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西山
黃映又在夢中抽泣起來,“小映醒醒!”她丈夫將她搖醒,她還在不停地哭,枕頭全被淚水浸濕了,屋裏的空氣又悶又熱,她隻覺得透不過氣來。
窗外樓下的大街上有人“梆梆梆……”地敲打著梆子走過,一個男人高聲叫著:“尋女上西山,尋女上西山……”
黃映停止了抽泣,靜靜地聽著“梆梆梆,尋女上西山,尋女上西山……”
黃映從床上跳下來,赤著腳跑到窗前拉開窗子往下看。夜正深,燈光明亮的青年路上冷清清的,人行道上濃密的樹蔭下看不見什麽人影,“梆梆梆,尋女上西山……”的叫聲朝著去圓通山的方向漸漸遠去。
黃映轉身興奮地對丈夫說:“聽見沒有,尋女上西山,看來我還是得到西山上去找。”
“行,行,睡覺吧,明天你還要跑很多路,我還得上班。”
她丈夫很想對她說:“我隻聽見一個老酒鬼在叫:一二三四三……。”但他忍住了,什麽也沒有說。
第二天黃映又登上了西山,自從她的雙胞女兒大小陶紅在西山上失蹤後,她便成了登山運動員,整天在西邊的山上尋找女兒。西郊的睡美人山、眠犬山、觀音山、玉案山……全都找遍了,也不見女兒的蹤影。這一年內,她瘦了十多斤,衣服穿在身上空蕩蕩的,原來神采飛揚的大眼睛現在哭得紅紅腫腫的,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
春天的西山變成了嫩綠色,好像輕輕一掐就能出水。鬆柏林中的小村子裏,幾株桃花開得正豔。臨街的那家“農家樂”餐館還未開門。
餐館門前幾個村裏的小學生正圍成一圈,興奮地喊叫:“打死它!打死它!它竟敢咬人!”
黃映走過去一看,一隻黃毛白臉的小狐狸,拖著被打傷的後腿,嗚嗚地慘叫著,一瘸一拐地跑來跑去,躲閃著孩子們的毆打。一個高個子的男孩舞動著棍子,幾個孩子用石頭砸在小狐狸身上。
黃映忙叫道:“別打了!這裏是動物保護區,你們見過這種白臉小狐狸嗎?”
幾個孩子停住手,看看黃映,又你看我,我看你,不知所措。
“上課了!上課了!”街盡頭出現一個中年男子,高聲喊道。
“老師來了!老師來了!”幾個學生叫著飛奔而去。
小街上立刻安靜下來,隻有小狐狸躺在地上抽搐,一雙明亮的眼睛哀哀地看著黃映,兩隻小耳朵一動一動的。黃映蹲下去,輕輕撫摸它溫和柔軟的皮毛,手才摸到它身上,它就一陣顫抖。
黃映輕聲說:“別怕,別怕,我帶你到獸醫診所去。”小狐狸掙紮著蹲起來,使勁搖頭。
黃映開玩笑地說:“不去,難道想回家?”
小狐狸點點頭,黃映驚奇地問:“你能聽懂我的話嗎?”
小狐狸又點點頭。
“那我送你回家吧。”
黃映抱起小狐狸,小狐狸伸出爪子指著前方。走了十來步小狐狸的爪子又指著右邊了。
繞過餐館,到了“農家樂”後麵,這裏也是她丟失女兒的地方。這裏有一片青翠的竹林,竹林邊有個用土牆圍起來的廁所。那天黃映去上廁所,讓大小陶紅在外麵等她。那天也是她們六歲的生日,兩姊妹穿著大紅色的運動服,頭發用大紅色的蝴蝶結束成馬尾巴,在腦後一甩一甩的,吸引了不少遊客的眼球。
隔著圍牆,黃映聽見小陶紅說:“姐姐,姐姐,你看這隻小紅兔兒。”
黃映想:“世上那有什麽小紅兔兒,瞎說呢。”
大陶紅說:“你也來和她握握手吧。”
小陶紅:“紅兔兒跑了,紅兔兒跑了……。”
黃映聽到女兒朝竹林裏跑的腳步聲,急得大聲呼叫:“大陶紅!小陶紅!別到處亂跑!”
等她匆匆地從廁所出來後,就再也找不到大小陶紅了。黃映和丈夫將這片竹林和竹林周圍的山崖石縫都找遍了,也沒找到一點線索。
竹林很安靜,金色的陽光照著嫩綠的竹葉,能聽見竹子的搖曳和春筍的抽苔聲,竹林對麵的靈霄閣在雲霧中時隱時現。
黃映突然想起來問小狐狸:“小狐狸,小狐狸,你見過紅色的兔兒嗎?”
小狐狸居然點點頭,黃映停下來看著小狐狸的眼睛說:“你見過大陶紅和小陶紅嗎?”
小狐狸搖搖頭,黃映歎了口氣,抱著小狐狸繼續走。
穿出竹林,是一片岩石磊磊的山地,山地盡頭是一條羊腸小路,順著山溝蜿蜒起伏。
黃映想:“我怎麽從未發現過這條小路呢?”
小路盡頭是一道粉白色的圍牆,圍牆上露出一枝枝紅色的杏花和海棠花。一個八九歲的女孩爬在一棵花樹上。看見她們,女孩板下臉來,責問黃映懷中抱著的小狐狸:“小東西,你跑哪裏去了?媽媽到處找你呢。”
小狐狸朝她嗚嗚地叫,女孩對黃映說:“阿姨你到門口等著,我叫媽媽回來。”接著就拿出手機來和她媽通話。
黃映抱著小狐狸,順牆走了很長時間,才找到大門口。門前的花圃裏開著些黃色和粉紅色的鬱金香。黃映走遍了西山。卻從未見過這麽豪華的住宅,不禁心中暗暗納悶。
遠處傳來急促的馬蹄聲,不久小路上便出現了一隊女騎士。為首的女子一身白色長裙,長發披肩,斜騎在馬上。其餘的女子穿著淡黃色的短袖衫,白馬褲。
到了黃映麵前,為首的女子勒住馬韁,輕盈地跳下馬來,接過小狐狸:“大姐,你貴姓?謝謝你將我的小寶寶送回來。”
黃映說:“不用謝,我叫黃映。這隻小狐狸的腿可能斷了,你得請個獸醫來給她看看。”
女子搖搖頭說:“不用了,我會處理,我姓白,叫白雪。”
黃映忙問她:“你們這裏有誰家養著紅兔兒?”
白雪笑著問:“你找她什麽事?”
黃映迫不及待地將女兒丟失的事情告訴了白雪。
白雪說:“別當心,我將嬌嬌醫好後,帶你去要女兒。”
黃映喜極而泣。
到了客廳,白雪對黃映說:“大姐,你稍坐一下,我去給嬌嬌看病。”說完抱著小狐狸上樓去了,那穿牛仔褲白T恤的女孩緊緊跟在後麵。
一個穿黃色短袖裙的小保姆端出茶水、鬆子、花生和雕花小蛋糕來。
樓上傳來一個女孩的大哭大叫聲:“媽,媽,媽……”
黃映很奇怪:明明是小狐狸受傷,怎麽是女孩在哭叫?樓上的叫聲慢慢消逝了。白雪從樓上下來,解釋道:“大姐別見怪,嬌嬌是我女兒。這小東西隻要門一開就往外跑,竟然跑到外麵的世界去了,也不知道那裏有多危險!”
黃映目瞪口呆,不知該說什麽,她知道自己進入了童話世界。
白雪帶著黃映走上一條湖邊小路。環湖的山坡上到處開著紅色、白色、粉紅色的櫻花,湖邊點綴著五彩繽紛的野花。湖對麵有幾幢白色的小別墅,像一簇高高低低的蘑菇群。湖邊一個眉清目秀的女子提著個大籃子在采野花。
“白雪,你家嬌嬌找到了嗎?”女子看見她們,就大聲地問。
“找到了,是這位大姐送回來的。現在我陪這位大姐來找女兒,這位是小紅的姐姐秀蘭。”
黃映和秀蘭握手,自我介紹說:“我叫黃映,是大小陶紅的母親。”
秀蘭驚得直跺腳:“怎麽回事?大小陶紅原來是有母親的孩子!那小妮子害人不淺呀!對不起,對不起……”她接著解釋,“我妹子小紅都十四五歲的人了,還像個孩子一樣貪玩,這兩年突然心血來潮,跑到人間去尋找些小孤女來收養,我丈夫和我都認為這是一件好事,沒有幹涉她,誰知道她竟然把有母親的孩子也帶回來了!”
黃映知道女兒平安無事,就原諒了那個叫小紅的林中小精靈。
秀蘭提著花籃,帶著她們朝別墅走去。微風過處,落紅似雨。
白雪問:“秀蘭,你家花園是最美的,你怎麽還來摘野花?”
秀蘭說:“小紅把我的花園都變成運動場了,哪裏還有花?她還打算辦個林中學校呢!”
別墅後麵的運動場上,六個穿著白色短衣短褲、頭戴白色太陽帽的女孩正坐在草地上午餐。
大小陶紅看見黃映,就“媽媽”“媽媽”地叫著跑過來。黃映一下抱住她們,喜極而泣。
秀蘭問別的女孩:“小紅呢?小紅哪裏去了?”
一個胖嘟嘟的女孩說:“小紅姐跑到山上去了。”
秀蘭說:“等我去將她抓回來,叫她向這位大姐道歉。”
黃映忙拉住她說:“算了,她還是個孩子呢,不必為難她。我這兩個女孩也樂不思蜀,連媽都給忘了。”
白雪對秀蘭說:“我們都未吃中飯呢,你這裏有什麽吃的,拿點來給我們充饑。”
秀蘭忙跑進從廚房,端了些蘑菇餅、胡蘿卜糕和鬆子棗泥餅出來。
秀蘭一邊給女孩們倒果汁,一邊問:“你們誰是有父母的人?今天就跟這位阿姨一起回去吧。”
胖嘟嘟的女孩拿著塊胡蘿卜糕,一邊吃一邊說:“我是在舅舅家長大的,舅媽常常將我關在黑房子裏,不給我吃飯,餓得我肚子好痛啊!”
“我也不回去,我在李阿姨家每天要幹許多活,幹不完要被打的。”
“爸爸回香港去了就再也沒有回來,媽媽也跑了。許多叔叔阿姨幫我找媽媽,找到後,媽媽說她不要我了,誰要誰帶走得了,小紅姐姐就將我帶回來了。”
一個圓臉尖下巴的女孩坐在白雪身邊低頭吸果汁,秀蘭問:“黃小麗,你爸你媽還在嗎?”女孩點點頭。
秀蘭說:“那你跟大小陶紅的媽媽一起回去吧!”
黃小麗驚恐地說:“我不回去,我怕媽媽,更怕爸爸,他們用鐵絲和繩子將我綁在床上,打得我全身沒一塊好肉。我要死了,他們又將我扔到高速公路下麵的涵洞裏,是小紅姐將我抱回來的。”
午餐後,黃映和白雪要走了,大小陶紅還戀戀不舍地纏著秀蘭問:“秀蘭阿姨,秀蘭阿姨,怎麽小紅姐姐還不回來呢?”
秀蘭親親大小陶紅,說:“她幹了壞事不好意思回來,躲在樹林裏呢。”
黃映帶著大小陶紅走出那條羊腸小道,回頭一看,山崖間的小路消逝了。站在山崖和竹林間,隔著寬闊的深淵,可以看見對麵淩霄閣上的八角亭,亭子裏坐著許多爬山的人。
“小紅姐,小紅姐……。”兩個女孩跳著朝對麵揮手,黃映看見人群中一個穿火紅裙子的女子正朝她們揮手,看見黃映看她,她轉身跑了。
又過了兩年,大小陶紅上二年級了。黃映和丈夫到大理進貨,車未到下關就遇到車禍,黃映的丈夫當場就死了,黃映受了重傷,被送進了下關醫院。
當她睜開眼睛時,看見了她一生中最不願意見到的事:她同父異母的姐姐,一個剪著短發細眼睛的中年女子,和她姐夫,一個粗壯的長臉厚嘴唇的男子。他倆一個牽著大陶紅,一個牽著小陶紅,站在她床前,正笑眯眯地看著她。黃映又急又氣又無奈,她緊緊拉住大小陶紅的手,用盡最後的力氣叫出來:“上西山!上西山!”
那位同父異母的姐姐臉上露出狂喜模樣來,急忙將頭低下來問:“三十三?你說的是三十三萬吧?是現金還是存款?”黃映氣得昏死過去。幾天後,她就去世了。
春天又來到了人間,西山又變成了嫩綠色,好像輕輕一掐就出水。西山的那條小路上,前前後後地走著幾個人,走在最前麵的是大小陶紅,跟在後麵的是她們的姨父姨母和買她們的一個女青年。那女子長發披肩,耳朵上帶著一對又圓又大的環形耳環,一搖一晃地走在山路上。她聽見大小陶紅吵鬧著要爬西山,要吃農家飯,就叫東道主帶著來見識見識。
藏在林中的小村子,幾株桃花開得正艶,臨街的那家“農家樂”餐館飄出飯菜的香氣,引得人直想流口水。
大小陶紅未進餐館,一下就轉到餐館後麵去了。那個長臉厚嘴唇的男子跑過去一看,大小陶紅像兩隻灰老鼠朝著竹林裏跑。
他回頭對老婆大叫一聲:“兩個小兔崽子跑了。”
短發細眼的女人和那時髦女郎一起追進竹林,大小陶紅一邊跑一邊叫:“小紅姐!救命啊……”
當那男人的爪子快要抓到大陶紅的領口時,右腿關節被什麽東西狠狠地撞了一下:“哎呀,哎呀!痛死我了!什麽鬼東西!”
“紅兔子!紅兔子!”跑在後麵的女人驚奇地尖叫。
一隻火紅色的兔兒,敏捷地跑在翠竹林裏,像團火苗閃爍了幾下就消逝了。
三人追出竹林看見一片岩石磊磊的山地,兩個女孩不見了。
“看!她們怎麽跑到對麵去了?”時髦女子指著深淵對麵的八角亭叫。
亭子裏坐著一個穿紅毛衣的少女,手扶在欄杆上,看著在懸崖邊上一蹦一跳的大小陶紅。兩個女孩笑著跳著,朝他們打出個勝利手式。
長臉厚嘴唇的男人急的直跳:“真他娘的!到嘴的肉又飛了!”
一團白雲飄過來擋住了他們的視線,等白雲飄走後,對麵亭子裏空蕩蕩的,沒有一個人影。
短發細眼的中年女子一下叫起來:“糟了!我們根本不應該帶她們來爬西山,黃映死前說的‘三十三,三十三’原來是說‘上西山’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