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麽沒有被打成右派?
對於反右派運動,錢鍾書夫婦本以為是“人民內部矛盾”,不足為奇,直到運動結束,才知道右派的嚴重。據楊絳說,運動總結時,他們“很正確很誠實地”說,“對右派言論有共鳴”。(《我們仨》第136頁)不知此話對何人總結?在當時的特殊氣候下,以他兩人的個性,敢對組織承認右派言論嗎? 總的來說,錢鍾書有驚無險的度過了1957年,並沒有被戴上右派的帽子。 錢鍾書何以能逃過此劫 錢鍾書為什麽沒有被打成右派,與晚年楊絳關係密切的吳學昭曾撰有《錢鍾書為什麽沒有被劃成右派》一文,大量引述楊先生的文字(實際上就是轉達楊的觀點)。楊絳說: “錢鍾書憑什麽應該是右派分子呀?1957年大鳴大放,他沒說一句錯話,說的全都正確,卻也不是違心之談,憑什麽該是右派呢?無非憑那份黑材料,認定他是‘全國最反動的知識分子’,還有別的理由嗎?”“我們也見到共產黨確為人民辦了好事。經過三反、思想改造運動,直以為人都變得沒有人性了,心上害怕。看了大字報,原來一點沒變。隻要知道人性未改,我們就很稱心。”“我們從未參加過‘大合唱’,鳴放也是‘大合唱’,這回是大合唱罵共產黨。我們不參與‘大合唱’,完全是自然的。”(類似表述亦見《我們仨》) 錢鍾書能避過“右派”的帽子,是不是對時事的認知有先見之明呢?楊絳也回答說:“哪有什麽先見之明。錢鍾書和我都‘脫離政治’,曆次運動都不積極。”“我們隻是‘不靠攏’,從來未表示過入黨之求。不愛開會,勉強應景。對一切運動存戒心。我們覺得政治運動總愛走極端,一切運動都運動過頭。”“多年後看到各種記載,聽到各種論說,才知道‘引蛇出洞’是經過長期策劃的手段,使我們想起來都後怕,對‘政治’更加悚然畏懼。所幸我們當時雖對右派言論思想上有種共鳴,卻沒有發表一言半語的右派言論,逃過了厄運。”(《錢鍾書為什麽沒有被劃成右派》) 在當時的大環境下,錢鍾書的不說確實保護了自己。解放後,他最明智之處也就在於,很多事他看在眼裏,思在心裏,絕不說、不寫,因為他知道,“禍從口出”。這和解放前比變化很大。吳學昭認為:“對政治誇誇其談,不是錢鍾書的風格。以錢先生對社會政治的極度清醒,對人間世態的深悉洞察,不論會上會下,談話絕不直接涉及政治。即使是學術討論,一旦牽入政治,錢先生即三緘其口,絕不發言。”“他說過:If we don‘t have freedom of speech,at least we have freedom of silience.多少年來,他保持沉默,不做頌聖詩,不做歌德式表態,但也謹言慎行,從不貿然就政治發表意見。”(吳學昭《聽楊絳談往事》,第276頁,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8年版) 錢鍾書不說不代表沒有看法,也不是完全銷聲匿跡。文人士子,以文字筆墨曲筆含沙者並不少見,錢鍾書也不例外。李慎之回憶說,他在上個世紀60年代初讀到《宋詩選注》時,曾為書中注語裏“偶爾爆發的狂言大語”而捏一把汗,還說喬冠華認為《宋詩選注》是“那年頭惟一可看的有個性的書”。(鄧紹基《斯世當以同懷視之--記中國社科院文學所前輩學者之間的情誼》,《光明日報》2003年10月15日)這種曲筆言誌的寫法,在文革後推出的《管錐編》中更為常見。今者有人批評錢鍾書的“默默無言”,缺少“知識分子在現實生活中的道義和責任”,“沒看到與他地位相稱的擔當”。(蔣寅《在學術的邊緣上》,《錢鍾書評說七十年》第154頁,文化藝術出版社2010年版)這是缺乏曆史體驗、嘩眾取寵、標新立異的無知妄語,他們恨不得所有人都像儲安平那樣,言人所不敢言。錢鍾書的不說,在當時的大氣候下是大智慧的表現,沒有洞悉政治本質的遠見,沒有堅守個人獨立人格的決心,是不可能做到的。其實錢鍾書“黑材料”中“汙蔑領袖著作”等言論,我想不是毫無來由的,它符合錢氏說話的風格。 錢鍾書自己分析,他能輕易逃過關,主要是他非共產黨員,從未出過風頭,罵過什麽人,捧過什麽人,所以也沒有什麽“劣跡”給人抓住。(夏誌清《重會錢鍾書紀實》,《記錢鍾書先生》第183頁)這顯然是書生看法。其實“反右”中大多數知識分子都是無辜的,都沒有說錯什麽話,都沒有理由被劃為“右派”。僅僅因為自己的謹言慎行就能免於浩劫,這是天真的認識。在當時的大氣候下,已被傳聞說過“反動言論”的錢鍾書,能免於被劃為“右派”,應該不僅僅像楊絳說的這麽簡單。 除了謹言慎行,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錢鍾書的“毛選翻譯”、“外事翻譯”等身份,使其身罩保護傘。在1957年之前,“毛選翻譯”,“外事翻譯”,這些經曆一度讓海外盛傳他是毛澤東的英文秘書。錢鍾書曾對夏誌清苦笑著說,他非共產黨員,怎麽會有資格去當毛的秘書?(夏誌清《重會錢鍾書紀實》,《記錢鍾書先生》第180頁)海外之所以會有他擔任過毛的秘書的傳聞,據周恩來的秘書回憶,毛澤東、周恩來和胡喬木等中央高層都曾因外事顧問過錢鍾書。(陸緯《清華狂才子當代一鴻儒》,《文化昆侖》第256頁)有人說,錢鍾書翻譯毛選,“此事具有明顯而光榮的政治意義。不論錢、楊主觀上是否有不問政治、甚至有意疏遠政治、清高超脫的傾向,但這件事卻使得他們實際上進入了比較高層的政治領域”。(柳鳴九《君子之澤,潤物無聲--心目中的錢鍾書、楊絳》,《“翰林院”內外》第88頁,長江文藝出版社2006年版) 不僅如此,高層中的“二喬”(胡喬木、喬冠華)都是他的同學。夏誌清猜測說:“在大陸,絕大多數的知識分子無福享受到’沉默的自由‘,錢自稱多少享受’沉默的自由‘,我想情形並不這樣簡單。很可能上麵有人包庇他,不讓當代第一博學鴻儒卷入無謂的鬥爭之中。”(《重會錢鍾書紀實》,《記錢鍾書先生》第183頁)尤其作為毛的秘書的胡喬木,從“文革”後他主動為錢鍾書分配房子一事,就能看出他對錢的重視。胡喬木直接負責了1950年和1951年的整風,毛關於人民內部矛盾的學說,也是通過他的筆第一次公布於世的。1957年的運動前後,胡喬木都是緊緊迎合毛的思想,為運動推波助瀾的,他還不清楚這場運動的走向嗎?“文革”中曾與錢鍾書夫婦大打出手的林非、肖鳳夫婦撰文稱,在他們兩家打架之後的第二天,單位的領導就找他談話,“訓斥他怎麽敢跟大有後台的錢鍾書吵架,說是他已將我們告到他的一位聲勢顯赫的同學,當時是炙手可熱的一位高官那裏”;“這對夫婦用心真是凶狠,竟要搬動這麽大的後台來壓垮和摧毀我們”;“幸虧那位當時的高官與我們素不相識,無仇無怨,所以並未聽信一麵之詞,將林非置於死地”。(肖鳳《林非被打真相》,《作品與爭鳴》2000年第4期)但是楊絳似乎有意撇清他們與胡喬木的關係。《聽楊絳談往事》:“’文革‘前,胡喬木對錢鍾書比較冷淡,而’文革‘後卻十分親厚,關心照顧,先後判若兩人。錢鍾書也不明白什麽緣故。”(《聽楊絳談往事》第314頁)揣測“二喬”在錢鍾書1957年命運中的影響,這種世俗的眼光,也許是對他的不敬,但很多事在特殊環境下是撇不了關係的。 “反右”從開始到尾聲,錢鍾書目睹了知識分子之間相互揭發、甚至詆毀的醜態,看清了人與人之間的提防、冷漠。可他對在“反右”中受傷害的人與迫害他人的人態度非常鮮明,是非分辨得很清楚,從未失卻自己一貫做人的本心。鄭朝宗1957年因言獲咎,困頓三年。錢鍾書聽到他“歸隊”的消息後,第一個寫信給他表示關懷,囑咐他要讀書養氣,勿因受挫而從此消沉。(鄭朝宗《懷舊》,《不一樣的記憶》第115頁)蕭乾1958年被錯劃為“右派”,被送到柏各莊農場勞動。一次回京,路遇錢鍾書,錢熱情地和他打招呼,並在熙熙攘攘的北京街頭與之交談一刻鍾。文潔若說,那年月要是讓哪個急於立功的“積極分子”撞見了,馬上就會給匯報到人事部門去,成為日後挨整的資料,然而錢鍾書先生好像什麽事也沒發生。(文潔若《與錢鍾書先生邂逅街頭》,《北京晚報》1999年1月5日)同樣是在1958年被打成“右派”的吳興華,那時也是有意回避親友,以免連累別人,但錢鍾書見麵還是主動和他打招呼,態度一如既往,並無敬鬼神而遠之的意思。(謝蔚英《和錢鍾書做鄰居的日子》,《北京晚報》1999年2月26日)而在1979年出訪美國時,有人談起吳晗一家的悲慘遭遇,錢鍾書忽然對著費孝通說:“你記得嗎?吳晗在1957年’反右‘時期整起別人來不也一樣地無情得很嗎?”(餘英時《我所認識的錢鍾書先生》,《文化昆侖》第208頁)他對知識分子之間的相互傾軋深惡痛絕,這一點與乃父錢基博有相似之處。胡誌德分析說:“錢氏認為,就文人打破社會等級和背叛自己階級地位所達到的程度而言,他們知識分子間的互相斥責,甚於國家在他們的不利處境中起的作用。依錢氏看來,最大的罪過就是trahhison des clercs,即知識分子互相出賣。”(《錢鍾書》第14頁) 1957年過去了,顧頡剛在年終日記中寫道:“1957年逝矣。此一年中,蘇聯貢獻最多,有人造衛星,有星際火箭,有北極破冰船,又有利用太陽能之發現。中國方麵,以完成長江大橋為最顯著之成功,而發動反右派鬥爭,使人知物質建設必須賴思想改造,不能站在中間路線,亦促進覺悟之大事,有劃時代之意義者也。”(《顧頡剛日記》第八卷,第359頁)言語間依然無覺醒之意。如果說意義,這一年在中共執政以後的政治轉型過程中無疑具有標誌意義,讓中國知識分子實實在在經曆了一次心靈與肉體的考驗。但對於錢鍾書以及中國多數知識分子來說,“反右”還隻是一場悲劇的開始,還有一場更大的文化浩劫在不遠的前方。 | ||
來源: 《中華讀書報》 | 來源日期:2013年01月16日 | 責任編輯:西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