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汁河茶館
那時我們還非常年輕,春天一到,心裏就生出了莫名的狂亂,像春草一樣密密匝匝地冒出頭來。廠休日誰也不願乖乖呆在家裏,總要找出各種各樣的借口往外跑。
宿舍裏不知是誰出了個點子:“下周,我們到11中學河傍的菜花地裏去照服裝像,如何?”眾人一聽,高興得跳了起來。
我們整天穿著件麻布口袋似的工作服,就夠膩味的了,下班後還是隻有黑、灰、藍幾種顏色的衣服可穿。整個昆明市的商店裏別說有裙子賣,就連小花布襯衣都沒有賣的。
天氣實在太熱了,男人女人都將袖子、褲腿高高卷起。人人一副下海捕魚摸蝦的樣子。現在想來十分可笑,那時卻是非常標準的景觀。有人若膽敢穿條花裙子走在街上,反而才是咄咄怪事。就像狐狸精走進了人堆裏,光是眾人刀子似的眼光就可以殺死你。
廠休的頭天,我一下班就趕回家去,搶在家人還沒有回來之前,將一隻多年不用的大箱子從床底下拖出來,翻找媽媽從前穿過的裙子。很遺憾,媽媽從前穿過的裙子和旗袍早就被她改成了枕頭、提包、座墊之類的小件了。找了半天才找出兩條裙子來,一條是淺藍底白色小花的八角裙,極素淨。另一條是紅底白色菱形圖案的布拉吉(連衣裙),還有一條長長的白紗巾,我把它們折好後,藏在提包裏。
我們躲在一望無際的油菜花田裏,頭上天空一碧如洗,蜜蜂在花間嗡嗡叫。五個人將一條條裙子從包裏提出來。
“這條絲絨旗袍太華麗了,看看這條旗袍就能想象出你媽當年的風韻來。”
“這兩條裙子真洋氣,肯定是上海產的。”
“這條黃緞子裙,配這件元寶領的衣服,可能是一百年前的時裝吧?”
廖蕙還偷來她媽的一對假鑽石花籃耳環,眾人看得兩眼發光。
我們輪流穿上這些奇裝異服,或站或坐或臥地模仿著明星,做些矯揉造作的姿態,直到膠片照完。
天氣漸漸熱了,燦爛的陽光與金色的油菜花相互交映。我覺得驕陽逼人,就將裙子裝進包裏,站起來說:“我們到河邊的茶樓去喝茶吃點東西吧。”
她們看著沿河兩岸伸向遠方的柏樹問我:“小玉,你說的茶樓在哪裏?我們怎麽看不見?”
“在哪裏,我也不清楚,反正朝著去曇華寺的方向走就能找到。”我信心十足地說。
我們走在樹蔭下,清澈見底的河水緩緩地從我們身邊流過,河麵上閃動著銀色的波光。
三年前,我上中學時,曾和兩位同學好友蘇雅和浦盈逃學到曇華寺看曇花。從寺裏出來,我們才知道自己兜了個大圈子,其實隻要順著曇華寺門前的河走,就可回到學校。
太陽已經落山,我們匆匆趕路。沒走多遠就看見樹蔭下有一葉小舟,裏麵坐著一個身材高大,麵目清秀的少年。他看見我們站起來問:“你們三個是11中的學生嗎?”
“是的,有什麽事?”
“我也在11中上學,家住菠蘿村,我帶你們回去吧!”
“太好了。”我們三人跳上了小船。
那個黃昏,沿河的風景極美。田裏的稻穗泛黃,水邊的蘆花已白,河堤的草地上偶爾還有幾穗鳳眼蘭。岸上古柏參天,有一幢幢古香古色的茶室,裏麵隱隱約約坐著人,優美的音樂聲和低回淺唱聲,從裏麵一縷縷地飄出來。
我們的船行到一間茶室前,門外站著兩個梳風涼式發形,穿淡紅色羊毛開衫的女服務員,在暮色中顯得很美。她倆看見我們就跑到河邊喊:“四位客人,請到我們茶室來喝杯龍井香茶再走,我們還有木瓜粉、抓抓粉、米涼蝦、白酒小湯圓……任你選囉!”
聽了那誘人的吆喝,我們都覺得渴了。
“哎,停一下!停一下!我們要吃木瓜粉,”我們對著劃船的小夥子喊。
劃船的少年不聽,反而將船劃得更快,叫聲漸漸遠了。
我們抱怨說:“你這人真自私,自己不喝也罷,也不讓我們上岸喝杯解渴。”
少年笑著說:“不是我自私,隻怕你們上了岸就回不來了。”我們問他是什麽意思?他笑笑,也不回答。
因為那茶樓很古雅,女服務員又很漂亮,所以後來我們總想再去一次,可惜不久我就轉學到別的學校去上學,去茶樓的事自然也就忘了。這次要不是出來在11中學的河邊照相,我也想不起來。
我憑著記憶,帶領夥伴們順著河堤走,走了半天都沒找到。有人問:“小玉,怎麽到現在還沒有看見你說的茶樓呀?熱死人了。”
有人突然反應過來:“小玉,你說的茶樓,肯定在破四舊時給破了。”
此話一出,大家都覺得有理,頓時感到非常掃興,再也不想找下去了。於是便紛紛坐在樹蔭下,拿出帶著的食品來吃。蟬躲在樹枝上滋滋地叫,遠處樹蔭下,一位老大爺在悠閑地垂鉤。
突然,從曇華寺方向匆匆地走來一個青年男子,臉紅筋脹,邊走邊擦汗。他看見我們,就從堤壩頂上衝下來。我們都有些驚呀,不知他要幹什麽,他從我們身邊跑過,緊接著就嘩嘩地蹚著水走進河裏。我們還沒有反應過來是什麽事,水就將他淹沒了,隻剩下一小撮頭發飄在水麵上。
兩位會水的女友趕快脫了外衣,一頭紮進水裏,垂鉤的老大爺從遠處跑來,大聲叫著:“小心!小心!不要從正麵接近他,抓住他的後領拖。”
老大爺在岸上指揮,那青年終於被拖了上來。他全身濕透,臉色灰白,坐在草地上大口大口地吐水。
老大爺捶著落水人的背說:“小夥子,年紀輕輕的,有什麽想不通的事,非要自殺呢?”
青年男子茫然四顧,用帶廣東腔的普通話說:“我沒想自殺呀!我來曇華寺玩,走迷路了,渴得要死,但河邊這些茶樓都關著,隻有這家“金汁河茶館”開著,我才推門進去,誰知道一下就掉進水裏去了。”
他掙紮著爬起來四處張望,顫抖著聲音說:“見鬼了!見鬼了!茶樓呢?茶樓呢?花樹叢中的那些茶樓哪裏去了?”
眾人奇怪地看著他說:“哪裏有什麽花樹、茶樓?你可能中暑了吧。”
老大爺又開始穿他的魚餌了,他邊穿邊問我們:“你們知道這條河的真實名字嗎?”
“不知道。”
老頭說:“兩百多年前,這條河叫金汁河,昆明最繁華的花街柳巷就在這裏。《昆明誌》上記載:‘每年三四月間,金汁河傍櫻花海棠盛開,綠柳樹中紅牆碧瓦,笙歌笑語,通宵達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