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半年來受詩詞版各位老師的熏陶,時不時翻翻平水韻,越發覺得有趣。趁著假期的時間,自不量力,就此話題閑侃幾篇,和各位詩(師)友交流一下,還望各位不吝拍磚指正。這第一篇,就從陳寅恪先生名字中“恪”字的讀音談起。
陳公寅恪,著名曆史學家,當年清華的“國學四大導師”之一(其他三位是梁啟超、王國維和趙元任)。先生學貫中西,著作等身,卻不慕虛名,遊學多年而無博士頭銜。無獨有偶,當年清華的另一位大師華羅庚先生終生自稱“初中學曆”,可謂一文一理,相映成趣,傳為佳話。
陳先生的門規是“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始見於1929年他題寫的《清華大學王觀堂先生紀念碑銘》。先生一生身體力行之,不曾屈服,“獨立精神和自由意誌是必須爭的,且須以生死力爭”;並要求弟子恪守之, “不是這樣,即不是我的學生”。治學上,先生重考據,“一曰取地下實物與紙上之遺文互相釋證”,“二曰取異族之故書與吾國之舊籍互相補充”;“三曰取外來之觀念,與固有之材料互相參證。”
有趣的是,陳先生名字中“恪”字的讀音就是一個值得考證的對象。: ) “恪”字正音為“Ko”(短元音)或“Ke”,而近現代學者中卻不乏讀之為“que(雀)”者,到底哪個對呢?為什麽會產生這個分歧呢?拙文就對此作個“小小考證”,雖才智不及先生之萬一,但其精神總是可以去努力學習的吧,也順便為各位詩友添點在節日中茶餘飯後的談資。
上大學時始聞先生大名,卻聽得一些文科學者把“恪”讀成que(雀),而新華字典、現代漢語詞典裏並無這個讀法,感覺很奇怪。起初以為是粵語的讀音,找幾個廣東籍的同學詢問亦並非如此,廣東話裏“恪”讀作Kok(Ko),跟普通話裏的“Ke”很相近。現在資訊發達,可以請諸君親耳聽一下:http://ykyi.net/dict/index.php?char=%E6%81%AA。也有人說陳先生祖籍是江西客家人(生於湖南),客家話裏“恪”讀作“雀”。然而查《漢典》,所標各種客家話讀音皆與粵語相似,多為“Kok”,少數為Gok或Ged,而絕無“雀”音http://www.zdic.net/z/19/js/606A.htm。即便是潮州話閩南話,也是讀Ka或Ko(短元音),http://cn.voicedic.com/。此問題遂成為俺心中的不解之謎。
很湊巧,幾個月前在著名戰地記者,“唐老鴨”唐師曾的博客看到一篇趣文,題為《季羨林,把老師陳寅恪的名字念錯了》http://blog.sina.com.cn/s/blog_4ab761450102ecjv.html,批評季先生讀“恪”為“雀”,既不符合陳先生本人的讀音,也不符合字典的正音。唐先生是季老的忘年交,有20多年交情;但此文毫不為長者諱,秉承了“獨立精神,自由思想”,不禁要讚一個。
唐師曾的主要觀點有二:第一,名字怎麽讀,首先要尊重其本人的讀音;第二,根據曆史資料,陳先生自己對“恪”字的西文拚法一向是Koh,Ko或Ke,作為學貫中西的大師,他從來沒作過類似“雀”的拚法。因此,把“恪”讀成“雀”是錯誤的。
唐先生的第一個論點,應該無可辯駁。即使人家的名字是多音字,如“唐師曾”“容誌行”,也得遵照本人的發音,不可隨意讀。第二個觀點也可以查到充分的印證,比如1949年劍橋出版的The Journal of Asian Studies,http://journals.cambridge.org/action/displayFulltext?type=1&fid=7020584&jid=JAS&volumeId=8&issueId=02&aid=7020580
談到當時剛成立的中國中央研究院,有這麽一段:
由此可見,根據史料記載中陳先生自己的發音,“恪”確實應讀“Ko”而不是“雀”。這點是沒有什麽疑問了。
問題是,當年清華把“陳寅恪”讀成“陳寅雀”的還不少,包括後來的北大東方語言係主任季羨林先生。這個“恪”,它怎麽就變成“雀”了呢?
受詩詞版熏陶,一日突然想起來查查平水韻。這一查不要緊,發現在“入聲十藥”下,“雀”與“恪”赫然同列!
十藥,藥薄惡略作樂落閣鶴爵若約腳雀幕洛壑索郭博錯躍縛酌托削鐸灼鑿卻絡鵲度諾橐漠鑰著虐掠獲泊搏勺酪謔廓綽霍爍莫鑠繳諤鄂亳恪箔攫涸瘧郝駱膜粕礴拓蠖鱷格昨柝摸貉愕柞寞膊魄烙焯厝噩澤矍各獵昔芍踱迮 (共91字)
現在這些字在漢語拚音中分化為9個韻母,羅列如下(有幾個多音字各自歸入了兩個韻部,如“樂”,“薄”,“度”,“削”,“鑿”,“綽”):
ao 藥鑿鑰亳郝烙焯芍薄勺酪綽 (12字);
iao:腳削繳 (3字); u:幕縛度著(4字)
ue:略樂爵約雀躍削卻鵲虐掠謔攫瘧(14字);ie獵 (1字) ; i 昔 (1字);
uo作落若洛索郭錯若酌托鐸灼鑿絡度諾獲廓綽霍爍鑠駱拓蠖昨寞膊魄矍踱柝柞厝(34字)
o 薄博漠泊搏莫箔膜粕礴摸 (11字);
e 惡閣鶴壑樂諤鄂恪涸鱷格愕噩澤各貉迮 (17字)
其中以元音“O”結尾有57字,近2/3。入聲字的短元音O,嘴形大一點發音即為“ao”,小一點即為“e”,北方人就多有把“波”讀成“Be”的(典型的如李瑞環,haha)。所以可以肯定,在這個韻部中,現在讀e的也是從O演化來的。這樣源於入聲短元音O的就有74個,超過80%。這樣可以推測,那14個讀“ue”的也是從 O 演化出來的。
“雀”字怎麽能讀出O的元音呢?巧得很,其實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北京人和東北人都把“家雀兒”讀成“家巧(qiao)兒”嘛!其他的例子,如此韻中的“腳”,普通話讀(Jiao),俺姥姥的山東話讀(jue);俺老爹的江西話則讀(Jio),最接近入聲;“藥”,普通話讀“yao", 山東話讀“yue"; 還有入聲三覺部中的“學”,普通話讀 (Xue),而山東話天津話都讀(Xiao)。由此可見,從o到ue的變遷主要是在北方發生的;而南方由於多保留了入聲,此韻中依舊保持著o的尾音,江西、廣東、客家、閩南、潮州都是如此。“雀”的本音大概類似“qio”(客家話讀zio),有幾分像que,也有幾分像qiao,遂分化出了家que和家巧兩種讀音。
下一個問題,畢竟qio跟ko在輔音上還是有區別的,這個變遷是怎麽發生的呢?這個問題,打開了我塵封多年的記憶:想起來小學時有個同學,名字叫“客濱”,他本人以及老師卻教小童鞋們讀作“且濱”,據說是東北方言。也記起有的東北人,家裏來客人叫做“來qie3了”。“恪”的繁體為“愙”,聲旁從“客”;而ie和ue很相近,比如“血”就有(Xie3 xue4)兩個讀法,所以改k為q而讀“恪”為“雀”,應該跟東北方言有些聯係。考慮當年到闖關東的多是山東河北人,猜測這也許是山東方言帶來的,巧的是季羨林先生正是山東人!這個觀點還有一個身邊的佐證:俺娘是東北長大的“山東大妮”,記得小時候學英語,她看我念字母就說她怎麽也發不出Q的標準音Kiu,而是一貫讀成qiu,嗬嗬。
綜上所述,“恪”字讀成“雀”應該是陳先生北上清華執教以後,某些同事的“北調”,而非先生本人的“南腔”。始作俑者,說不定就是俺的山東或東北老鄉。 此調流傳至今,故有了“陳寅恪”vs“陳寅雀”的爭論。而季羨林先生讀“恪”為“雀”,或亦因其方言而有情可緣吧。至於我們這些晚輩,還是尊重陳先生意願,讀Ko或Ke為好。
最後以一首小詩作結吧,按平水韻和新韻各作一首,小有區別:
平水韻 (上平十三元)
恪守陳規巧溯源(根), 南腔北調本同根(門)。
江花塞雪諧風雅, 美韻中華萬古存。
紅字雙關;括號裏的字更適合普通話的讀音,也符合平水韻。剛寫完有點發愁括號外的韻腳怎麽讀才能押韻,轉念一想,按照俺姥姥的山東話讀就行了嘛!山東話“門”字跟英語的man發音差不多(著名的梅花音),哈哈。常用詞如“餛飩”,“根源”,“昆侖”都是十三元韻,按古韻讀須照此辦理,讀得圓潤一些。
新韻
恪守陳規巧溯源,南腔北調本同孿。
江花塞雪諧風雅,美韻中華萬古傳。
大家節日愉快!您讀了這麽多辛苦廖!說了那麽些方言的事情,上個侯寶林、郭全寶先生合說的相聲《戲劇與方言》,給大家樂嗬樂嗬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