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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湖月夜》—花溪白雲鄉

(2020-10-13 03:15:07) 下一個

花溪白雲鄉

   黑夜沉沉,一道道璀璨奪目的電光劃過天空,驚雷陣陣。雨珠在屋頂上跳躍,屋簷水像瀑布似地掛在窗外。陳蕙翻來覆去一夜沒睡踏實,不斷做夢,不斷被雷聲驚醒。

“媽媽,天又下雨了。”

  陳蕙耳邊響著一個女孩喃喃的聲音,她一下驚醒了,側耳細聽,隻聽見屋簷水嘩嘩地流。她一時昏頭昏腦,不知道自己是睡在貴州山中的老家裏,還是在深圳家中。

 她完全清醒後才想起來,自己睡在雲南永勝縣大山裏的一戶村民家裏。陳蕙原以為再也無法入睡了,誰知翻了個身,很快又進入了那個不知去過多少回的夢境中。

天灰蒙蒙的,還泛著血腥的紅。她像瘋子似地在山路上奔跑,看見那片無邊無際的森林時,她心裏充滿了絕望和恐懼。林中的樹枝樹椏荒草荊棘擋住了去路。她不顧一切地撥開樹枝,鑽進刺叢,大聲喊叫:“丫丫!你在哪裏?”耳邊隻有風吹樹葉的一陣陣歎息。樹枝,樹椏,荒草,荊棘越來越茂密,像蛇一樣纏住她,使她窒息……。

陳蕙醒來後天已大亮了,朦朧的煙雨鎖住了墨綠的群山。空山寂靜,隻聽得見細雨落地的沙沙聲。陳蕙從樓上下來,屋裏靜悄悄的,兩個孩子上學去了,男主人大概到山地裏幹活去了。山頂人家的田地東一塊、西一塊地分散在大山裏。

女主人正坐在屋簷下洗衣服,瘦削的兩肩一聳一聳。大盆,小盆,木桶,大鍋……全都用來接屋簷水,水滴到空盆裏的聲音叮咚作響。這些水就是主人家日後的生活用水。陳蕙對山中生活並不陌生,她也是大山窪裏出來的人。

看見陳蕙下來,穿著橘黃上衣紫紅褲子的女主人趕快擦幹手站起來,把陳蕙帶到廚房裏,端洗臉水給她梳洗,接著又下黑蕎麵條給她吃。看著女主人手腳麻利地在廚房裏忙活,陳蕙想,如果女兒活著,也該是這年紀了。

女主人一邊剁酸菜,一邊說:“今天又是一天的雨,可能看不見花溪白雲鄉了。”

陳蕙幽幽地問:“周嫂,你到過花溪白雲鄉嗎?”

“我一天忙得團團轉,哪有時間過去?你別看那地方站在家門前就看得見,但要走到那裏,不知需要多少天呢。”

陳蕙是個心事重重,沉默寡言的人,問完那句話後就無話可說了,默默地洗臉,刷牙。

女主人將蕎麵條下到鍋裏說:“大姐,你算是找對人了。我們白雲鄉的人家,可能隻有我知道‘花溪白雲鄉’在哪裏。像我丈夫和兩個孩子眼睛都沒有我尖,他們把那裏看成了一片晚霞。”

陳蕙問:“你沒有去過那裏,你怎麽知道那裏是花溪白雲鄉呢?”

女主人說:“你看見我家門前那條小路了嗎?本來順路上去還住著一家花苗族。他家女兒阿香是我的好朋友,從前山頂人家的娃娃也沒什麽學可上,就是在家裏幫父母幹活。

我在蕎子、麥子、包穀地裏幹活,阿香趕著羊群漫山遍野地跑。阿香是我們白雲鄉山歌唱得最好的人,許多女孩為了和她對歌,走幾天的路來找她。有的從龍蕉來,有的從眠眠來,這些地方,你就是問白雲鄉最老的老人也不見得知道。

阿香告訴我,隻有從花溪白雲鄉來的人才能唱贏她。我問她花溪白雲鄉在哪裏,她告訴我站在家門前就看得見了。從前我以為那裏是一片晚霞哩,從來沒有細看,後來仔細看看,果然看見了湖水、花樹和房屋。”

陳蕙問:“阿香家還有人嗎?”

“早沒有了,阿香後來被花溪白雲鄉的一個後生娶走了,就再也沒有回來過。過了很久,她爹娘太想女兒了,就到花溪白雲鄉找她,去了也沒有回來,大概住在那邊了吧。”

 陳蕙吃完早點,就打著把黑傘上了山。山路上泥滑路爛,但走慣山路的人不在乎。這座山上隻住著一戶人家,山頂上阿香家已人去樓空,木樓周圍長滿了高高的山茅草,幾朵白色的雛菊像花燈似地飄在一片綠霧中。這裏的山比貴州老家的山雄勢,周圍的山都在雲裏霧裏。

多年來,陳蕙心中隱藏的秘密隻有山花、山草、山月知。她為了走出大山,到深圳打工,拋棄了自己的女兒丫丫,將她扔在森林裏讓她自生自滅。

那天,她背著行李,丫丫抱著布做的娃娃跟在身後。

“媽媽,深圳有多遠?我們快到深圳了嗎?我走不動了……。”

陳蕙心煩意亂,哪有心思回答女兒的問題。她在一棵巨大的鬆樹下,將一塊打滿補釘的小褥子鋪在地上,拿出幾個煮好的鶏蛋和一瓦罐水放在旁邊,將丫丫抱了坐在小褥子上,說:“你在這裏等著媽媽,我到路邊堵輛車拉我們下山。”

“媽媽,你快點回來。”這是陳蕙最後一次聽到女兒的聲音。

陳蕙頭也不敢回地邊跑邊哭,一口氣跑到山下的小鎮上,到縣城的最後一輛長途車已經開走了。太陽已經偏西,再也沒有小尾巴、小影子似的女兒跟在身後了。

看著血紅的落日,陳蕙突然清醒了,知道自己做了一件不可饒恕的蠢事,心像被人揪起似地疼痛。她將行李扔在一家小旅店裏,朝著來路跑去,“丫丫,你在哪裏?”。

暮色中,漫山遍野響起了她的回音:“丫丫,你在哪裏……在哪裏……哪裏……”

這是陳蕙心中永久的痛,也是她永遠無法解開的心結。後來她到剛開始建設的深圳打工,成了深圳的第一批移民。她又結了婚,生了兩個男孩,她是個被自己過失嚇壞了的女人,隻要孩子咳嗽感冒,有點小災小難,就急得要死。兒子長大了又為孫子愁,還不到六十歲,頭發就全白了。

陳蕙原以為她拋棄女兒的事隻有天知,地知,星星知。誰知去年汶川地震,她到那裏做義工時遇到一位老人。老人告訴她,丫丫那天在森林裏到處亂跑找媽媽,被恰好從那裏路過的簡明霞和丈夫收養了。老人將簡明霞的地址告訴了陳蕙,地址是:“雲南省永勝縣花溪白雲鄉山頂人家5號”。

陳蕙從汶川回深圳後,迅速安排好家中一切,就趕到雲南去。她到永勝縣派出所詢問過,那裏的工作人員說:“永勝縣隻有個白雲鄉,沒聽說過花溪白雲鄉。至於山頂人家嘛,這裏的人十有八家都住在山坡,山頂上。”

他們建議陳蕙到白雲鄉5號問問,所以陳蕙來到了這裏。

下午,雨過天晴,近處的山青翠欲滴,遠處的山還在雲霧繚繞中,時隱時現,看不清晰。住在山裏的人家早早就吃過了晚飯,兩個孩子躲在屋裏做作業,男主人大概躺床上休息了。

陳蕙和女主人坐在木樓的門前刮一盆土豆,那是明天的飯菜。

“大姐,快看!那裏就是花溪白雲鄉。”

 陳蕙趕緊抬頭,隻見遠處有座開滿白色,藍色,紅色,紫紅色,紫藍色,淡紫色花的大山,山下有綠藍色的湖泊,湖邊上,湖堤上也開滿了花。乍看確實像晚霞,但仔細看可見湖中小島上的柳樹,樹下的亭子水閣,隻是樹上的花太小,看不出是什麽樹。

第二天陳蕙就上路了。花溪白雲鄉近在眼前,遠在天邊。她不知翻了多少座山,繞了不知多少條山澗,山溝和深淵。幾天後的一個下午,她終於走到了花溪白雲鄉。正是仲春時節,和煦的陽光落在花樹上。陳蕙仔細一看,這些花繁色麗,芳香襲人,高至8米矮至1米的花樹原來是丁香樹。

 陳蕙順著千枝萬朵,花團錦簇的山路走,轉過一個彎去,就聽見歌聲、琴聲和笑聲。

山下就是那片藍綠色的湖水,湖邊有街道,房屋,庭院,寺院,小橋流水……。丁香花樹下有悠閑散步的人,有邊彈邊唱的人,還有在花樹下野餐的人……。

山路上迎麵走來三五成群的人,他們邊唱邊跳。有白族,彝族,哈瓦族,撒尼族,苗族,傣族……個個穿著節日的盛裝。男的彈著琴瑟,吹著笛子,葫蘆笙,女的跳得全身銀飾鏘鏘作響。

陳蕙攔住一個穿唐裝的漢族女子問,今天是哪個民族的節日(雲南是少數民族集居之地,天天都有節過)。女子指著山下說:“今天昆明西山區的人過來和我們對山歌哩。”

“請問,山頂人家5號在什麽地方?”

“你找簡明霞嗎?”

“是的。”

女子前後看看走在路上的人說:“簡明霞一家可能還沒出門呢,你順著路走,轉兩個彎,看見石階往上爬,就可以找到了。”

陳蕙謝過那女子繼續往前走,邊走邊看,花溪白雲鄉不但風景如畫,還是個富貴之鄉。一幢幢粉紅色,淡綠色,淺藍色的小別墅在山腰上的花叢裏時隱時現,就像走進了童話世界。

陳蕙剛轉過一個彎,就聽見那響徹空山的歌聲,那歌聲溫柔如春風,滋潤似雨露:

  “丁香千結女人心,

  一串串,一嘟嘟。

  霧中愁,露中泣,

  愁了這事,愁那事,

無人知。

陳蕙覺得這歌好像唱到了她的心坎上。

  “丁香千結女人心,

  一團團,一簇簇,

  這結解了,那結開。

  解開心愁,心事了,

  心花飛。”

陳蕙覺得多年來的心事,心愁就像這漫山遍野的丁香結在這一分鍾內,全都解開怒放了。

前麵山路上轉出一家人來,女的穿著淺紫色起深紫色葉片的長裙子,邊唱邊跳,男的穿著白族民家服,吹著笛子跳著,跟在妻子身後為她伴奏,一個五六歲穿著桃紅色起淺金色葉片小紗裙的女孩,像蝴蝶穿花似地在兩個大人中間飛來飛去。

  “丁香結,仲春開。

  別時容易見時難,

  落花流水春去後,

  天上人間。”

這一家三口漸漸遠去了,陳蕙轉了第二個彎,沒走幾步就看見了上山的石階小路。她順著小路往上爬,紫色,白色,櫻桃色的丁香花密密匝匝,就像走在花海裏,香氣襲人,陳蕙感到了從所未有的平靜和舒暢。

山腰上有三幢乳黃色小別墅,陳蕙敲響了5號的門。隔壁別墅的窗子打開了,陳蕙大吃一驚,窗前站著的是電影明星楊麗坤,她還是穿著電影《阿詩瑪》裏的撒尼族服裝,正在戴耳環。陳蕙愣了一會兒,轉念一想自己都覺得好笑,楊麗琨已經去世許多年了,怎麽會在這裏呢?這位撒尼族姑娘也太像她了。

“大姐,你來找簡明霞嗎?她家三口剛走,你沒有遇到他們嗎?”

“簡明霞!是不是穿一身紫色長裙,她丈夫是個白族青年?”

“是呀!那個穿桃紅色小紗裙子的女孩是他們的女兒丫丫。”

“啊!”

陳蕙大叫一聲,忙著朝山下跑,去追趕那一家三口。

陳蕙順著山路快走,轉了個彎一看,已經不是來時的路徑了。一座大橋通到對麵山上,橋下全是白雲似的白丁香花,轉身看看,一片片晚霞似的丁香花擋住了去路。陳蕙豁然明白了花溪白雲鄉是什麽地方,她順著橋走,自己也有了想唱起來,跳起來的衝動。

傍晚,驟雨剛過。雲層中出現一道明豔絢麗的彩虹,彩虹的一端落在了白雲鄉山頂人家5號的門前。木樓邊開著白花的蘿卜地裏積滿了水,女主人正在地裏挖溝排水。一抬頭嚇一跳,看見上周住在她家的那位大姐就站在自己麵前。那位心事重重整天愁苦著臉的大姐,現在笑得那麽開心。

女主人吃驚地問:“大姐,你從哪裏來?”

陳蕙笑著說:“我剛從花溪白雲鄉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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