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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湖月夜》—風流雲散

(2020-10-20 02:23:57) 下一個

風流雲散

 

落日熔金,一團團紅雲映在水裏。大觀河兩岸的垂柳隨風輕拂著河水,攪碎了滿河虹影。周圍幾戶零星的農舍頂上升起了嫋嫋炊煙。

穀森坐在雕著牡丹花的木窗子前,饑腸轆轆地向外眺望。窗上有個橫匾,上麵寫著“柳邊書信館”,窗外飛絮蒙蒙。

遠處,一個女子拂開柳條,笑盈盈地朝他走來,桃紅色的裙子與河堤上的野花同色。穀森眼中閃爍著興奮的火焰,提在手中的筆有點微微顫抖。穀森是個落第秀才,靠代人寫書信狀紙為生。

穀森是半年前認識玉靈的,她一看就不像尋常百姓家的女孩,裙子都用上等的絲綢錦緞裁成,式樣新穎大方。簪在頭上的花,戴在腕上的首飾,乍看是銀的,細看卻都是白金製成的。隻要是天氣晴朗的黃昏,她總會穿著不同顏色的裙子,提著一個暗綠色的瓦罐,到穀森門前的河裏打水,去澆灌她窗前的蘭花。

她從西邊走過來,西邊的大觀樓附近有許多達官貴人的別墅,因此她很可能是誰家的小姐。但既然是小姐,為何又要拋頭露麵地跑這麽遠來打水澆花呢?穀森始終不明白,也不曾問過她。

看著她彎腰打水的優美姿態,穀森的詩思澎湃。他為玉靈寫下了許多充滿激情的小詩,玉靈亦有回複,兩人雙雙墮入情網。

玉靈走到窗前,將瓦罐放在窗台上,撒嬌道:“累死我也!新房已經準備好了。為了你,我窗下的花朵都差點枯死了。”

穀森一把緊緊抓住她的手,她的手指上戴著一個鑲翡翠的金戒指,是穀森送給她的定情物。

玉靈說:“別那麽猴急,再等一天都等不及嗎?”

穀森說:“我愛你都要愛瘋了,等不到明天……。”

兩人一個窗裏一個窗外,手拉手地站在那裏,情意綿綿地說著情話。直到穀森妻子的身影出現在東邊的橋上,玉靈才啊地叫了一聲,抓起瓦罐到河邊去打水。

穀森的妻子提著一個籃子興衝衝地推門進來:“穀森,今天我買好東西回來了,咱們可以打牙祭。”她從籃子裏拿出一包烤豬肉、一包鹵鶏、一瓶老白幹,放在桌子上。然後係起圍裙鑽進廚房淘米煮飯去了。

“今天,沐王府的王妃專門派人到刺繡坊來,賜我兩錠元寶。王妃說,我把她繡活了……”妻子在廚房裏絮絮叨叨地說。

穀森一句也沒有聽見,呆呆地看著窗外的玉靈。玉靈站在柳樹下和他打手勢,告訴他明天這個時候跟她走。

妻子說了半天,沒聽到回答,又從廚房裏鑽出來,看見穀森癡迷地看著窗外,可窗外除了漫天飛舞的柳絮外,什麽也沒有。

妻子將手搭在穀森肩上,關切地問:“你怎麽啦?是不是生病了?”她發現平時愛說愛笑的穀森近來對自己越來越冷淡了。

穀森忙撥開妻子的手:“沒、沒、沒有……。”

妻子內疚地說:“夏天馬上就要來了,你還穿著夾衣。從明天起我就有時間給你縫製單衣了。”

穀森心想:“明天,明天你就再也見不到我了,明天我就要開始我的新生活了。”

妻子將飯菜端上桌來,又為他倒了一盅酒。穀森看著妻子想:“她是從什麽時候起變成這個陌生女人的?”

幾年前,在同樣亂紅飛絮隨風舞的暮春時節。穀森路過翠湖,看見一個穿白裙子的女子從刺繡館的月洞門裏走出來,就像月中嫦娥離廣寒一般。穀森看呆了,半天才回過神來,靈感如噴泉噴發,為她寫下了許多纏綿悱惻的小詩。

妻子是個孤女。這間小屋原來的主人是個在滇池裏打魚的老漁夫。夫妻二人沒有小孩。一天早上,倆人聽見外麵有小孩的哭啼聲,開門出去,見到一個兩三歲的女孩坐在河堤上哭,就抱回家來收養了。女孩從小就會繡花。養父養母死後,她就靠繡花養活自己。

他們結婚時無錢籌辦婚事。穀森借貸無門,一籌莫展。幸虧有個貴婦人從西邊過來買刺繡,給了他們一錠金元寶,兩人才算有錢辦了婚事,將屋子隔成兩間,外麵裝修成了“柳邊書信館”。他們的生活雖然貧寒,但夫唱婦隨,其樂融融,直到玉靈出現。

可眼前這個女人哪還有當年的風采?她挽在頭上的發髻鬆了,亂蓬蓬的像蓬草,插在發髻上的兩朵小絹花又舊又蔫,笑起來也是一副有氣無力的樣子,眼角還出現了細細的皺紋。

穀森再看看從前自覺舒適溫馨的小家,發現它原來是如此貧寒,牆上的字畫都被煙熏黃了,油煙將柱子鍍得烏亮,家具的漆也脫落了不少,就像妻子那身自製的淡青色粗緞子衣裙,袖邊領口磨出了白色的毛邊。這個女人、這個家,實在是沒有什麽值得留戀的。

第二天黃昏,玉靈來了,身上火紅色的裙子與河堤上的罌粟花爭艶。她沒提瓦罐,站在遠處的柳條下朝穀森招手。

穀森將寫給妻子的休書放在書桌上最顯眼的地方。他突然感到有點內疚,不敢想象妻子回來後看見這封休書時的情景。“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全當是春夢一場。”他狠狠心,大步走出屋來。

穀森鎖上門,跟著玉靈朝西邊走去。每走近一座花園,穀森就猜玉靈家可能就住在裏麵,然而每次玉靈都走了過去。路上行人越來越稀少,遙望四周,田野上麥浪翻滾,再也沒有了貴人家的花園別居。兩人一直走到滇池邊,岸邊停著一張小船,玉靈跳了上去。

穀森忍不住,終於開口問:“玉靈,你家到底住在哪裏?”

玉靈說:“跟你實話實說吧,我是蓬萊仙山上的仙娥,因和你有緣,特來約你私奔。”

穀森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仙娥比達官貴人家的小姐不知高出多少個等級,自己不用苦修苦練就能成仙,簡直就是天上掉下個金娃娃來的好事。

玉靈說:“何必懷疑?且上船看我手段,像不像仙人。”

穀森手舞足蹈,跳上小船。小船飛也似地掠過滇池,進入螳螂川、長江,直奔東海。

船行到海中就遇到狂風暴雨。大海像個發狂的怪獸,掀起如山巨浪,將船拋到高空,又重重摔入水中。穀森頭暈目眩,嘔吐連連,連抓住船邊的力氣都沒有。幾起幾落後,兩人雙雙落水。穀森像灌了鉛似地落向海底,玉靈焦急地沉入海裏尋找,總算找到喝了一肚子水的穀森。她拖著穀森浮出水麵,小船早已沉沒,兩人隻得在水裏隨波逐流。

最後風浪將他們拋到了一個海島的沙灘上。穀森爬在沙灘上,吐出一肚子海水,最後連膽水都嘔出來了。他凍得牙齒打戰,舌頭打結,哆哆嗦嗦地問:“玉-玉-靈-靈,快到家-家了嗎?”

玉靈沉默一會才說:“嗯,馬上就到……,想不到新婚之夜會遇到這麽多麻煩事。到底是誰在跟我作對?”

海麵上風浪已停,月亮又從雲縫裏鑽了出來。月光下,一座高山迎麵擋住去路,筆立的峭壁像刀削出來一樣平滑。

玉靈驚奇地說:“這是哪裏來的山?真是好事多磨。”

她略一沉吟,對穀森說:“你在下麵等著,我先上去,再將腰帶墜下來接你。”

她像鳥似地飛了起來。穀森蹲在地上,縮成一團,又冷又擔心,全身打顫,隻顧抬著頭呆看,生怕玉靈摔下來。幸虧玉靈平安無事地飛上了崖頂,消失在岩石後麵。過了一會兒,才見一條緞帶吊下來。穀森將緞帶係在腰上,玉靈在上麵拖。緞帶勒得他腰都快斷了。強勁的海風從下麵刮來,吹得他像線牽木偶一般在空中蕩來蕩去,不時重重地摔在石壁上,摔得他鼻青臉腫,連骨頭都要撞碎了

。好容易到了山頂,又跟著玉靈在刺叢裏穿行,腳手全被荊棘劃破,鮮血淋漓。穀森想:“看來要進仙境,也不是那麽容易,得吃足苦頭才行。”

玉靈悄悄在他耳邊說:“到家了。”

月光下,前麵有個小村,跟神話中的仙境一樣美:樓閣亭台錯落有致,小橋流水,曲徑通幽。穀森想:能住在這仙境裏,今天吃了這些苦頭也值了。

玉靈牽著穀森走進一道月洞門,轉上一條曲折的長廊。她貼著穀森的耳朵輕聲囑咐:“咱們悄悄地走,我的女友們都睡著了,別驚動了她們。”

兩人在寂靜的長廊上躡手躡腳地走了半天,玉靈又耳語道:“到了,那間房間就是。”她推開一道房門,進去點上蠟燭,悄悄說:“看,這就是我們的新房。”

一間溫馨而又喜氣洋洋的新房出現在燭光下:粉紅色的紗帳,紅色的繡花緞子被,桃紅色的桌布……。

玉靈看看鼻青臉腫、渾身創痕、麵色灰敗的穀森,心痛地說:“趕快去洗個澡,我去弄點吃的,讓你恢複體力。”

玉靈推開一道小門,裏麵有個白玉砌的小水池,池裏冒著熱氣。

玉靈抱出一個小香罐,撒了些幹花瓣在水裏,低聲說:“在水裏泡泡,你身上的傷痕就會消失不見。盡量輕點,別弄出聲來,驚醒了我的女友們,那可就麻煩了。”

穀森泡在芳香的水中,隻覺得全身痛楚頓消,驚駭和疲勞也漸漸消逝了。等他洗完出來,玉靈已經準備好了酒菜。

玉靈為他斟了一杯酒:“先喝杯壓壓驚。”

穀森端起杯子,還未端到唇邊,門就被人咚地一聲踢開了。一個黑衣女子提著一把雪亮的長劍衝了進來,她柳眉倒豎,星眼圓睜,對穀森戟指大罵道:“你家娘子在家裏哭昏過去好幾次,你卻跑來這裏樂陶陶地當新郎!今天我定要宰了你這狼心狗肺的畜生!”緊接著那寶劍就如閃電一般,向著坐在對麵的穀森劈了下來。

穀森嚇得向後一讓,連著座椅仰麵朝天倒在地上。玉靈迅疾地跳起來,用包金象牙筷架住那女子的劍,陪笑求情道:“茵姐,你不看僧麵看佛麵,今天是小妹大喜之日,你就饒了我吧。要比劍,明日小妹陪你打個三天三夜。”

茵姐氣勢洶洶地說:“你休想讓我饒了這畜生!今天我一定要把他宰了,為普天下癡情薄命女子報仇雪恨!這孽畜住的是娘子的房子,吃的是娘子買來的糧食,不但不知道感激,還有本事拿娘子掙來的血汗錢買翡翠金戒指,送給情人!最後和情人私奔了不說,還有臉給貧賤發妻寫休書,好像人家犯了七出之條似的!原來,不是他負心,卻是人家對不起他!這種喪盡天良的畜類,我須放他不過!你攔也是白攔!”

玉靈的右手迅捷地一縮一揮,象牙筷像閃電一般向茵姐飛出,茵姐連忙舉劍將筷子打落。趁這當兒,玉靈回身抽出了掛在牆上的長劍,撚個劍訣,對茵姐傲然說道:“私奔是兩個人的事,是我先勾引他的!罪魁禍首是我!你要殺他也行,不過先得殺了我!”

兩人持劍厲色相向,劍拔弩張,一觸即發。穀森從地上抖抖戰戰地爬了起來,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不知如何是好。

“玉靈,茵姐,要打要殺,請到外麵去打,千萬別毀了這美麗的新房哦。”門外傳來微帶嘲諷的聲音,一個女子穿著黃色緊身小襖,拖著雙紅繡花鞋,酥胸半露,睡眼惺忪地走進來,後麵還跟著一群探頭探腦的小丫鬟。

玉靈冷笑一聲說:“行!咱倆就到外麵戰個三天三夜,本小姐奉陪到底!”

兩人提著長劍衝出新房,丫鬟們也嘰嘰喳喳地跟著去了。周遭又恢複了原來的寂靜。

穀森扶起倒下的椅子,頹然坐下,隻覺得萬箭穿心。黑衣女子的責罵就是那穿心的箭,每一句話都讓他羞愧欲死,恨不得鑽進地縫裏去。他低著頭左思右想,真想回去向妻子認錯道歉,卻又實在舍不得美麗風流的玉靈,這即將開始的神仙生活就更難舍棄。

“嘻嘻,果真是個英俊風流的才子!怪不得玉靈要不遠萬裏地去尋找呢!”

穀森抬起頭來,隻見那黃衣女子坐在玉靈的座位上,略帶戲謔地看著他,眼中放出了萬種風情。

穀森避開她的雙眼,凜然說道:“夜已深,這位姐姐無事就請回去休息吧。恕小生不速而來,打擾了各位姐姐。”說完站了起來,深深一揖,一副送客的樣子。

“喲!你倒挺正經的啊!”黃衣女子調笑道,“既是正人君子,又何必與玉靈私奔?莫非我長得不如她?你倒是好好看看啊!別怕,我不是茵姐,沒帶劍來,你放心看好了。無論你怎麽對我放肆,我都毫不介意,可不會要了你的小命,嘻嘻!”

穀森忍不住抬頭看了那女子一眼,隻見她秀媚入骨,笑靨生春,雲鬢半斜,羅衫微解,酥胸半露,香澤微聞,心裏不禁蕩了一下。他趕快收束心神,鎮定了一下,又是一揖到地,誠懇說道:

“姐姐美如天人,小生自慚形穢,不敢癡心妄想……”

“喲,客氣起來了?你既然配得上玉靈,當然也就不會辱沒了我。你客氣不要緊,可把人家玉靈糟蹋成什麽樣了?”

穀森這才發覺自己說錯了話,頓時滿臉飛朱,尷尬地停下來,不知再說什麽好。那女子噗嗤一聲笑出來,說道:“坐下吧!我也算是個賀客吧。賀客臨門,主人豈有不招待之理?坐下來陪我喝三杯,略盡東道之誼才是,嗯?”

穀森覺得她說得有理,隻好坐下來。那女子端起玉靈的杯子來,叫了聲“請!”一仰脖一飲而盡,穀森隻得也端起自己的杯子來喝了半杯。女子立即又為他斟滿,也給自己倒了一杯。這次倒不請他同飲,隻顧自斟自飲。她言笑晏晏,話語詼諧,穀森聽得有趣,漸漸放鬆了警惕,不禁抬起頭來看著她,隻見她星眼微餳,秋波流盼,兩頰如火,不禁看呆了。正心馳神蕩之際,卻見那女子身軀搖晃了一下,旋即用雙手捧著頭,無任嬌娜地望著穀森說:

“郎君,我隻顧說得高興,多喝了兩杯,現在隻覺得天旋地轉,你能否把奴抱到床上去歇歇?”

穀森像掉了魂似的站起來走了過去,女子又搖晃了一下,便無力地倒在他懷裏。穀森把她從椅子上抱起來,女子用雙手抱住了他的脖子,穀森隻覺得她渾身柔若無骨,輕如羽毛,如火的雙頰幾乎要貼在自己臉上,吹氣如蘭,幾乎不能自持。他強自鎮定了一下心神,把女子抱到床上放下,但女子卻不肯放手,雙臂緊緊地環繞著他的脖頸。穀森隻好央求道:

“請姐姐放手,好好休息……”

“不嘛,不嘛,”女子像個小女孩一樣撒嬌,“人家要你陪我睡……”

穀森心中一凜,莊容答道:

“請姐姐放手,我不能一錯再錯!”

“嘻嘻,既然錯了,那就錯到底算了。錯一次跟錯一百次有何區別?豈不聞孟夫子‘日攘一鶏’的教訓?”

穀森語塞,半晌訕訕答道:

“一之為甚,其可再乎?”

女子突然放了手,翻身坐了起來,正色道:

“好樣的!那趁你還未和玉靈洞房花燭,還來得及改錯,我這就送你回去,和你家娘子團聚如何?”

穀森再度語塞。女子下了床,穿上鞋子,催促道:“走啊!若現在動身,下午也就能趕到你家了。”

她走到門前,回頭看穀森還如同泥塑木雕般立在床前,不禁莞爾一笑,翩然回到穀森身邊,說道:“怎麽?舍不得離開玉靈和這仙境?這也怪不得你。不過既然如此,你又何必與我假正經?”說完就抱住了穀森,火熱的雙頰緊緊地貼住了穀森的臉。

穀森再也把持不住,摟住女子,和她長長地接了個吻,接著就把她放在床上,為她脫衣解帶。

哐啷一聲,一把劍掉在地上,緊接著就是一聲尖叫。穀森回頭一看,見玉靈站在門檻上,頭發散亂,衣裙不整,雙手捂住了臉。

黃衣女子慌忙將穀森推開,隻穿著蔥綠色兜肚跳下床去,但玉靈堵在門口,又沒法逃出門去。正張皇間,隻見玉靈把手從臉上拿開,拾起地上的劍,怒火騰騰地盯著赤身露體的穀森,一字一句說道:

“茵姐罵得一點都不錯,你就是個喪盡天良的畜生!新婚之夜,新娘子為救你和別人性命相撲,你倒躲在新房裏和別人偷情!我這就宰了你,再去向茵姐賠罪!”

她提著劍殺氣騰騰地走上來,穀森嚇得縮成一團,連叫:“娘子饒命!娘子饒命!”

玉靈提起劍來,作勢要刺。穀森萬念俱灰,停止求饒,閉目等死。良久,隻聽得玉靈長歎一聲:“我下不了手,唉!畢竟……畢竟……當初曾那麽瘋狂地愛過你……”

穀森情不自禁地長籲了口氣,突又聽到玉靈尖聲罵道:“小賤人!往哪兒跑!我殺了你!我殺了你!人家新婚之夜,你竟敢上我新房裏來偷新郎!”接著罵聲便漸漸遠去,最終歸於沉寂。

穀森驚魂初定之後,爬起來穿上睡衣,趕到門口。清涼的晨風吹起了睡袍,他連忙止步,站在門外將衣帶係緊。外麵萬籟俱寂,昨夜所見的亭台樓閣,小橋流水都消失了,回頭看看,華美的新房也無影無蹤,自己站在一棵垂柳下,周圍濃蔭環繞,圍成了天然的帳幕,不遠處開著一叢白色的蘭花,空山裏杳無人跡。

穀森絕望地大叫:“玉靈!玉靈!你在哪裏?”

遠處傳來反複的回聲:“你在哪裏……在哪裏……哪裏……”

晨風又起,穀森隻覺得全身冰冷,看看身上的睡衣,竟然變成一片片柳枝柳葉,隨風飄落。

林間晨鳥突然一起嘰嘰喳喳地叫了起來,東方出現了一抹明豔的桃紅色。

穀森裸著身子,狼狽不堪地在荊棘叢中尋找自己換下來準備扔了的衣服,最後在一灣泉水邊找到了。他爬到山頂上,向四周眺望,發現三麵都是絕壁,隻有東麵的山坡比較平緩,於是便向那個方向艱難萬狀地爬了下去,走到正午才尋到一個小村子。

村裏的房屋建築是用大石頭築成的,式樣與自己故鄉迥異。穀森正疑惑間,一幢古怪的尖頂小樓裏走出十多個金發碧眼的男女來,穿著打扮與中國截然不同。

他們看見穀森也很驚訝,紛紛走過來詢問。穀森根本聽不懂他們說什麽。幸虧有位長相很像中國人的白發老者將穀森帶到家裏,以墨筆問答。穀森才知道自己一夜間已飛渡重洋,到了大西洋東岸。在這位華裔資助下,穀森輾轉漂流了多年,才回到了故鄉昆明。

那又是亂紅飛絮隨風舞的暮春時節,河堤兩岸開著罌粟花和不知名的小花。穀森走在大觀河的柳蔭下,他不再是那個文弱清秀的詩人了,成了一個身強力壯、帶著幾分粗獷氣息的苦力。為了掙紮求生回鄉,這些年來他什麽苦活累活都幹過。和玉靈的短暫戀情早已風流雲散,離家越近,他思念妻子的心越迫切。

河邊的小屋還在,鑰匙還是用油紙包著,放在門前的石板下。打開房門,黴味夾著濕氣撲麵而來。他在屋裏屋外仔細查看了一番,隻見灶台上結下了厚厚的蛛網,地板縫隙間長出了高高的野草,屋外花園已完全被野草覆蓋。很明顯,這房子已經很久沒人居住了。

這兒本是妻子自己的家,即使她被穀森休了,按理說也該留在這裏。可她看樣子早就離開這兒了。她到底上哪兒去了?出了什麽事?會不會因為受不了打擊尋了短見?

穀森想到這裏,不禁冷汗涔涔,眼前活龍活現地出現了妻子痛哭著撲入大觀河的情景。他大叫一聲,跳了起來,衝出屋去,隻見大觀河水靜靜地流著,垂柳在微風中輕輕飛舞。望著河水,他忍不住涕泗橫流,撕心裂肺地長呼:

“娘子!”

穀森一邊當腳夫,一邊尋找妻子。自從回到家鄉後,他已經走遍了周圍所有的村莊,挨家挨戶地打聽妻子的消息。然而他家本來就是在個隻有幾戶人家的小漁村中,沒幾個人知道他妻子。

他也曾到沐王府的繡坊去打聽過,那兒物是人非,繡工們都不是當年那些人了。好容易找到個認識他妻子的中年婦女,人家卻說,他妻子十多年前就再也沒來過繡坊。穀森掐指一算,正是他拋棄她的那年。他更加擔心妻子在他走後就尋了短見,但他始終拒絕相信再也沒有改正錯誤的機會。他要向妻子痛哭懺悔,求她原諒自己的過失。這念頭已經成了他活下去的唯一動力。

一年後,穀森幫人挑貨物到西山,回來時走在馬路上,烈日當頭,穀森汗如雨下。一輛豪華馬車迎麵馳來。簾子高卷,車裏坐著一個白衣少女,恍如當年從月洞門裏走出來的妻子,好似嫦娥離廣寒。車後跟著兩個騎白馬、穿白衣的青年保鏢。

穀森情不自禁地站住了,他揉了揉眼睛,愣了半天,才恢複了理智。他對自己說,不可能是妻子。十多年過去了,妻子若在,也該是半老徐娘了。

穀森悵然搖了搖頭,長歎一聲,又接著走下去。身後響起急驟的馬蹄聲,一位年青保鏢騎馬趕了上來,在穀森身邊翻身下馬,問:“請問,先生可是從前在“柳邊書信館”幫人寫信的穀森?”

“正是。”

那家丁將一包銀子遞了過來,說:“我家小姐說:‘請將這點錢拿去,重新修繕一下屋子,另找個妻子好好過日子吧。’”

“你家小姐?就是那位車上的白衣麗人?”家丁點點頭,穀森疑惑不定,“她怎麽會認識我?還讓我另外說親?”

家丁笑笑,什麽話也沒說,穀森明白了,喊道:“啊,原來你家小姐就是我妻子!”

家丁說:“從前是,現在不是了。我家小姐為了你被謫入人世,吃了不少苦,受了許多磨難,可最後還被你拋棄了。”

“我知道,”穀森不勝羞愧地說,“我知道自己錯了。這些年來,我一直在苦苦尋找她。她這些年過得怎麽樣?怎麽又是天上的謫仙人了?請問你家小姐是天上哪位神仙?”

保鏢翻身上馬,說:“人神殊途,何必打聽。”

穀森連忙追上去:“等等!我還有話說!我這輩子還有希望見到她麽?……”

一陣黃沙飛來,鋪天蓋地,風沙過後,路上空空蕩蕩,杳無人影。

穀森仍不死心,朝著家丁消逝的方向大聲喊道:

“告訴你家小姐,我對不起她!我配不上她!我錯了!我錯了!……”

群山反複傳來回聲:“我錯了……錯了……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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