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紅衛的父與子
晚上,農民工們露宿立交橋下。劉紅衛離世後,鄭州市民前來捐贈被服,讓農民工們能在寒冷天氣裏多挨幾天。
白天,農民工們在路邊等活兒。天氣越來越冷,活兒也越來越難找。
劉紅衛死了,死在一座立交橋下。
那是11月的最後一天,鄭州街頭還沒有迎來今年的第一場雪。
這位叫劉紅衛的農民工,今年38歲,來自河南杞縣,平時在鄭州務工,白天攬活兒,晚上住在立交橋下。
死亡前,劉紅衛在那座四麵透風的立交橋下,已經躺了20多天。
有人說他是病死的,有人說他是凍死的,也有人說他是餓死的,但在其他農民工看來,他本不該死——“120急救車來過兩次,救助站的人也來過,但看看都走了……”
盡管鄭州市衛生局稱,120急救車去時劉紅衛拒絕接受進一步治療,而鄭州市民政局則回應稱,接到求助電話趕到現場時劉紅衛已死亡,但官方的回應並沒有阻擋無數網民的追問。
這個生前默默無聞的進城務工人員,在死後掀起了一場輿論風暴,將當地急救中心、救助站卷入了一場漩渦之中……
死時身無分文也沒有身份證
11月30日,鄭州的氣溫一直在零度上下徘徊。這天早上,中州大道、鄭汴路立交橋下,夜宿的農民工們像往常一樣早起。
來自河南中牟縣的李增富、李增新兄弟起來後,看到睡在東數第二根柱子的劉紅衛被子裹得嚴嚴實實,以為他還在熟睡,臨走時把自己的破爛被子也搭在他身上。
“可能是感冒了,被子多一層能保暖,當時臨走他好像還對我‘嗯’了一聲。”李增富說。
當天12時31分,一輛急救車來到立交橋下。
急救員李豔麗打開一層層棉被,看到劉紅衛的第一眼“就感覺他不行了”。李豔麗向本報記者回憶,“經過急救後心電圖還是一條直線”,當時看到劉紅衛梗著脖子、雙眼圓睜,雙嘴微張,推了幾次才將他的下巴合上,眼睛卻無法撫合。
死時,劉紅衛身穿土色棉襖,下麵鋪著被子,蓋著三條被子,都為附近工友接濟。
隨後,110與殯儀館人員趕至現場,往車上抬時,有人招呼旁邊工友搭把手,在場的農民工趙高峰立馬上前幫忙。他見到了劉紅衛的最後一麵,說他死時“像一隻鵝”。
根據當日出診記錄,劉紅衛的法定死亡時間是11月30日12時47分。
當地警方到現場查看發現,劉紅衛已身無分文,所留遺物中也沒有身份證件。
他留給這個世界的訊息隻有第一次120出診記錄和工友的閑談:“劉紅偉”,男,38歲,鄭州開封杞縣人,家中有個傻媳婦,還有個13歲的愛上網的兒子(記者調查證實很多信息不準確)。
一開始,警方根據“劉紅偉,杞縣人”查找,一度查不到他的家庭住址。直到他死後第五天,警方才確認,這個死去的農民工正確的名字為劉紅衛,家住河南開封杞縣圉鎮梁莊行政村裴集自然村。
死前20天曾受過些救助但未阻止悲劇發生
據同樣住宿在大橋下的農民工趙高峰回憶,11月10日前後,他看到劉紅衛接連兩天未上街攬活兒,便問他怎麽了,劉紅衛當時說,“幾天前幹活兒左腿磕著了,一動就疼。”
這或許是這起悲劇的最早征兆。
每當入夜時,大橋下近百平方米的空間裏往往睡著三四十人,白天他們便將鋪蓋卷成一團堆放於一角。
鄭州市公交四公司的調度室也在橋下。每天早上5點半公交車開始轟鳴著暖車,成了在此棲息的農民工的“天然鬧鍾”。
進入11月中旬後,這裏的工作人員便常在白天見到劉紅衛一個人孤零零地躺在橋下柱子旁。
這期間,有人打電話給鄭州市救助管理站,得到的答複是“知道了,明天就過去”,在場農民工趙高峰複述。
鄭州市公交四公司調度室員工看到躺著一動不動的劉紅衛,覺得可憐,每日將自己的工作餐分給他吃,但彼時的劉紅衛話語不多,問急了便頭蒙被子嗚嗚地哭。
公交公司工作人員的愛心一直持續到11月22日,公交員工李師傅擔心不進食的劉紅衛出事,便撥打了120急救電話。
當日出診的確切時間為11月22日18時59分,出診醫生為鄭州急救醫療中心2站醫生王利偉。
“當時天黑,我也實在記不起周圍環境,他告訴我他38歲,叫劉紅偉(應為劉紅衛)。”王利偉接受本報記者采訪時,出示了當日的診斷報告:“劉紅偉,男,無既往病史,血壓96/68,脈搏74,呼吸16,血糖5.7。告知因兩天未正常進食,1小時前出現乏力情況。”
臨走時,王利偉也覺著這個露宿街頭的男子可憐,便掏出身上僅有的5元錢遞給周圍的農民工,幫他買些水。這個細節在工友趙高峰、李紹峰等人處得到了印證。
說起這些,做了5年急診醫生的王利偉對於網絡上的評論不太滿意,“說我們‘見死不救’我不同意,他顯示一切正常,他當時也擺擺手表示不願去醫院,我們怎麽接走?”
記者走訪調查時了解到,劉紅衛在9月份曾動過回家的念頭,鄭州市民政部門一位田姓工作人員曾在劉紅衛腿傷後自己掏了180元錢讓他坐車回家,他當時答應回去,但沒走成。“他說田領導給了他180塊錢,他和我說來眼饞我,開始說走但幾天都沒走,最後他拿著錢去打牌了。”趙高峰說。
常年在此夜宿的李紹峰說,當時很多人都曾勸劉紅衛回家,他總是擺擺手便不再說話。“公交公司曾想把他送去醫院,他隻是說‘沒錢’,之後便又不說話了。他可能是真沒錢了”。
此後,記者多次試圖通過鄭州市救助管理站的梁姓書記幫忙尋找那位田姓員工,但一直未得到回複。
而這次沒回成家,讓劉紅衛永遠留在了鄭州。
與父親交惡已六七年未回家
在劉紅衛躺下的20天內,不少工友都曾勸劉紅衛回家,但劉紅衛說“不回去,在這兒挺好”。臨近11月30日時,工友再勸他,他不再說話,隻是擺擺手。
據周圍農民工回憶,38歲的劉紅衛是在今年5月份來到大橋下的。身高1.65米的他背著一床被子,掛著抹子、瓦刀,在橋下東側第二根柱子下打開鋪蓋,然後從建材市場找來一小塊廢木板,寫上“專業砸牆、開門口”便算是正式開工。
在他死亡前,即使是居住在大橋下的農民工兄弟,都不知這個“單幹戶”的姓名,平時隻是習慣喊他“杞縣的”。
直到劉紅衛死亡5天後,警方才正式確認他的真實身份。12月5日,警方去村中認屍,照片為劉紅衛死後全身照。有村民一眼認出了劉紅衛,但起初父親劉玉龍一直不肯認屍,“不去,他是死是活我不管”。
在村民勸說下,劉玉龍看了照片,愣了半晌,眼角濕潤。
12月6日中午,本報記者走進劉紅衛家中,坐在門口的老父親劉玉龍老淚縱橫,10歲的兒子劉春節則在屋中哇哇大哭,他顯然也明白父親永遠地走了。
兩間老舊的土坯房,一間年久失修的偏屋,這便是劉紅衛的家。
但讓記者略感意外的是,38歲的劉紅衛因與父親不和,已有六七年未曾回家,也未往家中寄過一分錢。他在家中,並不是一個稱職的兒子和父親。
劉紅衛還有個弟弟,生下便癡呆,至今單身。他的母親20多年前走失了。劉紅衛的妻子在孩子三歲時也走掉了。劉玉龍解釋說,劉紅衛總欺負媳婦(兩人未領結婚證),為此在家中鬧得雞犬不寧,“他直接走了就不回來,媳婦兒等了幾年覺著沒著落,也走了。”
此後,劉紅衛帶著新媳婦回來想帶走兒子,老父劉玉龍堅決不肯,從此劉紅衛一去不歸。在春節出生的劉春節已記不起父親和母親的樣子,盡管他對“春節”的印象就是放炮、吃糖,但說起父親一個春節都未和他過過,他哇的一聲又哭了起來。
劉家分得6畝地,這在以種植玉米、小麥為主的裴集村,如果打理得好,一年純收入能到七八千元。但喜歡闖蕩的劉紅衛很少出現在自家的地頭兒,在和父親交惡後,更是常年不歸家。
“不指著他往家寄錢,自己照顧自己還把自己照顧死了,你說還咋辦?”在劉玉龍家中,一位村民說。
在劉紅衛死去的中州大道、鄭汴路立交橋下,橫穿20米馬路,花25元便可坐上回開封杞縣的大巴,再轉坐5元的小巴就到了圉鎮梁莊。但當劉紅衛躺在橋下的20多天中,卻始終沒有踏上回家的客車。
據了解,因為家人一直未到鄭州認領劉紅衛的遺體,也一直未作屍檢,他的確切死因仍然是個謎。
劉紅衛之死誰該負責?
在劉紅衛躺在立交橋下的20天裏,鄭州市相繼出台了關於救助的通知和文件,但這些文件,並沒能把劉紅衛從死亡之路上拉回來。
記者查詢鄭州市民政局網站得知,在貴州省畢節市5兒童因取暖死於街頭垃圾箱事件發生後,河南省民政廳曾在11月22日下發《進一步加強流浪乞討人員救助管理工作》的緊急通知,要求全省各級民政部門“吸取教訓、引以為戒”,那天是急救車出診對劉紅衛進行檢查的日子。
11月30日,鄭州市救助管理站宣布啟動《冬季救助工作應急預案》。那天,劉紅衛永遠地離開了這個世界。
眾多曾和劉紅衛同睡大橋下的工友異口同聲地表示,在120的兩次出診前,他們也打過電話,但是120沒有來;11月22日急診後,他們給鄭州市救助站打去電話,對方稱“明天去接”,但直到劉紅衛死亡的11月30日,救助站車輛才出現。
對於在11月22日是否接到市民的電話救助?此前共有幾次接到救助電話?鄭州市救助管理站一直未給記者正麵答複。他們稱需要記者聯係他們的上級部門鄭州市民政局。
鄭州市衛生局與民政局於12月2日作出回應,兩部門均稱目前都已“組成調查小組表示將徹查此事”。
鄭州市民政局在給記者的郵件中講述了11月30日中午的情況,稱“鄭州市救助管理站接到熱心群眾電話,反映在中州大道與鄭汴路交叉口附近立交橋下有一民工躺在地上,希望救助站去看看。救助站立即安排工作人員趕往現場進行救助,但在抵達現場後,前期到達的120已經宣布該民工死亡。”
鄭州市民政局承認“從該事件中也暴露出我們在救助工作中存在的一些紕漏和不足,今後,救助站將進一步加大街頭排查和救助力度,在流浪人員相對集中的繁華地帶開展街頭集中行動,力勸街頭流浪乞討人員、露宿民工和其他需要救助的群眾接受救助。同時,救助站還將聯合有關專家、學者,對現有救助管理製度進行深入探討和研究,進一步完善救助機製”。
同時,鄭州市民政局表示已於2日成立了由主管領導牽頭的“街頭民工死亡事件調查小組”,“如發現有失職、瀆職情況,將對相關責任人予以嚴肅處理,絕不姑息。”
但紕漏不足體現在何處?是否如民工所說,此前曾在11月22日接到求助電話,但未出勤?至昨日,鄭州市民政局仍無說法。“此事仍在調查中,目前仍以2日公布的說法為準,調查結果出來後會盡快向媒體、社會通告。”民政局組宣處一負責人告訴記者。
但相關部門的答複沒能平複網友的追問,有網友稱:“看了鄭州市民政局和鄭州市衛生局的回應,都在做工作、都沒有責任。問題是人死了,躺了20多天。我很憤怒,卻找不到對象!?”
獲愛心市民捐贈他的農民工兄弟仍在“堅持”
盡管目前還沒有調查出誰該為劉紅衛的死負責,但他在鬧市中的死亡還是觸動了很多人的心,引發鄭州市民的愛心潮。
12月1日之後的連續幾晚,都有熱心市民來到此處為農民工送來新的棉被和棉襖、手套。當地的媒體報道開始反思現行的社會救助體係,有專家指出其暫時性、應急性、應景性的缺點,提議建立“農民工進城救助服務中心”,為農民工們提供基本的製度保障。
劉紅衛死後,有人在他離去的地方放了幾掛鞭炮。此後的夜晚,又有人來到這裏打開鋪蓋。
抱著熱心市民和公益組織送來的被子、棉襖時,中州大道、鄭汴路立交橋下的農民工才會提起“杞縣的”劉紅衛。
劉紅衛留給大多數工友的感覺是“不合群,但有時候也挺開朗,他高興的時候會給大家發煙抽”。進城務工人員往往以各自所屬村鎮“抱團兒”,接到活兒一起幹。但劉紅衛不同,他隻身來到中州大道、鄭汴路立交橋下做“單幹戶”。
鄭州市的中州大道貫穿整個市區,幾乎將鄭州一分為二,在當地人看來,中州大道西側是“老城區”,東側的鄭東新區則在建設之初便被賦予了“中原未來發展新引擎”的概念。
中州大道沿途有鄭汴路立交橋、農業路立交橋、東風路立交橋和航海立交橋,在每年“秋忙”後,這些地方便成為農民工們的棲息之地。而中州大道、鄭汴路立交橋因緊靠家裝、建材市場,也是鄭州東部、南部區縣客車的落客點,更是“繁華之地”。因“四麵通透,照明充足”,這裏也被在此露宿的農民工戲稱為“大橋賓館”。
在“大橋賓館”下露宿的“多是接些搬家、砸牆、扛門的力氣工”,與工地眾多技術工種相比,他們的收入無法讓他們支付每日房租。民權縣農民工趙高峰說,夏天旺季時他一月能賺到2000多元,而到了秋冬淡季,他每月收入不足1000元。
要不是熱心市民捐贈的被服,很多忍受寒冷的農民工在元旦左右就準備撤了。但隨著時間的流逝,愛心潮也漸漸退了。
李增富、李增新兄弟也不知道還能堅持多久。偶爾,他們會想起劉紅衛。11月30日傍晚,他們回到大橋下時,得知劉紅衛死去,被人抬走。李增富說,那一刻他特別想哭,“都是可憐之人,如果他當時說聲不行了,我咋還會出去攬活兒呢?”■文並圖/本報記者黃亮 發自鄭州
作者:黃亮
責任編輯:李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