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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湖月夜》—春天的使者

(2020-11-01 03:04:22) 下一個

春天的使者

 

老遲是我們廠的怪人,說他怪,是因為他的工作性質和為人處世與眾不同。他不在車間上班,卻在廠子裏幹雜活,一個人住在倉庫後麵的小湖傍。那裏是我們廠的小小農場,養著兩匹馬,幾頭豬,本該種菜的小菜園被老遲種滿了花花草草。

聽說才建廠的時候,隻有一條荊棘叢生的小路通到城裏,原料產品的運輸全靠老遲的馬車。後來政府修建了公路,廠裏也有了專門的運輸隊,老遲和他的馬車就給下放到小小農場去了。

在我們這些三班倒、下了班還要參加政治學習的工人眼中,老遲就像個無人管的散仙一般逍遙自在。有時看見他駕著馬車進城買豬飼料,那駕車的架勢會使你聯想起古戰場上的老兵。

年青時的老遲肯定是一表人才,就是上了年紀,你也能看出他當年的英姿,長臉濃眉,一雙眼睛清亮有神。

老遲像天馬行空,獨來獨往,全廠職工他隻和兩個人來往,一個是在食堂工作的劉蘭,一個是一車間的青年女工素素,因為三人有共同的嗜好——種花。三人把廠裏的每個角落都種滿了各種鮮花,使我們廠成了全城有名的花園工廠。我們要進老遲的小小桃源,非得請她倆帶路不可,否則你就是叫啞了喉嚨,老遲也不會打開那扇木頭小門。

小桃源裏,有幾段木板通到湖裏。橋邊各有兩株翠柳,柳枝輕輕款款地吻著碧波。桃源裏隻有一棵桃樹。春天來時,隔湖望去,桃紅柳綠,真羨煞了我們這群紅塵中的小青工。小桃源裏最引人注目的是種在小菜園裏的那些花草,雖然不是名貴品種,可一經老遲的手,長出來就是與眾不同。

例如他叫石竹花“祝英台”,他不說穿,你根本就不知道那是石竹花。“祝英台”比一般的石竹花大一倍,淺粉紅白邊的“祝英台”嬌媚秀麗,深粉紅白邊的“祝英台”英氣逼人。不說不像,說了越看越像祝英台。

廠裏幾個追求他的小寡婦都被他拒絕了。老遲為何不結婚,成了眾人閑聊時的話題。

文化大革命開始了。有人查閱人事檔案,發現老遲原來是呈貢縣大地主的兒子,年青時曾在國軍裏當過兵。那年頭的人想象力特別豐富,大地主的兒子——國民黨兵——獨身老光棍——潛伏下來的國民黨特務。一夜之間,老遲從自由自在的散仙變成了特務。和廠裏的地主、富農、壞分子、資本家等“牛鬼蛇神”們關在一起,那小小桃花源被民兵們挖得到處是坑,尋找老遲隱藏著的發報電台。

“牛鬼蛇神”們被關在廠角落一間廢棄的車間裏,那裏不時傳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慘叫聲。我們常常看見背槍的民兵押著他們去卸裝著原料的大麻袋,將大箱大箱的產品往車上抬,他們的衣服穿成了麻布片,頭發胡子長得像野人。

一天夜裏,老遲翻牆逃跑了。金殿周圍各廠的民兵都給緊急召集起來,打著手電,帶著狼犬,拉大網搜山。搜了幾天都未抓到老遲。他神秘地消逝在金殿山裏,就此失蹤多年,人們也漸漸遺忘了他。

我們這群小青工守著兩個秘密。一是“春來茶館”的聚會。春暖花開時,我們就會躲在食堂後麵的“春來茶館”講故事。另一個是每逢中秋月明時,我們就會到工廠對麵的山後去摘茴香花(野波斯菊),摘回來送給親朋好友過中秋節。那裏有一片茴香花的海洋,流螢星星點點地在花海裏飛。我們常常乘著月光,提著小桶,用剪刀剪花。隨風搖曳的花朵在月光下顯出迷離撲朔的美。那地方非常隱密,沒人帶路是絕對找不到的。

文革結束後的一個中秋時節,我們又在月光下的茴香花海裏采花。月色如玉,流螢飛舞,暗香彌漫。

一個女工說:“我最喜歡的花就是茴香花,茴香花清新秀麗,嬌而不媚,野而不俗,就像我們工廠女工。”

“對呀,我們雖然不矜貴,默默無問,但也風華正茂。”

“去年,我在裝茴香花的小桶上係了幾個氫氣球,送到我姨媽家去,我兩個表姐喜歡極了,說從未見過這麽美的花。”

花海裏有個人影在移動。我們停下了說笑,提心吊膽地看著,生怕是壞人。那人走近了,原來是老遲。他穿著一套整潔的藍色中山裝,不但沒有逃犯的狼狽襤褸狀,反倒顯得精神煥發,神采奕奕。眾人舒了口氣,提著的心才算落了地。

“老遲師傅,你這幾年躲哪裏去了?”

老遲笑笑將話題插開:“素素呢?素素怎麽沒跟你們一起來?”

“你走後素素就死了……。”我們將素素的死告訴了他。

老遲聽了也不難過,反而說:“死了好,素素總算解脫了。”

老遲和我們一同回到廠裏,廠領導聽說老遲回來了,連夜為老遲安排住處,通知廚房工作人員專門做了飯菜,送給老遲。

老遲回來的消息第二天就傳遍了全廠,人人都想,老遲肯定要到廠長辦公室大吵大鬧,要求平反翻案,複工複職,補發工資……。廠領導等了一天也不見老遲的蹤影。

老遲一早就去商標車間找劉蘭,他看見劉蘭開口就說:“師妹,今晚你和師兄能不能請我吃頓飯?”

劉蘭高興地說:“當然可以,我們為你接風。”但她有點疑惑:為什麽老遲叫她師妹,叫她丈夫師兄,因為從前老遲叫她劉蘭,叫她丈夫老申。

第三天,廠領導又等了一天也不見老遲的蹤影。到他的住處看看,老遲已經不辭而別了。沒人知道他又到哪裏去了,從那以後再也沒人見到過他。

唯一知道老遲秘密的人就是劉蘭。過了很久,劉蘭才將這個秘密告訴了我們幾個常到“春來茶館”講故事的女工。

老遲年青時是個野心勃勃的青年,他畢業於南京陸軍大學,是個小軍官,淮海戰役中被共軍打死在江邊。他躺在河邊,也不知有多少人從他身上踩過。等老遲恢複神智時,發現他和一個戰友走在一個隻有黑白兩色的原始森林裏。周圍的大樹像煤炭一樣黑,腳下的草像霜一樣白,透過樹枝樹葉看看,天也是灰黑色的,四周死一般的寂靜,沒有任何生命、顏色和氣味,連風也沒有。兩人在林中茫然地遊蕩,在這沒有生命,沒有顏色的世界裏,老遲越走越絕望,那戰友卻邊走邊看,似在尋找什麽。

“這是什麽地方?”老遲忍不住問,聲音打破了死一般的寂靜。

戰友驚詫地說:“你不知道嗎?這是廢棄了的地球。”

老遲叫了起來:“我們怎麽會來到這裏?”

戰友看著他說:“你忘了嗎?我們是春天的使者,我們的使命就是清理地球,喚回春天。”

老遲搖搖頭:“你在說些什麽啊?我不懂。”

戰友說:“等小芳和小芬來了,你大概就能想起來了。”

“小芳,小芬是誰?”

戰友笑笑說:“小芬是你妻子,小芳是我妻子。”

老遲的嘴張得像把勺:“我連婚都未定,哪來的妻子?”

“看!她倆來了。”

老遲順戰友的手指看去,遠處黑黝黝的的樹林裏翩然飛來兩隻色彩斑斕的大蝴蝶,在隻有黑白兩色的世界裏顯得特別的明艶耀目。蝴蝶飛到離他們不遠處落下來,變成兩個美女。穿桃紅色長裙的女子媚骨桃眼,風情萬種。穿粉紅長裙的女子如出水芙蓉,清麗高雅。老遲立即認出那媚骨桃眼的就是自己的妻子。

“小芳!”“小芬!”老遲和戰友叫著,朝自己的妻子跑去。

小芳拉著戰友,小芬牽著老遲,在黑白兩色的原始森林裏飛行,她們的裙邊和袖口飄出了芳香。

“看,這就是我們剛開辟出來的家園。”

原始大森林外麵垃圾成山,有條流著黑水的小河,河上有座黑色小木橋。河邊有幾幢黑木板牆,白茅草頂的小屋。屋裏走出四對夫婦來歡迎他們,他們都是第一批春天的使者。那四位妻子名叫小妍、小薔、小清和小香。在一間隻有一張黑桌子和幾把黑椅子的餐廳裏,小妍、小薔拿出一塊白茅草織成桌布,鋪在桌子上,用手輕輕抹過,桌布立即成了淡藍色挑花的粗麻桌布,屋裏一下變亮了許多。小清和小香像變魔術一樣,從一個食品盒裏端出一盤盤丁香鴨子、白汁海棠魚、鳳尾燕菜、百花酒燜肉,還有一鍋芙蓉鮑魚湯。

小香說:“這些食品都是從人間帶來的,等有了葉子,我們就可以做各種各樣的食物了。”

老遲聽不懂小香說什麽。

飯後小芬帶老遲回到自己的小屋,隻有屋裏是有顏色的地方,但床罩、被子、窗簾……全是粗麻布。

小芬說:“等春天來了,夏天、秋天、冬天也跟著來了。天上有了朝雲晚霞,我們就有棉毛和絲綢錦緞,用不著再用這些粗麻布了。”

老遲聽不懂小芬說什麽,小芬用手指點他的頭說:“你這榆木腦袋,怎麽還沒開竅呢?”

春天的使者們,男的每天駕著雲車到天河裏取水來,灑在原始大森林裏,女的則把破瓶子、碎玻璃和塑料紙等廢物變成各種花木,別的垃圾則化作肥沃的土壤。

幾天後,房前屋後出現了一叢叢美人蕉,周圍的樹木發出了青芽,地上冒出了綠草,各種野花爭奇鬥艶。小芬用剪刀將蕉葉、綠草和各色花瓣剪成鶏、鴨、魚、肉和蔬菜,裝在盤子裏,做成麻辣小龍蝦、十裏飄香鵝、龍茄等佳肴。那色香味和人間美食完全一樣。但老遲一直不習慣這裏的生活,想著世事:國共兩黨誰勝誰負?我們團打到哪裏了?爸爸是否身體健康?……。

朋友們知道老遲塵心未了,勸老遲回去,老遲又舍不得扔下妻子小芬。小芬不想回去,因為她的家鄉長春曾經被圍城,糧食比金豆子還貴,一街都是餓死倒斃的人。但為了老遲,小芬同意回到塵世去,臨別時小芬拉著老遲的手說:“你一定要來找我,你一定要來找我呀……”

老遲歸心似箭,竟然忘了問小芬在塵世的姓名及住址。回到現在的地球後,人間已天翻地覆了,國民黨逃到了台灣,大陸解放了。老遲在長春到處尋找小芬。戰亂剛結束,茫茫人海中又上哪兒找去?他找了一個月,毫無線索,隻好放棄了。回到昆明老家呈貢,家裏的田地全分給農民,父親已被政府槍斃了。

老遲無家可歸,便進廠當上了趕大車的雜活工。那時他已經看破紅塵,隻是找不到妻子,也不知道該怎麽返回另外那個地球。

老遲被打成國民黨特務後,被民兵們嚴刑毒打。為了尋找發報機,他的大牙都被拔光了。那陣子革命群眾中流傳著離奇的神話,說美蔣特務的發報機都裝在牙齒裏。專案組成員都是這神話的信徒,可他們拔掉了老遲的每個牙齒,也沒能找到什麽微型發報機。

那一夜,老遲翻牆逃出關押“階級敵人”的“牛棚”,翻過工廠圍牆,跳進了稻田裏,往山上跑去。才上山,就聽見後麵狗吠聲,越來越近。老遲慌不擇路,在山上亂跑,跑進了茴香花海。花海裏出來一個女子,頭戴茴香花,身穿茴香花裙。老遲立即認出了她就是茴香花仙子。

茴香花仙子四周看看,朝花海裏飛著的流螢叫:“螢珠兒!螢珠兒!快將春天的使者送回去!”

一團乒乒球大的螢光飛過來,狼狗已叫著衝進了花海。

茴香花仙子大叫:“緊緊跟著那螢光跑!快!”

老遲不敢怠慢,立即跟著那團螢光跑,穿出花海,朝山上跑去。山越爬越高,老遲的身子越來越輕。天越來越亮,螢光消逝了。老遲發現自己來到一個青翠欲滴的原始森林裏,森林裏空氣清新,幽雅有致,這裏那裏開著點點野花,長著蘑菇,還有一叢叢顏色鮮艶,香甜可口的楊梅、鎖梅、火把果、黑漿果……。

老遲認出了這就是當年走過的原始森林,隻是風景從當初的黑白兩色變成了五彩繽紛的世界,想來是夥伴們辛勤勞作的結果。他感慨萬分,順著林中小道走下去,走出了森林。外麵那條原來黑得像墨汁的小河,現在清澈見底,小木橋變成了白石橋。河對岸已經是個小型的現代城市了,街道寬暢,一幢幢白色、黃色、粉紅色的小別墅排列整齊。到處鮮花怒放,鳥語啾啾。

河對岸籃球場上,一群男青年正在打籃球。河邊柳樹下,幾個女子剛從河底撈上幾個上古時候的瓷瓶來,細細辨認是哪個朝代的瓷器。

她們看見老遲,高興地說:“遲靖你回來了,小芬呢?”

老遲聞言隻覺得萬箭穿心。這些年來,他無日不在思念小芬,自從他遭難後,更時時刻刻為小芬擔心,生怕她也受到迫害。他原以為小芬已經回到此地,不料她還滯留人間。他不知道怎麽回答那幾個女子,呆呆地看著她們,禁不住潸然淚下。

女子們見狀,趕緊寬慰道:“沒關係,你會找到她的。你快去看望你那些老朋友們吧。他們時時惦念著你呢!”

這時那五對夫婦已經聞訊趕來了。他們將他領到了他和小芬的別墅,屋裏有沙發,櫃子,席夢思,軟煙羅的沙帳,彩雲緞的被子,白如雲軟如棉的床墊枕頭,霞影沙的窗簾,都是他在另一個地球上從未見過的東西。老遲又羞愧又痛心地向朋友們述說了這些年來在紅塵中的磨難。

朋友們告訴他,他走後又來了許多春天的使者,現在他們分成四隊,朝著東南西北四個方向繼續清理地球。

老遲跟著朋友們幹活,眾人成雙成對,隻有老遲形單影隻。老遲不會做飯,每天都被朋友們請去,輪流吃“百家宴”。幾天後,又從另外那個地球上來了一對春天的使者,他們告訴老遲,文革已經結束了。眾人就催促老遲趕快回去,將小芬找回來,小芬還在等著他呢,於是老遲又回到了人世間。

我們明白了,老遲不辭而別,是到長春找小芬去了,他再也不會回來了。

但還有一個秘密劉蘭沒告訴我們,就是老遲告訴劉蘭,她和老申也是春天的使者。劉蘭問老遲:“春天的使者和一般園丁有何區別?”

老遲告訴她:“春天的使者能叫出花仙子的真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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