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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05-16 06:31:58) 下一個
傷痕
2013-02-14 22:47:07A-A+
 列車在丘陵中穿行.大地黑蒙蒙的,沒有月亮,隻有遠天的幾顆星星在眨著調皮的眼睛.每個車廂都擠滿了人,有站著的,坐著的,躺著的。乘客已經顧不得溫文爾雅的形象了,男人顧不得莊重灑脫,女人顧不得矜持端莊。他們為了解除旅途勞頓隨意地放鬆著自己,露出猥瑣的情態。這時,能夠囫圇地打一會兒盹,就已經是很奢望的了。人們為了生活背井離鄉,疲憊於奔命,從北到南,從西向東,從國內到國外。他們的命運除了被本能驅使外,還有一種無形的力量在操縱著他們。人們像發了瘋一樣,仿佛一群鸕鶿被主人驅使著。
 此刻,在9號車廂靠窗子坐著一個青年女子,大約20出頭的年齡,一頭披肩長發,高挑而又不失豐腴的身材,五官端正,兩隻大大的眼睛透出憂傷與無奈的神色。她穿著很時髦,上著一件白色襯衣,下穿一件牛仔褲,腳蹬一雙高跟鞋。她叫鄧克玲。她推開窗子,眼神在黑夜中搜尋著什麽。窗外是黑蒙蒙的天,黑蒙蒙的山,黑蒙蒙的林。遠方的燈火和星星慢慢地向後退去。火車有節奏地飛馳著。她從這美麗的夜色中獲得了些許安慰。倦了,她又重新靠在椅背上,閉目養神起來。夜深了,火車上的乘客也安靜了下來。雖然閉著眼睛,她卻怎麽也不能入睡。往事如煙,一幕幕地在她的腦海裏像放電影一樣呈現。她雖然隻有20多歲的年齡,卻倍嚐生活的艱辛。這時,車廂裏已經鼾聲四起了。斜對麵一個嬰兒的啼哭又將她從回憶中驚醒。媽媽趕緊給他喂奶,她輕輕地拍打著孩子,哼著搖籃曲。年輕媽媽已經顧不得乘客了。孩子的小手擺動了幾下,漸漸地又進入了夢鄉。這時,不遠處,一對戀人引起了鄧克玲的注意。男青年斜靠在椅背上,女青年則完全撲倒在他的身上。他們都已經沉沉地入睡了。對照別人,想想自己,一股淒涼感油然而生。
 幾天前,她接到了弟弟打來的電話。父親病危,希望在自己臨終前見女兒一麵,則死而無憾了。鄧克玲接到這樣的病危通知,已經不止一次了。她曾經幾次跟老板請假,都被老板顏正拒絕了。既然老板不批準,她也就拿不到工資。此前,老板多次向她示愛,都被她婉言謝絕了。父親躺在床上已經幾個月了。由於無錢醫治,他的病越來越嚴重,不知道什麽時候就走了。她是多麽希望回家探望久違的父親啊!然而,她卻不能脫身。 她在這家公司已經兩年多了,曾經幾次想辭工,都被老板拒絕了。別個公司都是一月發工資,這家公司卻是一年發。可是到了年底,別人的工資都結清了,她的工資卻還拖欠著。她到哪裏去申冤呢?老板曾經多次猥褻她,甚至揚言,如果她不聽話,就永遠也別想拿到工資。
  一天早晨,她滿懷希望,鼓足勇氣,又一次走近了顏正的辦公室。她發現辦公室的門是虛掩著的,裏麵傳出了談話聲音。她聽出來是同事老溫在請假。
 “你上次父親死了,不是已經請過一次假了嗎?怎麽這次又要請假?”
 “很不幸,家母昨日去世了。不曾想我的父母都在今年去世了。老板,我的父母都是七八十歲的人了,說走就走了。我們做子女的也希望他們健康長壽啊。”
 “老是死人,老是死人。都像你這樣請假,我這個公司還開不開呀。現在是忙季,我不好批假呀,希望你能夠原諒。”
 “老板,如果有人在身邊殷勤侍侯,他們也許會更長壽一點,可是,我們做子女的為了生活也不得不離開他們。還請老板多多周全!”
 老溫垂頭喪氣地出來了。
 她跟老溫點了點頭,算是打了招呼,相互之間露出同情和無可奈何的表情。
 她鼓起勇氣走了進去。老板似乎餘怒未消,望著牆上的一幅字畫:海納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無欲則剛。他見充滿青春活力的鄧克玲走了進來,覺得眼前格外閃亮,一反剛才生硬的表情,麵帶微笑,深情地說道:“小鄧,你怎麽來了?”
 “我有求於您呀。”
 鄧克玲一頭披肩長發,穿一件白底花色襯衫,下著一件超短裙,腳著一雙白色跑鞋,貌若桃花,光彩照人,已經讓他有點神不守舍了。他用色迷迷的眼睛盯著她,說道:“哦,什麽事啊?請坐。”
 他指了指一張沙發,隨即起身去泡茶。
 她鶯聲細語地道:“老板,我要跟你請幾天假。”
 “請假嗎?好說好說。隻要你聽話,做事勤謹。請假做什麽?”
 “老板,我上次跟您說過的,我的父親已經病重。我已經兩年多沒有回家了,家裏又等著錢用,您看是不是?”
 顏正嚴肅地道:“其實,這個,我已經答複過你了。不知道你考慮好了沒有。”
 克玲略有所思,問道:“您答複過我什麽呢?”
 “我不是跟你說過,等日後再說嗎。隻要你願意,你明天就可以做你想做的事情。” “老板,您真的喜歡我嗎?該不會是想玩弄我吧。”
 “這哪裏會有假。我是真心喜歡你的。我對你是誌在必得呀。在感情上,我曾經像浮萍一樣無依,是上天讓我遇見了你。我初次見你在人群中亭亭玉立,就覺得你不僅美麗,而且有一種魔力。從此,麵對你,我再也無法回避。你已經成了我生命中最美的記憶。就算說一千遍‘我愛你’,也不覺得膩。我想我是真的愛上了你。”
 說著,顏老板就把克玲的手拽在了手中。這次克玲沒有像以前那樣把手抽回來,而是任憑他肆意妄為。
 “就怕你喜新厭舊,虛情假意。”
 “不會的,我不是一個濫情的人。隻要你接受我的愛,我可以送你一套房子,一匹寶馬,還讓你做我的助理,幫我打理這個公司。我的公司雖然不是上市公司,但是也有幾千萬的資產。我一個人怎麽能夠打理得過來呀。我正好需要像你這樣冰雪聰明的女人做幫手啊。”
 克玲深情地望著老板,更加嫵媚羞赧。四目相對,眉目傳情。克玲似乎是默許。顏正心知他剛才的話起了作用。他深信眼前的這個漂亮的女青年一定是自己的囊中之物,一定是屬於自己的。於是,將克玲攬如懷中。真是幹柴烈火,枯木逢春,久旱遇甘霖,他鄉見故知,有千種柔情,萬般恩愛。頓時,兩人纏綿悱惻,難分難舍。忽然,克玲急急地推開顏正,正色道:“老板,今天不行!”
 “為何不行?”
 “老板,你看現在正是工作時間,要是有人找你,多不好。如果你真的愛我,就應該在一個正確的時間,正確的地方。”
 顏正有些失望,但又覺得克玲說得很有道理,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啊。心想,諒你也逃脫不了我的掌心:“還是玲玲深謀遠慮,想得周到。看來我又要多一位賢內助了。”
 “如果你真心對我,我願意讓你緊握著我的手,為你歡喜為你憂。”
 “好吧,一言為定。你先去忙吧。”
 列車到了中途站,漸漸地停止了下來。有些乘客下去了,有些乘客又上來了。人群熙熙攘攘,人聲嘈雜。鄧克玲收住回憶的野馬回到現實中來。她推開窗子,一陣清風徐來,感覺有點冷。時令已經是秋天了,不像南方那樣暖和。她從旅行袋裏找出一件夾衣穿在身上。過了一會,車廂又重新恢複了平靜,火車又緩緩地開動了。如果不朝外麵看,乘客們根本不知道火車開動了。克玲展轉身體重新靠在椅背上打盹,思想的野馬又像列車那樣在廣袤無垠的思維的時空中飛馳。
 鄧克玲的祖父鄧先仁原為長虹大隊黨支部書記。他1925年出生,年少時就失去了雙親,靠給地主幫工維持生計。後來,他加入了黨領導的地方組織,積極參加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深受廣大幹部群眾的好評。解放後,他參加了農村基層黨支部的領導工作。在中國曆次政治運動(土改、鎮反、三反、抗美援朝、反右、人民公社化運動、四清運動、文革、反擊右傾翻案風,等等)中,他都走在前列。他曾經為農村的社會主義革命和建設作出過重要貢獻。北京政變後,他被當作極左分子看待,處境越來越尷尬。在每次黨支部會議上,他總是與上麵派來的丁同誌唱對台戲。他對“兩個凡是”和“個人崇拜”有不同的看法,特別反對分田到戶,認為這是拆社會主義的台。他認為,“分田到戶”就是走資本主義道路,是破壞集體經濟,是挖社會主義牆腳,是讓老百姓吃二遍苦,受二茬罪,是走回頭路。從茅草房到磚瓦房,從節衣縮食到豐衣足食,從傳統農業到現代農業,老百姓的生活剛剛才有了一點起色,他們就這樣幹,真是死不改悔。毛主席剛剛逝世,他們就這樣。如果“包”字滿天飛,集體的財產就會被權貴階級侵占,那些大型的農業機械就會成為一堆廢鐵。
 一天傍晚,夕陽西下,晚霞滿天,景色怡人,生機勃勃。鄧先仁騎著自行車回來了。他把自行車推進屋放到牆邊.妻子白玉蘭見丈夫滿臉慍色,心事重重,暮氣沉沉的樣子,問道:“今天的會議開得怎麽樣了?”
 “還能夠怎樣。我已經辭職了。我跟上麵派來的丁同誌吵上了。他說,我們黨現在正開展真理標準問題的討論,對於文化大革命我們要全盤否定。我國再也不能動亂了,不能再以階級鬥爭為綱,而應當以經濟建設為中心,搞改革開發放。‘兩個凡是’是錯誤的,‘個人崇拜’也是錯誤的。今後還是要搞包產到戶。這個政策,中央已經在個別省份進行試點了。如果不出現特別情況的話,他們的經驗估計很快向全國推廣。隻有這樣才能發展社會主義經濟。他說,我們基層黨組織必須與黨中央保持一致。讚成‘兩個凡是’和‘個人崇拜’的必須離開領導崗位。他說,中央有政策,要去掉‘黑五類’、走資派、臭老九頭上的帽子,以後不準再提。他說,我們要撥亂反正。時代不同了,階級鬥爭狀況也有了新的變化。以前黨關於階級成分的劃分也就不存在了。在新的時代裏,每個人都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公民。在法律麵前人人平等,沒有高低貴賤之分。公民在政治上享有平等的權力,在經濟上實行‘多勞多得,按勞分配’的社會主義分配原則。每個公民都應該為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作出應有的貢獻。他說,今後人民公社製度也要取消。你想,這不是反對毛主席無產階級專政下的繼續革命的理論嗎?這不是走資本主義道路嗎?我不讚成這樣。我跟丁同誌拍了桌子。如果中央真的這樣,我保留意見,我隻好辭職了,免得他們見了我不順眼。”
 他望了望牆上的毛主席和華主席,很慚愧。他的淚水也流了出來,心想:是共產黨毛主席把我從苦海中救了出來,作為一名共產黨員,再也不能為黨工作了,很慚愧呀。他對妻子白玉蘭說:“以後牆上再也不能張貼毛主席像和華主席像了,因為上麵有人說這是個人崇拜呀。他們還說,不換腦子就換人。現在,國家的指導思想還是那個貓論。”
 白玉蘭勸他不要生氣:“常言道,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官上任三把火。他們總想以別出新裁來顯示自己的高明。你為什麽不跟上形勢呢?識時務者為俊傑,你跟他們較什麽勁呢?那樣,至少可以不受他們的打擊迫害呀。”
 鄧先仁坦率地說:“你是知道我的為人的。我這個人心裏想的是什麽,嘴裏就說什麽。口是心非,我是做不來的。”
 白玉蘭生氣地說:“如果執迷不悟,你就等著倒楣吧。”
 鄧先仁坦然地說:“俗話說,狂風吹不倒犁尾巴,無官一身輕。我不會做官,種田總可以吧。我本來就是窮苦農民出身啊。誌大養千口,力大養本身。富則兼及天下,窮則獨善其身。以後分田到戶了,咱們一家人就種幾畝田過日子,省得嚇操心,說不定咱們還可以發財呢。可是,我還是一名黨員,還要參加黨的會議。”
 “他們既然看你不順眼,很可能要開除你的黨籍。明哲保身,但求無過。言多必失,禍從口出。老鄧啦,我奉勸你以後少說話。現在形勢變了,你也不要再像以前那樣。對什麽事情都要看得開些,要拿得起放得下。不要迷戀過去的日子。”
 老鄧有個習慣,在會議上講話前總要讀幾段毛主席語錄。如果是在大忙季節召開生產會議,他就說,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我們,“抓而不緊等於不抓”。“抓革命,促生產,促工作,促戰備。”“目前正當春耕時節,希望一切解放區的領導同誌、工作人員、人民群眾不失時機地掌握生產環節,取得比去年更大的成績。”如果是召開鬥爭大會,他就說,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我們,“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階級鬥爭是個綱,綱舉目張。”如果是傳達上級指示,他就說,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我們,“政策和策略是黨的生命,各級領導同誌務必充分注意,萬萬不可粗心大意。”如果是召開動員大會,他就說,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我們,“群眾是真正的英雄,而我們自己則往往是幼稚可笑的。不了解這一點,就不能得到起碼的知識。”“我們的同誌,在困難的時候,要看到成績,要看到光明,要提高我們的勇氣。”其實,正是這些習慣讓他跟不上時代的步伐。不久,他就被開除黨籍,並撤消黨內外一切職務。
 他想不通。自從參加革命,他就在共產黨的領導下兢兢業業地工作,後來還加入了共產黨。他是毛澤東思想哺育下成長起來的農村基層幹部。幾十年來,他一直都受到好評。怎麽現在會這樣呢?可是,他似乎沒有明白黨內鬥爭和階級鬥爭的殘酷性。在曆次政治運動中,特別在反右和文革中,他兢兢業業工作的同時,也觸犯了相當一部分人(包括地主資產階級和修正主義者)的利益。而這些人在新的形勢下,在中國各個階層潛伏了幾十年後又重新掌握了政權。
 一天,鄧先仁被通知去開會,一連幾天都不見回來。後來家人才聽說是被關起來了。他們跟有關領導求情,希望能夠見見自己的親人,就是得不到批準。
 幾個月後,白玉蘭就被通知到縣殯儀館領鄧先仁的骨灰盒。她簡直不敢相信。一家人沉浸在悲痛之中。她捧著丈夫的骨灰盒悲悲切切地在家裏哭了好幾天。她常常自言自語地說:“這就是他為黨為人民工作了一輩子的下場啊。”
 左鄰右舍的好心人都來勸她:“要節哀順便。人死不能複生。存者且偷生,死者長已矣。親戚或餘悲,他人亦已歌。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這都是命啊。”
 人命關天啦。長子鄧誌剛找有關領導問訊。他們說:“鄧先仁是在看守所裏因為心肌梗死而死的。”
 鄧誌剛氣憤地說:“家父過世了,為什麽不通知我們呢?”
 那個領導若無其事地說:“這個,我們就不知道了。”
 雖然有關方麵千方百計地封鎖消息,但是紙是包不住火的,社會上還是出現了各種傳言。
 那天,鄧先仁並沒有去開什麽會,而是直接進了派出所。派出所長就是當地的大右派何昌。何昌在文革中挨過批鬥,後來又在長虹大隊勞動改造。不過,鄧書記並沒有怠慢過他。貧下中農對下鄉的右派和知識青年都是關心倍至的。何昌手下有一個民警,名叫楊秋健。此人父親原是大地主。七十年代末,“黑五類”的帽子取消了,“左派”靠邊站了。國家正需要各方麵的人才。一時間,尊重知識,尊重人才,成了時尚,仿佛以前從來就沒有過似的。隻要有能力,隻要不是左派,都可以得到重用。楊秋健就是在這種情況下當上民警的。
 一天,何昌對他麵授機宜:“根據群眾舉報,鄧先仁有兩大罪狀,一是強奸婦女,一是貪汙公款。可是,這兩項罪狀都證據不足。那個被他強奸的女幹部也拒不承認,說他們之間隻有正常的工作關係。我們正在想辦法搜集他們的罪證。上麵有指示,我們一定要打擊經濟犯罪和刑事犯罪,對於可殺可不殺的犯罪分子,我們要堅決嚴懲不貸。”
 楊秋健不無得意地說:“所長,你就放心吧。不怕他不交代,我倒要看看他的骨頭到底有多硬!”
 何所長告誡道:“你可千萬別把這個老家夥整死啊。我們要讓法律來治他的罪。”
 在刑訊室裏,楊秋健和另一名民警負責對鄧先仁進行了審訊。
 楊秋健一拍驚堂木,惡狠狠地問道:“你做過哪些壞事?你要老實交代。”
 “我哪裏做過什麽壞事?我是清白的。我在擔任黨支部書記期間,一心一意為群眾著想。夜晚要開會,白天還要帶領大家幹活。累活髒活我帶頭幹。我對廣大群眾,問心無愧。你們不要憑空誣陷好人!”鄧先仁義正詞嚴地說。
 “你也是好人?一個極左分子。在文革中,你幹了多少壞事?你整了多少人?你心裏有數。我們已經掌握了你強奸婦女,貪汙公款的種種罪行。你還明目張膽地反對黨中央,反對改革開放,破壞社會主義建設。坦白從寬,抗拒從嚴。隻有老實交代,才是你唯一的出路!”
 “你們說我反對改革開放,我承認。但是,我隻是對黨的政策提出不同見解。這是我作為一名黨員應有的權力。在實際行動上,我是擁護黨中央的。我沒有什麽錯。你們說我強奸婦女,貪汙公款,完全是無稽之談,完全是憑空誣陷。對此,我無話可說。你們說我整了一些人,的確是有。我秉公辦事,從來沒有一點私心,蒼天可鑒。”
 “你還敢狡辯!看來,不動刑,你是不肯說實話的。”
 鄧先仁被打得死去活來,遍體鱗傷。一個高大的身軀變得委瑣了,一張方正的臉變得黯淡了,隻有一對眼睛還時常流露出堅毅的目光。他知道自己落在他們手裏,不會有什麽好結果,但是,他相信黨組織會搞清楚他的問題的。
 他認為,改革開放實際上是資本主義複辟,撥亂反正實際上是反攻倒算。一大批牛鬼蛇神被從五行山下放了出來,危害百姓。過去哪裏有那麽多冤假錯案?對“黑五類”、走資派狠一點是鞏固人民政權的需要。俗話說,共產黨的會多,國民黨的稅多。共產黨注意調查研究,走群眾路線,從群眾中來,到群眾中去。而現在哪裏還有什麽會議。廣大勞動人民沒有參政議政的權力,權貴階級、資產階級、官僚買辦階級可以獨斷專行。原來維穩是打擊“黑五類”、走資派,而現在則是懲罰老百姓。廣大工農重新過上了政治上受壓迫、經濟上受剝削的悲慘生活。那些地主資產階級、達官顯貴們重新騎在勞動人民頭上作威作福了。資本主義到底還是在中國複辟了。
 由於鄧先仁堅貞不屈,更由於何昌、楊秋健等人要置他於死地,他被活活打死了。麵對鄧先仁的遺體,何昌冷笑道:“哼,你也有今天。這就是你當年怠慢我的下場。”為了掩蓋罪行,何昌、楊秋健等人借口鄧先仁心肌梗死死了,也沒有通知死者家屬,就秘密地把他運送到縣殯儀館火化了。
 鄧先仁被害的那一年正是某大人物的八十歲誕辰。那年元宵節,全國許多城市張燈結彩,敲鑼打鼓,文藝節目精彩紛呈,為他祝壽。這還不夠,國慶節,他又在天安門廣場檢閱了解放軍各兵種,著實火了一大把。
 鄧先仁是在八十年代初的“嚴打”中被抓進監獄的。八十年代初的治安形勢的確很亂,各種經濟犯罪和刑事犯罪案件呈現上升趨勢。上麵說是文革餘毒,其實不是的。文革時期,沒有那麽多人犯罪,隻有運動中的過激行為。除極少數城市(那裏高幹子弟比較多)以外,廣大的工廠、農村、商店、學校是太平的、正常的。對這樣的治安形勢,“嚴打”是必須的。但是,這種治安形勢不是文革造成的,而是改革開放帶來的。“嚴打”對執政者來說,是一箭雙雕,既打擊了犯罪分子,又鏟除了政敵。鄧先仁當然就再劫難逃了。
 北京政變後,資產階級右派掌握了政權。經過改革開放、新政、包產到戶、唯才是舉(左派除外)、摘帽、嚴打等一係列政策,一部分忠於毛主席,忠於無產階級革命的領導者成了階下囚,而“黑五類”、走資派、臭老九則成了人上人。“革命”就像轉了一個大圓圈,又回到了原來的地方。廣大工農大眾還是受壓迫、受剝削。地主、資產階級、官僚買辦仍然騎在勞動人民頭上作威作福。農民革命不過是地主資產階級改朝換代的工具而已,就是史無前例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也不能阻擋。美帝國主義終於在中國實現了他們夢寐以求的和平演變。
這些事情都是鄧克玲成年後聽別人說的。
 火車在飛馳,她思想的野馬也在廣袤的思維大草原上飛馳。往事不堪回首。
 鄧先仁去世後,家裏留下了三個兒女。長子鄧誌剛已經結婚分家,並且有了一個女兒鄧克玲。一大家人守著幾畝薄田艱難度日。
 那年,鄧克玲的叔叔鄧誌強參加了高等學校全國統一招生考試。本來他考得很好,超過了入取分數線。一家人都很高興,可是,左等右等不見入取通知單送來。後來到有關方麵去探詢原因,是政審不過關。“黑五類”的帽子被摘除了,可是,一頂“極左”的帽子又戴在了一部分中國人的頭上。鄧克玲一家人就是。
 鄧克玲的父親鄧誌剛在一次建築施工中,由於跳板斷裂從幾層高的樓上掉了下來,摔斷了腿。幸好工地的防護措施搞得比較好,否則,情況會更加嚴重。此後,他們家就失去了一個主要勞動力。靠種田維持生計已經很困難了。鄧誌剛靠在大街上給人修補掙一點錢維持一家人的生計。母親胡紫盈則外出打工了.
 那些年,胡紫盈很少回家.由於鄧家不到十年的一連串變故,天性活潑要強的她,已經對這個家徹底失望了。不久,她就有了外遇,給一個富商做了情婦。自從丈夫受傷以後,胡阻盈就外出打工了。頭幾年還經常寄錢回來,後來就漸漸少了。
 鄧誌剛受傷以後也進行了治療,但是,很不徹底。每次變天,傷口還隱隱作痛。因為他舍不得花錢或者根本就無錢治療。傷口越來越惡化,先是骨髓炎,後來又全身浮腫,終至於臥床不起。家人送他到縣人民醫院時,已經被宣布為不治之症了,隨時有危險,隻能靠藥物維持生命。如果抓緊治療,他是決不會這樣的。他的母親經常勸他好好治療,可是,麵對這個破落心酸的家,他哪裏有心思治療。生命對他來說已經不重要了。活在世上,隻會拖累家人。他巴不得自己早一點死,早一點解脫。老婆的不歸對他更是一個沉重的打擊。如果死了,他就可以擺脫精神上和肉體上的雙重折磨。他現在最大的心願就是在臨終前見女兒一麵。
 本來,鄧克玲的學習成績很好,但是,為了讓弟弟鄧克俊讀書,她初中沒有畢業就下學了;又因為母親不能按時給家裏寄錢,她不得不出外打工。鄧克玲先是被介紹到一家理發店當學徒,發現有的發廊女還兼做色情服務。後來又被介紹去學縫紉。她師傅的丈夫常常對她有不軌行為。她很害怕,便橫下一條心跟一個同伴上了去南方的火車,離開了那個是非之地。
 幾年以後的今天,她又踏上了回家的旅程。
 經過一天一夜的奔馳,火車到站了,沒有人來接。她走下站台,換乘了一輛可以到家的大巴。一路上,城鄉的變化實在是太大了,寬闊的馬路四通八達,城市又增添了許多的高樓大廈。她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已經快要到家了。農村也新建了許多小樓,公路可以直通到農戶的家門口。農作物規模化了,一派豐收景象,隻是河渠汙染嚴重。
 大巴在一棟舊磚瓦房門前停下,這就是鄧克玲的家。這是一棟很舊的三間磚瓦房。別人回家一般都會興高采烈,有親人遠道相迎,而她卻沒有。門前冷冷清清,門上一把鎖。跟左鄰右舍打聽才知道父親已經在醫院裏了。等她趕到醫院,父親已經去世。奶奶、阿姨、小弟跟幾位親人都哭成了淚人。見此情景,她也禁不住淚如泉湧。
 克玲的父親走了,媽媽也沒有回來。奶奶白玉蘭沒有了依靠,隻好搬到小叔家裏。小弟在讀高中,寄宿在學校。這個家就更顯得空蕩了。
 她對弟弟說:“好好讀書,姐姐會在各方麵支持你的。”
 鄧克俊也化悲痛為力量,堅定地回答:“放心吧,姐姐,我會的。等我將來有了工作,會加倍報答你的。”
 晚上,本村的青年王宇勤又來看她。
 “宇勤,請坐!這次父親過世,多虧了你幫忙料理後事。”
 “別客氣,應該的。我們不僅是一個村的,而且是多年的同窗。我們出去走走好嗎?”
 說著,他們向公路走去。月光如晝,燈火通明,夜色迷人。成片的莊稼籠罩在青紗中,若隱若現。公路上,車輛絡繹不絕。他們拐進了一條田間小路。
 “你怎麽也下學了?”
 “一家人靠幾畝田過日子,哪裏負擔得起高昂的學費。高中沒有畢業我就下學了。現在我在家裏跟父母一起種田,也挺輕鬆,勉強過得去日子吧。真想跟你一起出去打工,也許會有好一點的出路。”
 “這樣吧,我先回公司跟你打聽一下,看有沒有適合你的工作。你就等我的好消息吧。”
 “小玲,”王宇勤欲言又止,“嗯,你看我們是多年的同學,我一直深愛著你......”
 “宇勤,我是一個不幸的女孩,我的命好苦啊!這個家庭已經讓我很傷心了,哪裏有心思談論這些。我們像以前那樣友好不是很好嗎?我相信你會找到適合你的另外一半的。”
 自從來到這個世界上,祖父慘死,小叔落選,母親不歸,父親因致殘而辭世,她經曆了人世間太多的不幸。這一切在她的內心深處留下了深深的傷痕。她再也沒有勇氣去承受心靈的折磨了。即使是幸福在向她招手,她也無法麵對。雖然自己的人生是不幸的,但是,她無法逃避,生活的路還得繼續走下去。
 幾天後,她告別了親人和朋友,告別了傷心的家,又踏上了南下的列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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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簽: 傷痕 打工 左派 分田到戶 摘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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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門祝 回複 悄悄話 Another version of 盧新華's 《傷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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