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遠古走來的人
早晨的陽光照得巴國宮殿飛簷上的銅鈴金光閃爍。宮女掃紅像往常一樣,提著把大掃帚,順著禦花園裏鋪著彩石的小路,“刷,刷,刷”地掃著一地的落花落葉。一夜風雨急,紫薇花又吹落了不少,像紅霜一般,鋪滿了小徑和周圍的草地。
掃紅舞著掃帚,唱著自己編的歌:
“一夜風雨花亂飛,
掃紅,掃紅,掃落紅。
掃完香徑,掃曲廊。
牡丹亭,薔薇架,
東掃掃,西掃掃,
掃出一隻繡花鞋。
繡花鞋的花是茉莉花,
繡花鞋上綴珍珠……。”
她忽然停住了,薔薇架下的石頭桌下,一串綠得透明的珠子吸住了她的眼球。她丟下掃帚,踩著沾滿露珠的花草走過去,撿起來看了看。珠子沉甸甸,冷冰冰的,不知是什麽石頭做成的,美得令人情不自禁地想占為己有。
掃紅忙搖搖頭,驅散了邪念。她將珠子掛在一朵粉嘟嘟的薔薇花上,想等打掃完花園後,再交給姐姐小蓮子。小蓮子聰明伶俐,是王妃最寵愛的宮女,和掃紅相比,簡直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掃紅掃完薔薇架,牡丹亭,鬆竹閣……。太陽已照到禦花園的牆頭了。幾隻黃鸝在柳枝上啼叫,花園裏卻沒有一點人聲。
平時這個時候花園裏早就有許多美人來遊玩了,她們頭上的金釵玉鈿在花叢中閃著亮光,柳蔭下,琴聲、笛聲和歌聲在竹林裏回蕩。於是掃紅就拿著掃帚回到廚房裏去,廚娘馬上拿兩個大肉包或是一碗酸菜麵給她,讓她吃得心滿意足。可今天是怎麽回事?是自己起早了,還是美人們都睡著了?
“掃紅!掃紅!”有人在彩石鋪成的小路上跑,是小蓮子。她忙迎上去說:“姐,我在這兒呢。”
她姐長得小巧玲瓏,尖鼻秀臉,此時卻發髻斜墜,形容狼狽。她一把拉住掃紅,氣急敗壞地嚷道:“快跑!秦國的大軍快進城了。大家都走了,你還在這裏幹什麽?”
掃紅說:“等等,我去拿上掃帚。”
小蓮子大叫:“拿什麽掃帚?國都亡了,還掃什麽落花?”
掃紅跟著姐姐跑出禦花園,跑出北門,追上了向山裏逃的宮中隊伍。盡管在逃難中,禮儀仍不能亂。馱著金銀財寶的馬匹走在最前麵,國王、王後、太子、王妃跟在後麵,接下來是三宮六院的妃子、宦官、宮女等等。掃紅當然隻能跟在最後麵。
大巴山中景致幽然,懸崖上掛著薜蘿,山坡上開著野花。逃難中的人卻哪有閑情逸致去欣賞。大隊人馬在山道上雜遝地走著。掃紅被人塞給了五六個包袱,背上背著,手裏提著,懷中抱著,踉踉蹌蹌地跟在眾人後麵。
“掃紅,掃紅……。”姐姐小蓮子從隊伍前麵跑來,發髻散了,頭發披在肩上。
她看見掃紅就尖聲大叫:“是哪個黑心爛肝的人欺負我妹妹?把包袱拿走!”
七八隻手馬上將她身上的包袱拿走了,掃紅這才直起腰來,用袖口將腮邊頭上的汗水擦去。
小蓮子的聲音又急又快,就像吵架:“掃紅,你看見一串翡翠珠子沒有?”
“什麽翡翠珠?”
“就是綠色的石頭珠子。”
“看見了,我把它掛在了薔薇花上。”
“快跑回去,把它拿回來。那是王妃的定情物,不能丟!”
“好的!”掃紅高興得轉身就往回跑。她想,姐姐一走,那些人又會把包袱塞給她,這下好了,用不著馱那麽多東西了。
“掃紅,停一下!”姐姐叫住了她。
掃紅回過頭去,隻見姐姐眼裏全是淚水,她聲音顫抖地說:“如果遇到敵人就趕快跑回來,到大巴山深處來找我們。”她用手指著遠處那被雲霧繚繞的大山。
“姐姐放心,我一定會找到你的!”
掃紅走到能遠遠看見宮殿飛簷時,也看見無數身穿黑甲的士兵正洪水一般朝山上湧來。她想起了姐姐的話,立即轉身就跑。幾個士兵追著她,她慌不擇路,逃進了斜刺裏的一道山穀。跑了大約半裏地,前麵一道山崖擋住了去路。正絕望間,卻見岩石下有個小小的山洞。她連忙手腳並用鑽了進去。剛鑽進去,追趕的士兵就趕到了,在外麵吵吵嚷嚷地搜尋。
山洞狹小,掃紅拚命朝裏爬,隻覺眼前越來越亮,前麵是個出口。她鑽了出去,外麵是個群山環抱的山窪,有片錦緞也似的碧綠豌豆田。她再也跑不動了,隻好跑到田中,伏在矮矮的豌豆叢中,一動不動,心跳得如同打鼓。等了許久,卻沒聽到人聲。她壯著膽子抬起頭來看看,士兵們並未追進來。但她也不敢出去,隻覺得渾身無力,又渴又餓。她見身邊的豌豆已結出一串串豆角,便坐了起來,剝了一把塞進嘴裏。那豌豆又嫩又甜,連豆莢都非常甜脆,她從未想到生豌豆會如此好吃。
掃紅在那裏呆了兩天,不見敵人追進來,也不見有人來摘豌豆。她仍然不敢從原路爬出,想另找出路,便仔細查看四周,發現山下還有幾個山洞,便從其中一個洞裏爬出去。
外麵是個環山抱水的小村子,房屋古怪,幾個站在小商店前聊天的村民更古怪,他們穿著奇怪的服裝,頭發極短,大聲大氣地說著掃紅聽不懂的語言,看見掃紅過來,便怪怪地盯著她。
掃紅慌慌張張地走出村子,路變得又寬又長,路上還跑著些嘟嘟亂叫的怪物。直到走進昆明鋼鐵廠時,她才不得不接受一個事實——她走進了完全陌生的世界。
路兩邊立著盒子似的建築,衝天的煙囪。剃著短發的男人,披著長發的女人,騎長嘯一聲就無影無蹤的紅色藍色的怪物,許多人推著有兩個輪子的扁車。
一條街上,有許多人圍著菜筐吵吵嚷嚷。掃紅一個字也聽不懂,隻是猜測那是在賣菜。她又驚又嚇,茫然地在市場裏走來走去。唯一熟悉的就是籮筐裏的茄子、辣椒和豌豆。她在小街上徘徊,從這頭走到那頭,不知要到哪裏去,也不知該怎麽辦。
日頭偏西,人群漸漸散去。一個瘦骨伶仃的中年男子挑著籮筐過來,對她嘰裏咕嚕地說了一通。掃紅一個字也聽不懂,隻能連連搖頭。男子比劃了一下吃的樣子,掃紅懂了,感激地點點頭。
那男子對掃紅打了個手勢,示意讓她跟著他。他把她帶到一家小館子裏,買了一碗酸菜麵給她吃。掃紅感動極了:在這個陌生的世界裏,隻有這個男人對她好,還買了她最喜歡吃的酸菜麵給她吃,讓她吃得心滿意足。
吃完麵後,男子打了個手勢,讓掃紅跟著他走。掃紅本來就發愁在何處過夜,猜想男子是想讓她跟他回家,正巴不得,於是便跟著這個男子,走出鋼城。在田間小路上走了近一小時,才走進一個小村子。男子家是個土坯牆圍著的小院子,院裏有幢破爛的小樓。盡管小樓破敗不堪,掃紅仍然高興極了,在這個陌生而又古怪的世界裏,她總算有了個落腳處。
老光棍李有才找到了一個外星上來的仙女做老婆的消息漸漸傳開了,昆明鋼鐵廠的女工,甚至昆明城裏的女孩都專門跑來看有才的天仙老婆。
掃紅深目大眼,大嘴粗眉,在古代屬於醜女,隻能打掃宮殿和花園,可來到現代就成了美女。從前姐姐小蓮子總愁著她嫁不出去,沒想到她輕而易舉地就把自己給嫁了。老公對她極好,還幫她生火,做飯,洗衣服,這在巴國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她感到非常幸福。
一年後,昆明的記者來她家采訪,從前野草叢生的小院裏打掃得幹幹淨淨。院子裏不是種著大蔥、韭菜和辣椒,而是種著美人蕉、鳳仙花、玉簪花……。
記者采訪有才和他的鄰居時,掃紅坐在一旁笑咪咪地看著他們。一條黑色起粉紅花的裙子將她的皮膚襯得羊脂白玉般溫潤光滑。掃紅聽不懂他們在說些什麽,但她知道他們在談論自己。
記者開玩笑地問有才:“你認為你太太真是外星來的仙女嗎?”
有才不好意思地說:“她哪裏是什麽仙女?完全就是個普普通通的女人。”
記者說:“她會不會是哪個少數民族地區的女子?”
有才將燒好的茶水倒給客人:“也不像,不管哪個民族的女子,到了二十多歲,生火煮飯洗衣服這些事都應該會做了,但她剛來時一點都不會做。你說她懶吧,她又特別愛收拾屋子,打掃花園。”
記者說:“這些我都看見了,要把這屋子弄得一塵不染,確實不容易。她還有些與眾不同的生活習慣嗎?”
有才說:“她愛捉蟋蟀,用火烤了吃,還愛吃生豌豆。”(有才不知道烤蟋蟀是巴國的一種美食。)
鄰居說:“有時她在園子裏掃地,會情不自禁地唱誰也聽不懂的歌,舉著掃帚向右轉幾圈,又向左轉幾圈,像跳舞一樣。”
記者將筆和紙遞給掃紅,連比帶劃地問她會不會寫字。他見掃紅不懂,便自己寫了一行字,再把筆遞給她,比劃了兩下。掃紅總算明白了他的意思,接過紙筆來,用左手歪歪斜斜地寫爬行文字,文字的寫作順序是從右到左,中間夾著些橫斷線,她寫的是:
我叫掃紅是巴國宮中掃禦花園的宮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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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早上我在掃落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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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薔薇花架下拾到一串綠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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掃紅將她的經曆寫下來,交給了記者。巴國文字早已失傳,何況掃紅寫的還是歪歪斜斜的手寫體,當然無人能夠看懂。
記者將那張紙裝進提包裏,對著掃紅比劃了很長時間,告訴她,他們將向廣大市民征集線索,為她了解身世之謎,尋找親人。最後掃紅終於明白了記者的意思。
掃紅舉起雙手,用誰也聽不懂的語言大叫:“太好了!太妙了!”
如果能找到一個能與她交流的人,掃紅有許多問題要問他:“這是什麽地方?”“這裏離巴國有多遠?”“巴國的人都到哪裏去了?”“姐姐小蓮子還活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