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熊

白熊,達拉斯人。幹科研的,是個愛運動的基督徒,也愛唱歌,熱愛生活,願我的博客能交很多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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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木在前進

(2012-12-14 14:23:31) 下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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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剛林


我真沒有想到:當了一輩子兵,我獲得的最大精神榮譽居然是在加拿大,還是來自一個素不相識的洋人老頭。
  2005年在加拿大,一個洋人老頭給我講了一個“原木在移動”的故事,居然把我這個中國軍人給徹底震撼了,使我得到了平生最大的精神滿足。
  我這才知道了,我們的戰爭的故事原本是這樣的,人家的戰爭故事原來是那樣的。
  作為一名中國軍人,我終生足已。

  2001年1月15日,我送女兒去加拿大留學,來到加拿大阿爾伯達省首府埃德蒙頓市附近的一個小城:阿爾伯特。這大概是一個幾萬人口的小城吧。
  到後的第三天,房東對我說,附近“必勝客”匹薩店的老板想請我吃飯。
  “他請我吃飯幹什麽?我又不認識他,”我感到很奇怪。
  房東說,她的女兒傑恩在“必勝客”打工,傑恩說到家裏來了兩位中國北京的客人,父親送女兒來留學,父親是中國軍隊院校的一位教官。
房東告訴我:“這裏是一個小地方,可能是因為好奇吧, “必勝客”的老板很想見見您。你就去見見吧.他是一個很和藹的老頭,在這裏生活幾十年了,鄰裏們都很喜歡他。”
  “那好吧”我隻有答應了。

  兩天後的中午,房東陪著我和女兒應邀赴約。
  1月,正是阿爾伯特最寒冷的季節,零下30度左右,奇冷無比,出門一會兒,臉,手和腳丫子就凍得生疼。從北京來時,我們倒是作了一些準備,買了厚厚的羽絨大衣,手套和棉皮鞋,但是,到了這裏後都不太管事。
“必勝客”店離我們的住地大約有一公裏遠。我建議走著去,正好讓女兒體驗一下加拿大的雪景和嚴寒。
  我們住的居民區與商業區之間有一大片開闊地,小河,草地,樹林自然天成,不過此時已是白茫茫的一片冰雪世界,白天都能聽到冰雪嚴寒發出的“喀拉 喀拉”的聲音。
  房東說,這是嚴寒發出的最美妙音樂。他們已經習慣了,中午還算是最暖和的,晚上一般就不能出門了,因為門常常打不開,凍住了。
  我們仨人,在布滿冰雪的小路上小心翼翼地走著,穿過冰凍的小河時,一步一滑,前俯後仰,很難自持。一會兒,臉上,手和腳指頭就沒感覺了。女兒看見這麽美侖美奐的冰雪世界,興奮異常,一邊走著,跑著,一邊玩雪,還摔了幾跤,引得我們哈哈大笑。
   “約翰等著我們呢。”房東指著前方。
  老板在店門口站著,腰板挺直。老板有70多歲了,麵色紅潤,看來身體還不錯。他中等個,穿著深咖啡色的西裝,紮著深紅色的領帶,滿臉笑容的望著我們,非常熱情,又非常謙恭的樣子。
  我們打著招呼,握手的時候,他用兩支手緊緊地握著我的手。我感覺他的手有些涼,想他在門口也等侯一些時候了。他走路的樣子有點別扭,像小腳老太太。

  與洋人一起就餐就那麽回事兒。
  一人一盤匹薩餅,還有一個大沙拉,每人都規規矩矩地坐著,每人都人模人樣地端著,每人都拿著刀叉小口吃著,每人都客客氣氣的說著。老板還是滿臉笑容,還是非常謙恭的樣子。
  他說,他今天能見到我這樣一個中國軍人非常非常高興,非常非常感謝。
  他說,他叫約翰,原來是美國人。早年當過兵,參加過朝鮮戰爭;後來就回國了;再後來就娶了一個加拿大姑娘,再再後來就在這個小城市裏開了一家“必勝客”的連鎖店,幾十年就這麽過去了。這就是關於他的故事。
  我與老板寒暄著,說著那些客套的話,說著那些與每一個洋人都可以說的,都是裝出來的那些客氣話。最後,我送給他一盒中國茶葉作為答謝,他捧在手裏一再表示非常非常高興,非常非常喜歡,非常非常感謝。
一頓飯就這樣吃完了。
  回去的路上,房東告訴我,幾十年了,老板還從來沒有像今天這麽高興過。你給他帶來這麽大的快樂,真難得。我也一點奇怪。
  女兒告訴我,吃飯的時候,老板一直盯著我看,一直盯著我笑,一直陪著我說,一直端端正正的坐著,一直就沒顧得上吃多少東西。
  女兒說,她也一直陪著笑。一頓飯吃下來,現在臉上的肌肉都酸了。老這麽笑,會不會提前長皺紋呢?女兒還問.
  女兒批評我:“就你表現差,老端著,笑一笑就那麽難。”
  “人家開餐館的就這樣,這叫微笑服務。懂嗎?” 我說。

  女兒的一切都安頓好了,我要回北京了。

  臨走前的幾天,我接到了約翰打來的電話,他說,他還希望能有機會見到我,希望能邀請我去酒吧喝酒,如果我願意的話,如果在我方便的時間。

  盛情之下,我隻好答應了,就當是練一把英語得了,可心裏總有點不解:這個洋人老板也太盛情了,我一個過路客,值得如此這般熱情嗎?

  那天,女兒說她要做作業,房東也有事。我是閑人,就自己出門了。
四點鍾多鍾的天就擦黑了,空氣中彌漫著濃濃的霧氣,不過這不是水微粒形成的霧氣,而是冰的微粒結成的冰霧,氣溫一但超過零下30度,空氣中的水份就結成冰粒了,這叫“冰霧”。這是我在加拿大長的新學問。
  出門後沒幾分鍾,立即就有一種沒穿衣服的感覺。
  還是那個奇冷無比的冰雪天,還是那條一步一滑的冰雪路,還是那條冰凍的小河,我在濃濃的冰霧中走著,就象一個沒穿衣服的人戰戰兢兢地鑽進了一個冰冷透頂的奶瓶裏。
  我老遠看見,還是那個笑容滿麵的約翰在店門口的燈光下在等我;他遠遠地向我相對的方向望著;他還是一身西裝;還是腰板挺直。
  我們一起走進了“必勝客”店隔壁的一家酒吧。可能是因為天氣太冷了,那天酒吧裏的人不太多。
  我發現:人一喝了酒,外語能力就提高了;喝得越高,外語水平就越高,一點語言障礙都沒有。
  下麵是我們在酒吧裏聊天的回憶記錄:
  約翰說:“我終於又見到您了,太高興了,真的。50年了,我一直在等這一天。”
  我挺驚訝:“我們以前沒有見過麵啊?”
  “我們見過,在朝鮮,50年前。”
  “哦?”這太奇怪了。
  “50年了,我一直想再見到你們,做夢都想。我非常敬佩你們。”
  “不,約翰先生,那不是我”這老頭怎麽啦?我更加疑惑了。
   “不,那是你們:中國軍人,” 約翰說話的樣子挺正經。
  “這從何說起呢?”我問他。
  約翰開始講他畢生難忘的故事。
  “那是1950年12月,很快就要過新年了。
  當時,我是美軍某連的一名士兵,我們已經打到離鴨綠江隻有幾十公裏遠的地方,麥克阿瑟將軍告訴我們,戰爭很快就要結束了,我們可以回家過聖誕節了。”
  “北朝鮮的冬天太可怕了,山裏的風非常大,夾著大雪,整天下個不停,冰霧彌漫,整個世界都被凍住了,很大的湖麵上都可以開汽車和坦克。我們隻有待在屋裏才能活下來。
  一天晚上,我們的連隊住在朝鮮東部的一個叫***的小山村裏過夜(他說了一個很奇怪的地名,我沒記住),周圍都是大山,附近還有一個很大的湖。連續幾天,我們的飛機都偵察過了,說這一帶山區裏沒有發現敵人,即使有,風雪嚴寒早就把野外的敵人都凍死了。我們在屋子裏烤著火,吃著罐頭,喝著咖啡。那夜,我剛剛躺下一會兒,屋外就突然響起了激烈的槍聲和爆炸聲。
我撕開用鴨絨被堵住的窗戶向外看去,前方有你們的士兵在衝鋒,他們從濃濃的冰霧中不斷的顯現出來:他們肩上披著白布,一群一群地樹林裏衝出來;天上有照明彈,他們像僵硬的原木在移動;不知道他們有多少人,也不知道他們在樹林裏躲藏了多長時間;前方有你們的士兵在衝鋒,天上有照明彈,……您知道什麽是原木嗎?log,log,原木,僵硬的,unprocessed  wood,被采伐成一節一節的木頭,”約翰不斷地在重複著。
  “小山村的前麵有條小河,十多米寬,河水不深,河麵上的冰層已經被我們的炮火炸碎了,河水冒著水氣在流淌;你們的士兵在趟水過河,上岸後,兩條褲腿很快就凍住了,他們跑得很慢,因為他們的褲腿不能彎曲;他們的火力很弱,沒有炮火掩護,他們的槍好像也被凍住了;他們像僵硬的原木在移動,……”。
  “我們的火力很猛,我們的坦克、火炮,卡賓槍和機槍都在向他們射擊,我們的火力像無數的火蛇一樣在原木中穿行;巨大的火球在原木中滾動,他們像僵硬的原木一樣一排一排地倒下;他們又有人不斷從樹林中湧出,他們大聲地呼喊著,他們嘴裏噴著長長的白汽;他們不斷地衝過河來;
  在我們強大火力的打擊下,他們仍然在衝鋒,我們的火力根本無法阻止他們。我們拚命地射擊,我的槍管都打紅了,但原木仍然在我的準星前移動,他們越來越多,他們越來越近;他們一排一排的,像潮水一樣湧過來,我已經不知道該向哪個目標射擊了。
  他們僵硬地移動著;他們有很多人倒在雪地上,倒在小河中;但他們像潮水般不斷地湧過河,衝上岸,撲向我們;小河裏,河岸上,躺滿了一片一片的屍體,像躺倒的原木一樣,凍得僵硬……”
  “晶瑩惕透的冰雪世界驟然破碎了,雪夜在巨大的炮火中映得如白晝一般,大地在顫抖,河水在跳躍,硝煙染黑了白色的兵雪;雪夜中,火光一片,槍聲一片,喊聲一片,血光一片;空氣中,彌漫著令人窒息的硝煙味道;火光中,冰雪在燃燒,大地在燃燒;河水紅了,潔白的冰雪也紅了;他們仍然像僵硬的原木在移動、、、、、、我不記清這樣的情況持續了多長時間,我被這種場景驚呆了。”
  約翰的眼神發直,手在顫抖,兩眼緊緊地盯著我,那是一張扭曲而僵硬,充滿恐怖的臉。
  約翰說不下去了,他低下頭,好一會兒沒有說話。
  他抬起頭,兩眼直勾勾地盯著我。須臾,他喝了一大口酒,說,“那天晚上,我被這個原木在移動的場麵驚呆了,我被那些不畏死亡的靈魂震撼了,太可怕了。”
  “我當時就知道,這是一場沒有勝利希望的戰爭。他們像原木一樣在移動,我們的炮火根本阻止不了他們。”
  約翰說,後來,他們被包圍了,再後來,他們就逃出去了,一個連隻逃出來十幾個人,一直逃到了十幾公裏之外的冰雪世界中去了。
  約翰說,那天晚上,他凍掉了7個腳指頭。
  我這才明白,他走路時為什麽是那種怪怪的樣子,象個小腳老太婆。
  他說,後來,他被送到了東京,再後來,他又被送回了美國,再再後來,他就來到了加拿大……。
  約翰的故事把我帶回了那場舉世聞名的戰爭。
  對中國人來說,那是一場需要非凡的民族膽略和極大勇氣,需要氣吞山河的英雄主義氣概才敢打的戰爭,正如毛澤東當年所說:那是一個叫花子與龍王爺比寶的戰爭。哪個叫花子敢鬥龍王呢?
  我後來查過資料,按照約翰所講述的時間和地點,這場戰鬥可能是屬於中國人民誌願軍發起的第二次戰役的一部分。很難查找約翰所說的是那一場戰鬥屬於我軍的哪支部隊發起的哪場進攻戰鬥,因為在這次戰役中,類似的戰鬥就太多了,我隻了解大概的戰役背景。
  椐戰爭史料記載:
  1950年11—12月間,中國人民誌願軍在朝鮮戰場的東線和西線同時發起第二次戰役。
  是役期間,東線戰區普降大雪,氣溫降至攝氏零下30度左右,氣候嚴寒給部隊的作戰行動和彈藥補給帶來了極大的困難,部隊凍傷嚴重,供給極端困難。
  東線誌願軍9兵團司令員兼政委宋時輪轄主力,夜行晝伏,於1950年11月27日夜間秘密完成了對東線長津湖地區之敵的分割包圍,將根本沒把中國人民誌願軍放在眼裏的美軍陸戰第1師,陸軍第7師,第3師所轄4個團,3個炮兵營,1個坦克營,共1萬餘人團團圍住。
  12月1日夜,誌願軍第27軍主力對新興裏之敵發起進攻,激戰至次日淩晨,將敵壓縮於大山中的一個狹小地域內,敵傷亡慘重,外援無望,遂於是日在十幾輛坦克掩護下向南突圍。誌願軍立即尾追堵截,將敵大部殲滅於新興裏地區。
  是役中,著名戰鬥英雄揚根思率全連在戰鬥中戰至最後一個人,他自己抱起最後一包炸藥,衝入敵群,與敵同歸於盡。
   
  經第二次戰役,中國人民誌願軍迫使美軍全線潰退至三八線以南地區。
  從時間和地域上看,約翰經曆的那場戰鬥可能屬於中國人民誌願軍發起的第二次戰役,可能就在長津湖地區,但約翰遇到的是中國人民誌願軍的哪一支部隊就無從考證了。
  我相信,這肯定是我們這支軍隊的故事,約翰還向我確認,他們拿的槍的是日本製造的“三八式步槍”,不能連發。

  我仔細地聽著,每一個單詞,我都聽懂了;每一個句子,我都記住了;約翰那張充滿不解和恐懼的臉深深地刻在我的腦海裏,揮之不去:
  “天上有照明彈,他們像僵硬的原木在移動,他們像原木一樣倒下,他們又有人衝上來了,他們的褲腿凍得像原木一樣,他們在強大的火力打擊下衝鋒……”
  我仔細地聽著,不願漏掉一個單詞;我的眼淚在流淌,嘩嘩地流,我從來沒有這麽暢快的流過淚,我根本就不想去止住它。
  我真沒想到,那場遙遠的戰爭居然給一個美國兵留下了如此刻骨銘心的記憶,一場與中國人的戰爭震撼了約翰50年,一個震撼50年揮之不去。

   “我從來沒有看到過一支軍隊,他們完全沒有炮火掩護,他們會在那麽猛烈炮火打擊下衝鋒,一往無前。我完全無法想象戰爭中會有這樣的情況。直到今天,我都無法相信50年前我親眼見到的那一幕是真實的:在猛烈的火力打擊下,他們象原木在移動。” 約翰語氣深沉。
  “那是真實的,約翰先生,你都親眼看見了,那就是中國軍隊,他們拿的‘三八式日本步槍’,這是肯定的!”我回答約翰。
  “他們不怕死嗎?他們都很年輕。50年了,我一直不明白,” 約翰問我。
  “他們不怕死!我肯定!”
  “我們當時就有原子彈,1945年,我們剛在日本扔了兩顆,威力無比,殺傷力空前,事隔剛剛5年,難道他們就不怕原子彈嗎?”
  “他們不怕!我肯定!”我很鄭重的回答。
  約翰一臉驚愕,不解和疑惑的神情,他的兩眼直勾勾地盯著我,就想看一個怪物一樣。
  “要怕,您就見不到他們了,真的是這樣,” 我說。
  “他們為什麽去選擇死亡呢?”
  “不!約翰先生,我們選擇的是勝利!不是死亡!我們參與的朝鮮戰爭,始於鴨綠江,止於三八線!這難道不是勝利嗎?是我們勝利了!”
  約翰說:“是的。50年了,我一直不明白,怎麽這場戰爭是你們勝利了呢?你們什麽都沒有啊,而我們軍隊的武器裝備是世界第一啊?我們有最先進的飛機,大炮,軍艦,還有原子彈,中國軍隊憑什麽呢?”
  “憑什麽呢?”我也在問我自己,我也不理解:我們的那支軍隊究竟憑什麽?
  我知道,那是一場“叫花子與龍王爺比寶”的戰爭;那是一場那邊飛機大炮原子彈全都有,這邊就是手裏一杆槍的戰爭;那是一場那邊都是最現代化的戰略戰術,這邊都是土戰略戰術的戰爭;那是一場那邊都是高技術,這邊都是低技術的戰爭。這是肯定的。
  按現在流行的講戰爭故事的講法,按西方流行的講戰爭故事的理論,不管是現代的,還是古典的,隻要把朝鮮戰爭雙方的兵力兵器對比表一亮,把雙方的武器性能一比,戰爭的結局就出來了:那場雙方根本對不上稱朝鮮戰爭,中國是輸定了,中國軍隊是死定了。
  好在曆史早就把朝鮮戰爭的故事講完了:戰爭結局早就有了:始於鴨綠江,止於三八線。用不著誰再做什麽解釋了。
  世界上何曾見過這樣的戰爭奇觀呢!步槍硬是把坦克,飛機,大炮打回了三八線;中國人自己沒見過,美國人也沒見過,全世界人民都沒見過。
  中國軍隊憑什麽呢?50年過去了,多少人不解,多少人困惑,就是用那些最流行的軍事概念,最經典戰略概念,最現代化的戰爭概念等等,恐怕都很難把這個戰爭故事講圓:為什麽最後是“叫花子”贏了,而“龍王爺”反倒輸了呢?
  “叫花子”憑什麽呢?
  約翰望著我,好象期待著我給他解惑,其實,我同樣困惑。
  不過,中國這支軍隊的曆史故事我是知道的:我們中國的這支軍隊生來就是“叫花子”,生來打的仗都是“叫花子鬥龍王爺”的故事,這支軍隊的曆史如此。
  我給約翰倒滿酒,我說著,約翰認認真真地聽著。
  “約翰先生,您可能很難理解,這支軍隊剛誕生的時候甚至連槍都沒有,他們的第一支槍是拿著棍棒從敵人手裏奪來的,他們的敵人有槍和大炮,有飛機,他們經常吃不飽,他們常常被凍死。 該有的,他們幾乎都沒有。這的確是很難想像的,但是,他們就是這麽打過來的。”
  “約翰先生,您說得非常準確:‘天上有照明彈,他們像原木在移動,他們像原木一樣倒下,他們又有人衝上來了……’這就是這支軍隊的全部曆史。”
  “因為他們都知道,不怕死,這支軍隊還可能有生的希望;怕死,這支軍隊連生的希望都沒有了,所以,他們從誕生的那天起就孕育了這種精神,否則,這支軍隊早就死了,真的,早死了。他們沒有別的選擇。”
  “您可能還不知道,約翰先生,這支軍隊一輩子打的所有的仗,都是一百個理由都不能打的仗;
  他們所進行的所有的戰爭,都是一千個理由都必死無疑的戰爭;朝鮮戰爭,那更是一萬個理由都死定了的戰爭!但是,這支軍隊都打了,最後還勝利了。”
  “您可能不知道,約翰先生,這支軍隊的最高統帥的兒子與普通士兵一樣,就是你說的那些移動的原木,最後都埋在了朝鮮的冰雪中了。他們輸過不止一次的戰鬥,輸過不止一次的戰役,他們死過很多很多的人。”
  “但是,他們從來沒有怕過,從來沒有屈服過。就憑這個精神,他們最後總是贏得了戰爭。”
   “您不是問,這支軍隊憑什麽嗎?他們就憑這種精神。他們沒有空軍,沒有大炮,沒有原子彈,他們吃不飽,穿不暖、、、、、、”
  “後來,這支軍隊有了自己的坦克、火炮、飛機、原子彈……也是憑這個。”
   “約翰先生,這是一種您很難理解的一種東方民族精神,也是您很難理解的另一種軍隊的精神。”
  約翰直搖頭:“這太不可思議了。”
  約翰說:“麥克阿瑟將軍當時告訴我們說,中國軍隊是很容易打敗的,曆史上都是如此。”
  我說:“您說的很對。一百多年來,中國軍隊經曆過很多次與外國的戰爭,都是一敗塗地,沒有一場戰爭打贏過,真的,所以,中國人膽小,怕事,一見洋槍洋炮就兩腿發抖,一聽船堅炮利就趕緊跟人家簽和約;所以,當時世界上都把中國人看成一個嬴弱而美麗的女人,誰都能上她的床。
  這是我們中國軍隊永遠忘不了的奇恥大辱。
  “不過,朝鮮戰爭改寫了自己的曆史:中國軍隊會講自己的勝利的戰爭故事了,不過,中國軍隊講的戰爭故事與你們西方的不同,不是船堅炮利的故事,而是‘乞丐鬥國王’的故事。”
約翰聽著笑了。
  “參加朝鮮戰爭的這支中國軍隊是一個例外,他們完全不同於中國曆史上的任何一支中國軍隊。因為他們有著中國軍隊曆史上從來不曾有過的一個獨有的靈魂:一個不怕鬼的靈魂。正像您親眼看到的那樣,他們不畏死亡,不畏強暴,他們像原木在移動。”

  “難道那次戰爭不是這支軍隊最輝煌的戰績嗎?兩支實力對比異常懸殊的軍隊,兩個完全不同軍事技術水平的國家,一場必死無疑的戰爭,他們沒有空軍,他們在甚至冰雪中穿著單衣……但是,他們始於鴨綠江,止於三八線。”
  “他們什麽都憑不上!就憑那個不怕鬼的精神!其他什麽都不算!”

  “什麽叫鬼?” 約翰問我。

  我為難了:“就是那些很可怕的東西,誰都怕,比如原子彈,比如武器特別厲害的軍隊什麽的。”

  “鬼,是我們東方的一個精神概念,世界上一切讓人們都害怕的東西,我們都稱之為鬼。”

  “中國人和中國軍隊怕鬼是有傳統的,怕了一百多年了,見鬼就怕,見了船堅炮利的鬼就怕得腿軟。”

  “從1840年的第一次鴉片戰爭開始,中國的軍隊每戰每敗,敗得一塌糊塗,一敗塗地;結果,越打越怕鬼,越怕鬼越多,越怕越挨打,越怕越是輸。中國軍隊的那點自尊和自信早就輸光了。

  一百多年來,中國軍隊一直找不到北,一直找不到自己的生路到底在哪裏?最後,我們輸得就剩下嚇死一條路了。”

  “後來,中國出了一個不怕鬼的人,正是他,親手締造和培育了這支不怕鬼的軍隊,正是這支不怕鬼的軍隊,打了一輩子不怕鬼的仗。”

  “從那次始於鴨綠江,止於三八線的朝鮮戰爭中,中國軍隊才從美國軍隊那裏開始找到了自己的自信,開始找到了自己的尊嚴,開始洗雪了自己的百年屈辱,開始建立了自己舉世公認的崇高軍隊榮譽.

  您說的那些原木,他們就不怕鬼。”

  約翰完全找不到北了,雲裏霧裏一般。我喝了一口酒,又接著侃。

  “約翰先生,不怕鬼的精神,可能就是這支中國軍隊能夠最終勝利的最後一點點本錢。多少年來都是
這樣,將來也是這樣。有他,這支軍隊就死不了,最後一定能勝利;沒他,這支軍隊就死了。”

  約翰用詫異的目光看著我,眼睛瞪著大大的。

  “您可能永遠理解不了一支軍隊不怕鬼的巨大精神力量,他們的確沒有什麽象樣的武器,但是,他們不怕鬼,他們不怕犧牲,他們不怕嚴寒,他們像原木一樣在移動,他們像原木一樣倒下,他們又有人衝上來了……”

   “您可以想象一下,麵對一支像原木一樣在移動的軍隊,有誰,會選擇一場毫無勝利希望的戰爭呢?有誰,會繼續一場毫無勝利希望的戰爭呢?又有誰,能戰勝這樣一支不怕鬼的軍隊呢?這是一個永遠不可戰勝的靈魂。”

  說到這裏,我突然意識到,喝高了,也說多了,跟一個洋人老頭講這一套,完全是對牛彈琴,說了也是白說。

  我不想說了。

  看著一臉嚴肅的約翰,我自己都好笑:怎麽剛喝了幾口酒,就侃起這一套來了,多少年都不說這一套了,國內沒人聽了,還跑到加拿大來侃。真有病。

  當時的場景現在想起來都好笑,頗有戲劇性:一個洋人給一個中國軍人講‘原木在移動’的故事,講精神的故事;而我們現在整天在講高技術兵器的故事,講人家的高技術有多高多高的故事.

  “您相信軍隊有靈魂嗎?” 約翰很認真的問我,還是那種一根筋的樣子。

  我:“原來我不信,今天我相信了。”

  約翰:“為什麽呢?”

  我:“就是因為您講的那個關於原木在移動的故事。”

  “我可以肯定,那就是我們的那支軍隊!那就是我們獨有的那個不怕鬼的靈魂!您說的那個原木在移動的故事,不會是別的軍隊,那就是昨天的我們。就這些了。我非常非常感謝您。約翰先生。”

  “來!喝酒,幹杯!”,我舉杯。

  我一口氣幹掉了一大杯白蘭地。

  約翰說:“50年了,我一直忘不了那個原木在移動的夜晚,一直忘不了那些不畏死亡的靈魂,我一直被這個不解的東方軍隊的靈魂所困擾,我一直想再見到你們,我一直想知道,那是一個什麽樣的靈魂?”
我不想說了,我也沒話說了。

  我真不知道該如何向一個洋人老頭說明,什麽叫中國軍隊的靈魂?那是一個怎樣的靈魂?……這個洋人老頭也是,這麽大歲數了,50年前的事情了,喝酒就喝酒唄,還扯什麽軍隊的靈魂呢?

  我當時真有點煩了,要是約翰還纏著我追問,我就會把酒倒到他頭上,質問他:一支軍隊,除了大無畏的英雄主義精神,你說,還有什麽永恒的東西嗎?!還有什麽能叫人家怕的東西嗎?!

  那夜,約翰和我都喝高了,但我根本沒醉,我根本就醉不了。

  酒吧裏就剩下我們兩個人了。

   約翰告訴我,不必擔心,他已經跟我的房東說好了,他會安排車送我回家,他自己也住得不遠,順路。他一個勁地說,他非常非常高興和我一起喝酒,非常非常願意和我一起聊天,他今天非常非常愉快,非常非常榮幸,幹杯!
   約翰突然問我:“你們軍隊有軍歌嗎?”
  “當然”,我說。
  “您能唱給我聽聽嗎?”
  “這很重要嗎?”我問。
  “是的,因為這是一支軍隊靈魂的聲音”。
  “OK,”我毫不猶豫的答應了。
  我忘情地唱了起來,就像當新兵時在連隊唱歌一樣:
  “向前,向前,向前!
  我們的隊伍向太陽,
  腳踏著祖國的大地,
  背負著民族的希望,
  我們是一支不可戰勝的力量。
  我們是工農的子弟,
  我們是人民的武裝,
  從無畏懼,絕不屈服,英勇戰鬥,
  直到把反動派消滅幹淨,
  毛澤東的旗幟高高飄揚。
  聽!風在呼嘯軍號響 ,
  聽!革命歌聲多麽嘹亮!
  同誌們整齊步伐奔向解放的戰場,
  同誌們整齊步伐奔赴祖國的邊疆,
  向前,向前!
  我們的隊伍向太陽,
  向著最後的勝利,向著全國的解放!”
約翰認真地聽著,兩眼盯著我,臉上沒有微笑,很肅穆的樣子 。
  
  歌畢,約翰說:“我聽懂了。”
  我詫異的問:“你--聽懂什麽了?”
  “毛—澤—東,”他緩緩的說,帶著洋腔。
  我很長很長時間沒有說話,我說不出來,也不知道該說什麽。
  約翰打破了沉寂,問我:“這支中國軍隊的那個靈魂就是來源於他嗎?那個不怕鬼的靈魂?”
  “Yes。”我肯定的回答。
  約翰問我,“他現在怎麽樣了?”
  我說,這個人早就死了。他就剩一個軀殼躺在天安門廣場的陵墓裏,但是,他的靈魂留下來了。他是這支中國軍隊永遠的旗幟。這個靈魂永遠不會死。”
  “您能送我一本關於他的書嗎?”約翰很謹慎的問我。
  “沒—問—題”,我滿口答應。
  我起身告辭了,我當時感覺特好,渾身發熱,一點也沒醉。
  我拉著約翰的手對他說,我今天非常非常高興,我今天非常非常感謝,我要回去了,我沒醉。
  約翰緊緊的拽住我的手不放,說一定要安排車送我回去。
  “No!”我拒絕了。
  “您會凍死的”,約翰喊到。
  “我—-凍不死!”說完,我推門而出。

  那夜,我感覺特好。在茫茫雪夜中,我一點都不冷,特爽。

  雪夜是那麽安靜,冰雪是那麽壯麗。

  以前總以為,嚴寒是令人懼怕的,可是在那夜,我才親身感覺到,嚴寒原來是那麽壯美啊!

  我理解約翰50年的疑惑和追問,他怎麽能夠理解我們東方那個氣吞山河的靈魂呢;我完全能想象,當
一個美軍士兵親眼看到冰雪嚴寒中,漫山遍野的中國士兵在槍林彈雨中勇猛衝鋒時所產生的恐懼,震驚和永遠的不解;我能感受到,我們的前輩那種勇往直前的必勝信念和大無畏的英雄主義氣概;我這才理解,50年了,為什麽這個西方老頭那麽渴望再見他們一麵。

  他敬佩那個靈魂!他不解那個靈魂!他懼怕那個靈魂!

  這個靈魂,他們沒有!

  那夜,我感覺特自豪:我仿佛看到了一個屬於我們中華民族的,屬於我們中國軍隊的那個無與倫比的崇高靈魂。我覺得我是世界上最偉大的軍人,我是中國軍隊曆史上最偉大的軍人,因為,我是毛澤東的隊伍。

所有壯美,雄偉,威武的詞匯和榮譽都籠罩著我,我天下無雙;

  那夜,我感覺特威風:茫茫冰雪中就我一個人,我挺胸收腹,大步踩在布滿冰雪的小路上,喀嚓作響;我一點也不覺得冷,我一點也不覺得暈,我一點也不覺得天黑;我腰板挺直,眼前一片光明;我不知道摔了多少跤,但我頂天立地,無所畏懼;

   那夜,我一個人在黑茫茫的雪夜中走著,我聽得見冰雪嚴寒發出的“喀拉”“喀拉”的聲音;我看得見“天上有照明彈,他們像原木在移動,他們像原木一樣倒下,他們又有人衝上來了,他們的褲腿凍得像原木一樣,他們在敵人強大的火力打擊下衝鋒……’我感覺到了,那就是我們的隊伍,那就是我們的靈魂,那就是昨天的我們;那就是我們軍隊獨有的,最偉大的原木精神!

  那夜,我感覺特慚愧:其實約翰看走眼了,我不是50年前的他們,我哪比得了他們啊!雖然我也是一名中國軍人,但“原木”所具備的那個靈魂,中國軍隊那種特有的原木精神,我沒有。

  那夜,我才明白了:戰爭的故事原本是這樣講的。戰爭的故事,說到底,還是人的精神的對抗;軍隊的故事,說到底,也是軍人的靈魂的搏鬥,沒有人的精神,戰爭無故事,軍隊無故事。

  這與軍隊用什麽樣的武器無關;與軍隊處於什麽武器技術時代也無關,甚至與用什麽樣的戰略戰術都無關,因為,戰爭的顏色是紅色,這是鮮血的顏色,不管什麽時代的戰爭。不怕死的精神都沒有,還談什麽戰爭的故事呢!

  那夜,在空曠的冰雪世界裏,我一個人大聲地唱著:“向前,向前,向前!……毛澤東的旗幟高高飄揚……”

  我回到了北京。我在玉泉路的舊書攤上找到一本舊版《毛澤東選集》的英文版,5塊錢買下,用特快專遞給約翰寄去了。

  大約三個月以後,約翰給我發來E-mail,他說,這是一個從未見過的靈魂。讀完了,但還是不懂。
  我給約翰回了一個E-mail:

  “尊敬的約翰先生:

  我非常感謝您給了我那個永生難忘的晚上。

  其實,中國軍隊真的沒有什麽神秘的東西,就是那種不怕鬼的精神獨一無二。

  ‘天上有照明彈,他們像原木在移動……’ 那就是我們中國軍隊的精神,那就是我們中國軍隊的靈魂,您都親眼看見了。別的,什麽都不算,真的。我非常非常感謝您。”

  我知道,洋人可能永遠也理解不了我們中國軍隊的靈魂,永遠摸不到我們的脈,或許東方的靈魂與西方的靈魂本來就不一樣。

  三年多都過去了,我早已歸於平靜,那晚的激情早已成為遙遠的過去。

  我偶爾還給約翰發個E-mail,說幾句問候的話,倒是約翰常常給我發來E-mail,一再說,歡迎我再去加拿大,還想再見到我,還想在請我吃飯,喝酒,聊天,還想再聊聊關於中國軍隊靈魂的故事。

  給洋人講中國軍隊的故事,其實他們就跟聽天書一樣,但他們真是認真地聽,認真地琢磨,洋人就是這樣一根筋。

  在北京與朋友聚餐時,我偶爾也說起在加拿大偶遇美國老兵的故事,也說起那個原木在移動的故事,大家還挺詫異:誌願軍怎麽不懂戰術呢?人家那麽強大的炮火怎麽還往上衝呢?瞎指揮嘛;武器裝備明明是不對稱就別打嘛;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也、、、、、、等等。

  我的一位的朋友給我發來短信:知道什麽是信息化戰爭嗎?能用衛星看清報紙上是簡體字還是繁體字;精確製導導彈特準,說打你左眼就不打你右眼;人家那個高技術,你玩命,都沒地方玩去;死都不知道怎麽死的。

  未來的戰爭是高技術兵器的故事,你那種關於精神的戰爭故事誰愛聽呢?

  我的一位在江湖上的朋友還給我發來一個段子:“什麽叫勇敢?二唄!什麽叫犧牲?傻唄!什麽叫精神?吹唄!什麽叫勝利?錢唄!什麽叫曆史?編唄!什麽叫原木?一次性筷子唄、、、哈哈。”

  有靈魂的軍隊才有生命力,並不是所有的軍隊都有靈魂的,一眼就能看得出來。

  生命力的信號,中國人稱之為:脈。靈魂是一個西方概念。

  洋人不懂我們的脈也就罷了,這很正常。因為西方沒這個概念,他們是另一種文化。

  有時候,我也會回想起那個遙遠的關於原木在移動的故事,也會想念在加拿大認識的那位美軍老兵約翰,也會回憶那個難忘的冰雪之夜。

  原木在移動的形象就像一幅精美的戰爭油畫,深深地印在我腦海裏,總也不能忘懷,可惜我不會畫。
  我真想有誰能把那個美國老兵描述的戰爭場麵畫出來,畫的名字就叫《原木在移動》,就掛在北京軍事博物館的大堂裏,那個氣概,!肯定特‘酷’!比街頭上那些國外高技術兵器的照片要‘酷’多了,比那些關於高技術兵器的戰爭故事“酷”多了,肯定“酷斃”了。

  每當我回想那些早已逝去的原木精神的時候,感覺真好,我自己一下子就想像換了一個人似的:精神煥發,信心十足,無所畏懼,勇往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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