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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見炊煙(6)—野茴香花

(2016-03-23 04:54:08) 下一個

又見炊煙(6)—野茴香花

去年回國,一直陰雨綿綿,每天大雨小雨不停地敲打著窗子和窗外的三葉梅,快到中秋節時還在雨霖霖。朋友打電話給我,她說;梅子種的野茴香花開了,問我去不去青龍穀看花。

  我聽了怦然心動。我已經許多年沒有見過野茴香花(波斯菊)了,也許多年沒有見到梅子了。雖然她常常出現在我的夢景中,出現在我的故事裏(《青龍穀》《迷路》中的梅子,《在水一方》裏的鍾靈,《世外桃源》中的阮靈華。)但我們已經失聯許多年了。

梅子也是我們廠裏的傳奇人物,用她自己的話說就是:“別的人出名是因為升官發財,功成名就。而我出名是因為生病住院出了名。”

她在花季年華的時候病倒,在醫院裏躺了近一年。那病來得突然,去得蹊蹺。連醫生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那年也是個野茴香花開滿山巒的季節,將梅子從小領大的祝大姐去世了。祝大姐是個知書達理的大家閨秀,她爸是朱德的同學,也是中央造幣廠的廠長。她是最早的女大學生,也是中國最後的女貴族之一。祝大姐一生坎坷,命運多舛,終身與書為伴,梅子是她唯一的親人。梅子喜愛讀書,就是從小受這位大姐的熏陶。

祝大姐去世後,梅子和朋友們將她埋葬在筇竹寺的後山上。他們轉回來的時候,一位朋友要到筇竹寺的海慧塔(寄放骨灰盒的地方)看她家的親人,眾人便跟她前往。西落的日影照在塔頂上,海慧塔裏掛著光線暗淡的汽燈,狹窄的通道兩邊高高的櫃子裏,從上到下擺滿了各式各樣的骨灰盒。不知從哪裏吹來陰風颯颯,一陣輕一陣猛,吹得人頭皮發麻,渾身發冷。當他們離開海慧塔時,那片夕陽如剛才燒殘的紙錢,瞬間即逝。

當天晚上,梅子就病倒了。送進醫院後,高燒不斷,檢查報告出來,連醫生看了都吃驚。梅子身上除了頭部完好外,每個器官都發炎了,那是急性腎炎誘發的綜合炎症,醫院當時就下了病危通知書。

幸而那時是公費醫療,工廠裏的領導也極有人情味,他們趕到到醫院探望梅子,廠長說:“梅子,你有什麽願望就說出來,我們一定滿足你的要求。”

梅子說:“我快死了,不想再穿刺,透析折騰自己了。我想住中醫院喝中藥熬著,熬到那天算那天。”

我們廠沒有市中醫院的記賬單,但隔壁的農藥廠有,廠裏的尹醫生就跑到農藥廠去和他們商量,農藥廠的領導知道此事後立馬同意了我們廠的要求。

黃昏時,他們將車開到延安醫院門口。梅子的哥哥悄悄將她背出來,司機開車直奔市中醫院,住進醫院後,才通知延安醫院病人轉院了。此事現在看來很愚昧,合人情不合法理,但能看出當年的領導不是一群冷血動物。

那時樂於助人的青年工人也不少,聽說梅子需要輸血,廠裏去了一車青年工人捐血。一位和梅子不在一個車間工作,從無任何來往的青年費焱明和梅子各睡一床直接輸血給她。

那時的醫生護士都是真正的白衣天使,他們盡心盡力地為梅子治療。梅子躺臥在病床上,每天隻能吃一點淡淡的甜麵,媽媽守護著她,等梅子病好後,媽媽的頭發就全白了。

梅子有個男朋友,在她生病期間,被廠裏保送到上海上大學,是第一批“工農兵”學員。他到上海後就了無音訊和梅子斷絕了來往。

梅子躺在病床上,病情時好時壞。昏昏沉沉,似睡非睡。感覺自己的身體飄過來,飄過去如一片羽毛蕩蕩悠悠,看一個杯子就是整個世界。她常常彷徨猶豫想離開病房,但又舍不得放不下年邁的母親。

又到了野茴香花開的季節,朋友送來一束野茴香花,插在罐頭瓶裏,擺在床頭櫃上。梅子整天住在白色的病房裏,躺在白色的病床上,已經快一年沒見到外麵的世界了。外麵的世界對她來說,就是窗外乍陰乍晴的天空。

一花一草一世界。那瓶茴香花給她帶來了外麵的整個世界,她隻要一睜開眼睛就盯著那瓶花看。野茴香花纖細的葉莖托著白色,紅色,淺紅色的花朵,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仿佛風輕輕一吹,就花落滿地。花落了,她的世界就消失了,叫她怎麽活下去。

梅子對媽媽說:“媽媽等到這花枯死的時候,我的生命也就結束了。”

隔壁病床的老太太,是一位從農村來的病人,無公費醫療。“久病床前無孝子”,她的兒女來看她的次數,越來越稀疏了。她聽見了就對梅子說:“小姑娘,你莫說赫我們的話,你還這麽小怎麽會死哩。如果能替人死,我寧願替你去死,我早就活得不賴煩了。”

那一夜,梅子一直在半醒半睡中。到了下半夜,她覺得身上的病痛和不適如抽絲剝繭一縷一縷地離她而去,天快亮時她睡得無比舒適。

早上梅子醒來時,隔壁的老太太已經死了,梅子卻能坐起來吃早點了。醫生又給梅子做了一次全身檢查,所有的病症不翼而飛,究竟是回什麽事?醫生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我和梅子不在一個車間工作,我們是何時成為閨蜜的我們都記不起來了。我和她的關係如同地下工作者,白天基本見不到麵,晚上不是她來我家找我,就是我去她家找她,連別的閨蜜都不知此事。直到這次去青龍穀玩,講起來大家都吃了一驚。問我們為何保密,連我們自己也說不清道不明。

我和梅子最後一次見麵,是她和丈夫老溫經營的農家樂“青龍穀”開張了,我們去了許多人。“青龍穀”三麵環山,新建的亭,台,樓閣全被霧氣包裹著美得如同東海深處的龍宮仙境,使我得到了寫《青龍穀》的靈感。飯廳裏掛著老溫拍攝的四圍山上的四季美景和書法字畫,老溫是個文化人筆名“村夫”。

飯廳裏客人爆滿,我在廚房裏找到梅子,她正係著圍裙氣定神閑地在灶前炒菜。我驚得目瞪口呆,想不到在極短的時間內她竟成了名廚,外麵的那些美味佳肴都出自於她的手。為了不影響她的工作,我和她匆匆聊了幾句就走了,哪知道這一走就是二十多年。

我們選擇了一個雨後放晴的日子,徐萍開車帶著我們前往青龍穀。車過了青龍鎮,我們遠遠地看見那塊立在螳螂江邊寫著“青龍穀”的大石頭,就看見了石頭下麵的一片野茴香花。花一直開到江邊,似要浸入水中,與對麵水中的山影相吻。

車轉進了青龍穀,迎麵池水盈盈,花影搖曳。四圍山上的樹林呈現出紅,黃,紫,朱等各種顏色,似要與穀中的野茴香花爭奇鬥豔。池子邊有一群白鵝朝著我們嘎嘎叫,野地裏樹上站著羽毛亮麗的大公雞。

由於生意不景氣,現在的青龍穀再也不是當年的龍宮美景了。但它變得野趣橫生,韻味悠然。如結廬在人境,悠然見南山的世外桃源。老溫梳著長長的馬尾巴,穿著白色唐裝來迎接我們,哪裏像個“村夫”,活脫脫一個隱居在青龍穀的老仙人。

梅子和兩個小工在廚房為我們準備午餐。一別多年再見,我們都已兩鬢斑白了。真是歲月不待人。

梅子為我們準備了豐盛的午餐。用野地裏跑的雞做了“山地清湯雞”還有“老醃肉”“火腿夾乳餅”“虎掌菌饢小瓜”“花開富貴蝦”“白玉豆腐”“但願人長久”(蛋炒韭菜)------。這些都是在城裏無法吃到的鮮美食品。

飯後有的朋友到老溫的書房去聽他的新作—配樂詩《知青頌》。徐萍拿著相機追著雞鵝拍照,她大聲告訴我們;那邊草堆裏一窩小雞正要破殼而出哩。

我和梅子順著水池邊綠草蔓如絲的小路爬到亭子裏,欣賞那片開得汪洋恣肆的野茴香花,梅子現在已經是一位虔誠的佛教徒了,她看上去依然弱不禁風,但身體健康,無病無痛。

我們又提起了當年那場來無影去無蹤的怪病,梅子說:“我的病從因果的角度來講屬冤孽病,冤親債主前來討債還債,非有此劫難不可。隻是時間或早或晚,或長或短。不將此債了了,我就無法好起來。其中還有一個可思莫思的玄機,就是當年我和某某相好,三親六戚和朋友都不看好此人,可我一意孤行將親友們的話當耳邊風,但這一病那人就永遠走出了我的生活。因為我在對的時間遇到了一個錯的人,非此病不能解決此事。”

我忍不住笑起來問:“你知道野茴香花的英文名叫什麽嗎?”

“不知道。”

“野茴香花的英文名翻譯成中文就叫可思莫思花。”

注:徐萍的事跡寫在《又見炊煙(5)—西風雕碧樹》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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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agaga 回複 悄悄話 世上確有奇事。。。
eRandom 回複 悄悄話 玄!那老太太說,她寧願意替她去死。於是第二天,梅子的病不藥而愈;那老太太也魂歸西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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