管檔案的也對我笑了笑,兩個女生的臉上沒有幸災樂禍的笑
容。我的心裏輕鬆了一點兒,但恐懼還是伴隨著我,一直到幾個星期後我領到了紅衛兵袖章。

我不知道為什麽隱瞞家庭出身的事沒敗露,是爸爸做了手腳,還是那個管檔案的人心地善良沒說實情?我問過爸爸,他隻是詭秘地說,告訴過你沒事兒,就是沒事兒。現在,當我真正想知道到底是怎麽回事時,爸爸已經走了,這件事就成了永遠的迷。

打那之後,我就不怕了。但那幾年的恐懼是否給我的心靈帶來了創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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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林中散步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過往的西' 的評論 : 不是吧。如果是那樣,就不會有那麽多地富反壞右了。
過往的西 回複 悄悄話 我媽怎麽說家庭出身是隨父母的,如果父母是工人子女就是工人,父母是地主出身,但是本身是工人,那麽子女就是工人成分,你爸爸是工人,你就是工人出身,這個沒錯吧,這個算改出身了麽?好像填寫的沒有問題啊。
freemanli01 回複 悄悄話 很多人都受傷,我也受傷,我媽出身也是填寫地主,其實我姥爺他們開藥鋪的,49年前早就去世了。
中國革命是受了馬克思的精神汙染了麽?認定富是因為搶,窮是因為被搶。所以一直都是搶來搶去,不知道財富是創造出來的。政府一不高興,就認定我們要把財富從一部分人手裏搶過來,再分配分配。做的都是打倒強盜做強盜的勾當。
前幾年的蛋糕理論,其實多少也有點創造蛋糕,還是搶蛋糕兩種理論的爭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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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服你爸爸。我爸他們已經是老鼠見了貓,嚇得不敢動了。“獲得性無助感”。
這一世 回複 悄悄話 sorry, 是: 理不直,氣不壯。
這一世 回複 悄悄話 你可以自己靜心回望過去的曆史,看看自己是否常常有理不直,氣不順的現況或過往。每個人的過往童年中遇到讓自己反應激烈的事,都一定會留下痕跡,影響未來,可能還不止一種。你能提出這樣的問題,至少說明你已在覺悟的路上。
另外一個辦法,你可以遇到自己感覺蹊蹺時,將此時和發生的事做個聯係,有時候可以找出蛛絲馬跡,推算真正真相。
sobeit 回複 悄悄話 願那個不堪回首的時代永遠過去!
WXCQQ 回複 悄悄話 I had same experinece, back then, we had to i guess, I did it from 小資產階級到工人...
黎明在前 回複 悄悄話 小時候填家庭出身這一欄也是我的最痛,爺爺是地主,爸爸很早離家去香港工作,49年後,懷著報效祖國的熱血回到上海,在一家大工廠做文職人員。每次填表都痛苦的不知填啥,後來弱弱的寫上“工廠職員”,那時最羨慕別人能堂堂寫下“工人”二字。後來到了中學被擬定為第一批加入共青團,結果團委老師找我談話,問為什麽沒和組織交代爺爺是地主和父親從香港回歸的事實,我嚇得當場就哭了。最後老師讓我找父親好好了解情況,寫書麵材料向組織一一說清楚。盡管最終沒影響我加入共青團,但對一個十三,四歲的孩子,當時真是天要踏下的感覺。
KkQq 回複 悄悄話 深有同感.我的父母都是走資派.小時候無論在學校,幹校,大院裏,總是被欺負,它帶給我心靈永久的創傷…
最愛喝咖啡 回複 悄悄話 我很有同感!我爸爸和媽媽出身都是地主。小時候最恨和最怕填寫家庭出身。我當時的外號就是地主婆,雖然同學不是非常的惡意,但是我也非常難受。

好在我上學那年,毛死了,文革結束了。家庭出身繼續填寫幾年後,就不寫了。
springdale 回複 悄悄話 毛澤東共產黨的邪惡, 罄竹難書!
紫萸香慢 回複 悄悄話 你爸爸在那個年代算是有勇有謀的。有勇是他敢改你的成分,那時的人都給治怕了,尤其是知識分子,膽大的都給收拾過了;有謀是他居然有辦法搞定管檔案的人,應該是在他給你改成分前後就布好了棋,不是那一天臨時抱的佛腳。辦法有三:一是管檔案的人心地善良,又同你爸是朋友(不像,管檔案的人不能同你爸做朋友,至少不敢公開);二,收了很大好處;三,有大把柄在你爸手裏。祝福他老人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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