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人資料
正文

《仙湖月夜》—烈火夕陽子

(2020-10-16 03:09:59) 下一個

烈火夕陽子

黑雲壓著這個城市,像是要掉下來。門外的走廊上傳來關門聲,幾個講標準京腔的旅客,一邊商量著上哪裏吃飯,一邊從晶晶門前走過。晶晶一會兒走到窗前,伸頭看看下麵車水馬龍的街道,一會兒又坐在床前,抓起手機看看有沒有丁曉林或烈火夕陽子發來的短信……。

這幾天所發生的事,讓她有點惶惶不安,她覺得自己就像在夢中一般稀裏糊塗。昨天晚上烈火夕陽子又一夜未歸,中午來了個電話說:“大功告成了,今晚我請小娟和幾個姊妹在‘天香樓’吃飯。”她到底要幹什麽?晶晶越想越害怕。

烈火夕陽子是雲南省某集團公司的老總,晶晶的老板。聽她的名字,不知道的人都以為她是日本人,但她卻是昆明近郊普吉山裏飛出來的一隻金鳳凰。聽說她去過廣州,能說一口流利的廣東話。她身材高挑,愛留披肩長發,穿長衣裙,是個冷艶女子,望之能令人生出敬畏之心。她永遠隻穿三種顏色的衣裙,白色、黑色、火紅色。在眾多的職工中,她隻和晶晶這個比她小十來歲的剛從大學畢業的青年來往。

那天,晶晶她們財務科的人一打開門,就發現保險櫃被撬了,丟失了一筆巨款。窗子玻璃也被打碎,一間辦公室翻得底朝天。眾人正要報警,烈火夕陽子來了,她走進辦公室看了看說:“不必驚動警方,這是熟人幹的。”

她招集了幾個科室的人開會,叫眾人說說自己是否拿了這筆錢。有人拍著胸以自己的人格擔保,有人指著自己的祖宗三代發誓,有指著天地發誓的,有指著日月發誓的……。

輪到晶晶,她打開聖經念道:“耶和華在他的聖殿裏,耶和華的寶座在天上。他的眼睛觀看世情,他的目光察驗世人。義人惡人,耶和華都要察驗。”烈火夕陽子挑起兩條修長的眉毛說:“請再念一遍……。”

從那以後,烈火夕陽子就常常來找她,問她許多與上帝和聖經有關的問題。晶晶邀請她參加她們一起學習聖經,她總是搖頭說:“太晚了,等來生吧。”

有一次,她倆在世博園裏的茶室喝茶。看著那紅火色的茶花,她說了一句晶晶至今也不明白的話。她說:“我見過上帝,沒有上帝,就沒有烈火夕陽子。”晶晶問她:“你這話是什麽意思?”她笑笑說:“經上不是說,上帝創造了人,也能使人複活嗎?”但晶晶總覺得她說的不是那個意思。

烈火夕陽子三十多歲了,但一直未結婚。她對母親非常孝順,對弟弟極好。眾人都覺得奇怪,像她這樣出眾的女人,怎麽會連男朋友都沒有。

一個月前,烈火夕陽子的母親去世了。她將公司的事務全交給弟弟丁曉林掌管,說她要到廣州跑一趟,解決自己的終身大事。丁曉林不放心,就叫晶晶陪她一起來廣州。

晶晶本以為她來廣州的目的是為了見一位老情人。誰知到了廣州,才知道她是來尋找自己的親妹妹,可晶晶從未聽說過她有個妹妹。

那天,她帶著晶晶來到一個小區,那裏有一片小平房,牆上到處寫著大大

“拆”字。烈火夕陽子推開一家人家的房門,裏麵有個女子,穿著套淺藍色起小黃花的睡衣,正在煤氣爐上煮方便麵。她驚訝地看著烈火夕陽子,用廣東話問:“你,你是丁曉娟嗎?”烈火夕陽子說:“我是丁曉娟的姐姐,特地從昆明來找她。”那煮麵的女子立刻改用地道的昆明腔說:“原來你就是丁曉娟的姐姐,我就說咋個那麽麵熟。快坐下,快坐下,莫站著!”

她立即從吃飯的桌子底下拖出兩把方凳來,又要忙著給晶晶她們煮麵,兩人謝絕了。她一邊吃麵,一邊說:“你咋個不早點來找她?我告訴你,你莫難過,丁曉娟可能已經死去十多年了!”

“啊!”晶晶輕輕地叫了一聲,看看烈火夕陽子,她的臉上沒有一點表情。

十多年前,幾個從昆明來打工的女孩,才在廣州車站下車,衣服就被汗水浸透了。看著這人山人海的車站,她們都有點驚恐。緊緊地跟著那兩個來招工的男子。

剛走出站口,還沒來得及看看市容,她們就被兩個招工的人吆喝著爬上了停在那裏的一輛中巴。車裏有空調,舒適極了,眾人開始東倒西歪地打瞌睡。

“小朱,醒醒!到了。”聽見曉娟的叫聲,小朱昏頭昏腦地跟著大家下了車。暮色蒼茫中,立在她們眼前的是一幢四層樓的青磚房,怎麽看也不像間工廠。招工的人敲敲門,兩個壯漢打開門,將她們放進去。

屋裏的燈發著曖昧的橘紅色的光。幾條長沙發上坐著十多個女孩。化著妝,穿著時髦的真絲襯衣,超短裙,一條條大腿,肉林似的露在外麵。香粉混合香水味,嗆得小朱喉嚨癢癢的。那些女孩冷漠地看著她們,有幾個還露出鄙夷的微笑。再天真無邪的人,也馬上明白了這是什麽地方。

幾個女孩開始恐慌起來:“完了,完了,我們著道子了,咋個整?” 丁曉娟緊緊抓住小朱的手,一言不發。

另一間屋裏走出一個穿白T恤衫三十左右的男子來。他個頭不算高,但臂膀上隆起一疙瘩一疙瘩的肌腱,看看都令人生畏。他用潮州話對跟在他身後的一個青年女子說:“阿蘭,教她們化化妝,馬上接客。”

丁曉娟吸了口氣說:“我們出來,是來打工的。不是出來賣淫的。”那男子的眼睛像刀子盯著她:“你到了這裏,不賣也得賣,由不得你。老實告訴你,你想逃跑,就是出得了門,也出不了這個鎮。”那個叫阿蘭的青年女子過來對她們說:“走,走,走,洗澡換衣服去,你們這群土得掉渣的土老帽。”坐在沙發上的女孩中有人笑了起來。

小朱和丁曉娟拒絕接客,被脫光衣服關在昏暗的地下室裏。這裏還關著十多個女孩,有的是營業額不足,有的是因為逃跑。

小朱被打了三次。第一次,兩個男子搧她耳光。第二次,他們拳打腳踢。第三次,他們將她吊了起來,用煙頭烙她。她再也沒法忍受下去,不得不開始了皮肉生涯。

丁曉娟卻打死也不肯賣淫,他們折磨了她整整一個月,最後強暴了她,還將她手上的肉割了一塊,去喂阿蘭養的那條狼狗。小朱雖然被迫賣淫,但因做不夠營業額,也被關在地下室裏,她常常看顧曉娟。那天早上,曉娟奄奄一息了,不停地在叫她媽和她弟弟。小朱拚命敲打地下室的門,幾個打手下來看看,慌忙將曉娟抬出去,以後便再也沒見曉娟回來。

小朱一邊吃麵,一邊用麵巾紙搽眼淚:“我非常佩服你妹妹,那種打法,任何人都受不了,不知她是咋個忍受的。”晶晶也聽得眼淚汪汪。

烈火夕陽子緊緊捂住右手,似在忍受巨大的疼痛,她眼睛裏露出一股殺氣:“你知道那些狗雜種現在在哪裏嗎?”晶晶第一次聽見烈火夕陽子罵人。

“不知道,我天生不是做皮肉生意的料,常常被打,逃跑過許多次,總算成功了,哪裏還敢去想往事?”

“你現在過得還好嗎?”烈火夕陽子的聲音柔和了許多。

“還可以吧,我現在在一家大商場工作,已經拿到身份證了。我丈夫在一家公司跑業務,我們現在拚命掙錢,準備買套房子。成為真正的廣州人。”小朱開始忙著化妝換衣服。

“當年和你們一起從昆明來的那些女孩,現在還有人在廣州嗎?”烈火夕陽子問。

“我見到過小紅一次,她被一個香港人包養了。聽說其餘的幾個也轉到了酒店和更大的娛樂場所,可能還在做老本行。實在對不起了,我還要忙著趕工去呢,你們星期天再來吧,我請你們吃我燒的廣東菜。”

“謝謝了,當年你幫過曉娟,現在是我幫你、請你的時候了。”烈火夕陽子和晶晶站起來與小朱告別。

第二天早上,烈火夕陽子穿一身火紅色的長裙,連皮鞋也是火紅色的,像一團火,敲開晶晶的房門對她說:“你今天自由活動吧,我出去找人。”晶晶隱隱感到不安,她可能是去尋找那群歹人。“不行,我跟你去。你一個人怎能對付那些黑社會的歹徒?”

烈火夕陽子笑笑說:“有些地方你是不能去的。你放心好了,我保證沒事。”

今天接到烈火夕陽子的電話後,晶晶越想越怕。最後她打了個電話給丁曉林將這些事告訴了他。丁曉林在電話裏“啊!”了一聲,然後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你在旅店等我,我馬上坐飛機過來。”

聚集了多時的暴雨終於傾瀉下來了,帶著肆虐和瘋狂,踐踏著這個城市。雨像瀑布似地衝刷著玻璃窗,城市的燈光在雨簾中變得迷離撲朔。晶晶盤腿坐在床上,心不在焉地看著電視上人影晃動,說些什麽她根本沒有聽見。

丁曉林敲開她的房門門,眼睛直楞楞地看著她,喘著粗氣說:“我們現在就去‘天香樓’,去晚了我就再也見不到我姐了。”他拉著晶晶朝樓下跑,坐上停在大樓外的出租車。

雨簾將車內車外分隔成了兩個世界。丁曉林沉默了一會兒,沉靜地說:“晶晶,我告訴你吧,你別怕。烈火夕陽子就是丁曉娟,我隻有一個姐姐。”

晶晶的腦袋嗡地響了一聲,什麽?一個天天和她在一起有形有影的人,竟是死去了十多年的人!她打了個冷噤,全身汗毛都豎立起來,耳邊傳來丁曉林的聲音。

“我爹本是普吉山裏桃源中學的校長,十多年前生病死了。我爹死後,媽媽也病倒了,家裏折騰得抖不出一個大錢來。我姐就跟著來村裏招工的人,到廣州一家製衣廠打工去了。媽媽想她,想得天天哭。那時我還小,除了時時陪著媽媽,什麽也做不了。我非常害怕,生怕媽媽也死了,我就成了孤兒。

一個多月後的一天夜裏,天也是下著這麽大的雨,我睡得像死豬一樣。媽媽聽見有人敲門,掙紮著爬起來,打開門看看,外麵黑沉沉的,下著暴雨,沒有一個人影。媽媽剛躺下,那敲門聲又急切地響了起來,媽媽還聽見我姐的哭聲。她又忙著爬起來,拉開門看,外麵還是黑沉沉的沒有一個人。媽媽的心裏一下慌亂起來,她感到我姐出事了,就站在暴雨中叫:‘曉娟,曉娟,是你敲門嗎?’沒人回答。

媽媽回屋躺下後,就再也沒有敲門聲了。媽媽想,可能是她太想我姐了,出現了幻聽。睡到五更天,又聽見敲門聲,還聽見我姐叫:‘媽媽,我回來了,快開開門。’媽媽開門一看,我姐站在門外。穿著條火紅色的裙子,頭發不濕,裙子不濕,鞋子上也沒有走過山路的爛泥。媽媽以為自己在做夢呢,她抱著我姐說:‘小娟,我不是在做夢吧!’她說不是,她想我們,就從廣州跑回來了,走到山下磚瓦廠那裏,恰好遇到前麵村子有人趕馬車拉磚上山,順便就把她帶回來了。

我姐回來後,媽媽的病也好了。我姐本來就是冰雪聰明,回來後智商更是增加了不知多少倍。她將自己的名字改成了烈火夕陽子,她從一個打工仔,奮鬥到一個公司老總,真是不可思議。她和常人沒什麽不同,隻是我和媽媽發現,有時她會咬著牙,用左手捂著右手,像是在忍受巨大的痛苦。媽媽查看過她的右手,卻沒有發現什麽異常。

讓我感到不解的是媽媽臨死前和我姐的對話。媽媽緊緊拉住我姐的手說:‘曉娟,曉娟,這次我們要永遠分離了,不知什麽時候才能再見到你。’我姐擦去眼淚說:‘媽媽先走吧,等我辦完事後,就來見你。女兒在人間不過是身外身,影外影罷了。’媽媽聽了一笑,似乎明白了什麽事,閉上眼睛斷氣了。我一直悟不出這句話是什麽意思,接到你的電話,我才明白了這是怎麽回事……”

聽著聽著,晶晶的恐懼漸漸消散,她突然明白了烈火夕陽子在世博園和她說的話。

車停在天香樓前,兩人匆匆登上石階。拉開玻璃門,一個穿日本服的小姐走過來朝他們鞠了個躬說:“兩位這邊請。”餐廳裏坐滿了人,晶晶眼尖,一眼就看見小朱穿著條黃花裙子,斜著身子和鄰座的一個女子說什麽。晶晶忙對小姐說:“對不起,我們是包桌。”她領著丁曉林朝小朱走去:“小朱姐姐,烈火夕陽子沒來嗎?”一桌的人轉過頭來看著他們。

小朱馬上認出她來,站起來對她說:“我們正在為她著急呢!今晚不知怎麽回事?那些雜種全來了,丁曉娟她姐跟著他們上樓去了。她叫我們繼續吃喝,她去去就來,但直到現在也不見她下來。”

丁曉林說:“我是她弟弟,我姐上去多久了?”

“大約半小時了,我真怕她出事,那些雜種全是心毒手狠之輩。你們在下麵等著,我和這位小兄弟上去看看。如果十分鍾後不見我們下來,馬上打電話報警。”小朱一邊說,一邊站起來穿上外衣。

晶晶也跟著他們上樓,才走到樓梯口。就被兩個五大三粗的保安擋住去路不讓上樓,幾人爭執起來。小朱說:“不讓我們上去,我們就要報警了。”一個保安冷笑道:“我們可不是嚇唬大的,你要報警就報吧。”

晶晶趕快說:“你讓我們上去吧,我不是嚇唬你,去晚了你們老板就沒命了。”

兩個保安一下看著晶晶:“你說什麽?”

丁曉林怪叫一聲:“我姐身上帶著定時炸彈。”所有正在吃飯的人都停下來看著他們。

大堂經理忙過來說:“不管是真是假,你趕快帶他們上去吧。”

兩個保安罵罵咧咧地帶著三人上樓去,才上到三樓,就聽見令人毛骨聳然的怪笑聲從一間屋裏傳出來。外麵暴雨如注,下麵根本聽不見這淒厲的笑聲。保安忙衝過去撞門,門緊緊地關著,根本撞不開。丁曉林過去敲門大叫:“姐,開開門。”門乓的一聲開了。

寬大的屋子裏,大到桌子、椅子,小到杯子、碟子,全都飄懸在空中。空中還懸掛著一對裸體男女,女的長發絞著男的脖子,兩人眼睛直愣,麵如死灰。地上幾個男子赤條條像蛇似地在那裏翻滾著。隻聽見烈火夕陽子的笑聲,卻看不見她的影子。

兩個保安衝進門去,想解救那對懸在空中的男女。那些碟子、杯子、花瓶等等立即朝著兩人疾速飛來。一個碟子斜斜地砍在一名保安的頭上,頓時鮮血飛濺,他慘叫一聲,捂著頭蹲了下去。另一個連忙逃出來,掏出手機報警。

丁曉林眼睛發紅,像瘋子似地衝進屋裏,朝著那些隻會“啊啊”亂叫的家夥拳打腳踢:“姐,打死這些雜種!打死這些雜種!”那些人身上立即出現了條條傷痕,鮮血四濺,在地毯上、牆上、天花板上到處灑下猩紅的斑點。

晶晶從恐懼中醒過來,她深深吸了口氣,捂著狂跳的心口,平靜地說:“烈火夕陽子,烈火夕陽子,請聽我說。你曾經告訴我,你見過上帝,你說,沒有上帝就沒有烈火夕陽子。但凡喜愛暴力的人,上帝必恨惡。經上說‘親愛的,不要自己伸冤,隻要聽憑上帝發怒’,因為經上記著說:‘我必伸冤,也必報應’,這是耶和華說的。”

屋子裏一下靜得出奇,所有的人和飄懸的東西都固定了,就像一副奇特的立體畫。沉默俄頃,烈火夕陽子的聲音在屋裏回蕩:“我明白了,凡喜愛暴力的人,上帝必恨惡。謝謝晶晶,我走了。”

窗子啪地一聲開了,一道紅色的電光閃出窗外,消逝在茫茫黑夜裏。雨不知什麽時候小了,遠處傳來警車“嘀嘟,嘀嘟”的鳴聲。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