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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上幼兒園以前，我是表姑婆帶大的 。
表姑婆的家，在城市的近郊，那裏有一座很美麗的小村莊 。
我出生後不久，父母工作太忙，隻能將我送給家裏可以信任的親戚去照顧了，表姑婆帶大了好幾個孩子，父母就選擇了她 。
表姑婆沒有嫁人，是個很秀美又有潔癖的女人 。
我回到父母家以後，她也到我家住過一段時間，穿一件白色的春秋褂子，對襟的傳統式樣。我拿著父母改作業的紅色圓珠筆在那裏亂畫什麽的時候，她正好在邊上看，我一不小心，竟然把紅色圓珠筆畫到她的衣角上了。
突然的，表姑婆就生氣了。
我從來沒有見她生過氣，那天，父母不在，她一個人坐到屋角去，不理我了 。
父親回來後，發現了異樣，表姑婆在父親逼問下，告訴了父親，父親一看，就要凶我了，表姑婆還是攔住了父親，說我也不是有意的 。
後來，在父親的要求下，給表姑婆道歉了，可是，那件白色的褂子上，那道清晰的圓珠筆印子就是洗不掉了 。
我看見表姑婆十分愁苦的表情，很久都沒有散去 。
不記得表姑婆什麽時候離去的，走的時候，好像不生氣了，表姑婆住我家期間換過其他衣服，但是她必須再換回這件衣服，穿的時候，她就歎氣，又愛又氣得看我一眼 。
表姑婆走後，我們來往不多，父母隔段時間會去看她，但是都沒有帶我去 。
直到十六歲那年的暑假，父親突然對我說，表姑婆不太好了，她侄女打電話來說，表姑婆常念叨我，想看看我。
父親就帶著我回到了那座小村莊 。
從公車上下來，一路跟著父親，一路上到處都很普通，有樹有草，有黃土地，還有小黑豬在那裏找東西吃 。
走到一條石板路上，看見了人家，嗑瓜子的女人，和扛著農具的男人。
父親指著前麵的一個小院子說，那是姑婆家了，你還記得麽？
那個古老的，刷著白牆的房子，隨著我們的腳步一點點靠近了，我意外發現，這條小街上，許多人家矮矮的院牆上，都爬著漂亮的藤蔓，有的開黃色的花，有的開白色的小花，姑婆家的院牆上，開的是紫色的小花，而且，還有小豆莢在上麵 。
那個時候，我認識這些花了，紫色的花是扁豆花，白色的花是金銀花，黃色的花，是絲瓜花，我小時候，媽媽也在院子裏種過絲瓜和扁豆的，金銀花，是我後來認識的 。
那條小街真是很美，那個時候的我，就看著這些花花草草的，十分喜愛了 。
到了表姑婆家，她的侄女將我們迎了進去，院子裏，還有好幾盆非常豔麗的太陽花，就種在普通的小木桶裏麵，但是開得特別蓬勃。
我正看著那些花發呆，姑婆的侄女和父親都催我快些進屋 。
屋裏，很暗，姑婆坐在床上，依然穿著一件白色的春秋褂子，還是對襟式樣的，很白，很新，很適合姑婆。
從我的角度看去，姑婆好瘦啊！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一個人到了八十歲以後的衰老樣子 。
那個時候，人活到八十很長壽的，但是衰老，並不是把一個人變醜了，而是把一個人變得那麽瘦小，那麽蒼白！
靠在床上的姑婆，一眼看到了我，就要我坐在她的床邊，姑婆的眼睛裏突然都冒出了淚水，我一下子不知所措了。
然後，她抓住了我的手，隻沉默了會兒，她用手絹抹了抹眼淚，說：“小葉是高中生了，大姑娘了。。。。。！”
她開始慢慢嘮叨了，說我小時候最愛吃的幾樣東西，一個是油條，一個是烤山芋，一個是河蚌燉紅燒肉，帶皮的那種，隻要有這樣幾樣東西，吃飯不需要人催，如果沒有這些，每頓飯都要姑婆在院子裏追著喂飯。
我自己幾乎沒有印象了，不過吃油條和烤山芋是有點殘餘的記憶，這些東西，現在還是我最喜歡的，河蚌燉肉就吃不到了，除非回國才有機會，還要能買到當年那種野生的河蚌，這道菜，以前父親經常做，他也特別愛吃。
和姑婆說了會兒話，姑婆就累了，我們那次沒有在姑婆家吃飯，她的侄女兒忙著照顧她，父親主動說不吃飯了，要他好好照顧姑婆。
姑婆腦筋很清楚，雖然說著話，她很疲憊，特別是她的臉色真是很白。但是，我們不吃飯了，她還是有些著急，父親解釋不能讓她太累，她的侄女兒也忙不過來等等，她才點頭讓我們離去，走的時候，她的眼睛一直沒有離開我 。
姑婆沒有自己的孩子，她帶大了好幾個孩子，就把這些孩子當成她自己的疼愛和想念了 。
走出屋子，外麵的陽光是那麽好，環顧小院子，牆上的扁豆花和木桶裏的太陽花，還開得那麽充滿生命力，而姑婆卻在一點一點地失去活力。
十六歲的我已經感覺到了一種憂傷，一個孤獨的，如此熱愛生活的女人，一個從舊時代走過來的女人，此時，卻與陽光無緣啊!
一直不能忘記姑婆那張特別蒼白和瘦削的臉，她那個時候是否知道，院子裏的繽紛而蓬勃的花草呢，如果她還能走出屋子看看花草，也許，心情會好很多吧？
一個孤獨的老人家，最後的日子，隻有侄女和侄兒的陪伴，我們能為她做的，就是給點錢，偶爾去看看，唉 !
走出他家，父親帶我在小村口附近的小館子裏吃飯，好像是叫了餛飩和餃子，讓我難忘的是飯桌上，放著小花瓶，花瓶裏插著幾支野花，很漂亮，其中有薔薇，粉紅色，嬌美得很。
這個小村莊的人，很浪漫啊，連這麽個小飯館的桌子上都有花。
姑婆在半年後就走了，父親去參加了他的葬禮，不肯帶我去，我在家裏發了一天傻，好像並沒有掉眼淚。
表姑婆，如花一般的女人啊，曆經社會的大變革，耽誤了婚嫁，如果她活在現在，能享受到多少幸福的日子啊，很遺憾。一個女人的一生就這樣結束了 。
寫到這裏多少有些傷感，還是看看自己種的花草，花草的活力，會讓人更加樂觀地去看待人生。
願我們的生命能像植物這般堅強和唯美！
看著一個活人慢慢地淹沒，寫下一些美麗的文字，
就像在描寫一年四季的花開花落那麽平靜。很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