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明大觀樓﹐麵臨滇池﹐遠望西山﹐盡攔湖光山色。站在“觀海樓”上﹐五百裏滇池奔來眼底﹐空闊無邊﹐湖水澄清透明(那時滇池的水用手捧起來就能喝)﹐使人頓覺爽氣飛來﹐心曠神怡。
翠柳環繞沙堤﹐名花掩映亭閣。夕陽殘照中﹐歸帆點點﹐星月之外﹐漁火閃爍﹐畫圖難足。
若將這“萬裏雲山一水樓”的大觀樓比作一位風鬟霧鬢的絕代佳人﹐那麼與她隔著一片藕花塘的小村子丁家堆就是一個水靈清秀的鄉下女孩。
丁家堆在一個小島上﹐隻有十多戶人家。村前的那條河與滇池的草海相連接﹐這裡是大觀河的源頭。過了竹橋﹐河對岸就是一望無邊的香稻田。村後是一片藕花塘﹐藕花塘對麵就是大觀樓裡臨水的左右迴廊﹐村裡的人家既有種田的農夫﹐也有打魚的漁夫。
細雨空濛的時候﹐遊人們坐在迴廊裡﹐隔著一池嬌艷清香的藕花﹐看著對麵靜悄悄的小村子﹐村子裡的大人都出工幹活去了﹐隻有幾隻雞在土地上刨食吃﹐幾隻鴨子藏在翡翠盤似荷葉下﹐不時地將頭插進水裡捕魚吃。幾個衣服破爛水靈清秀的女孩﹐站在木樓的屋簷下手裏捧著用荷葉包著的,沾滿紅辣椒麵的泡蘿卜條吃。隔著蓮塘你望我﹐我望你﹐遊人看女孩們如同在畫中﹐女孩們看遊人如同在仙境中。
鳳仙神秘地說﹕“昨天夜裡﹐我聽見窗外有好聽極了的歌聲﹐爬起來打開窗子看看﹐你們猜我看見了什麼﹖”
杏仙說﹕“你是不是看見了那些提著小燈籠在湧月亭前唱燈(花燈戲)的男男女女﹖”
鳳仙說﹕“不是﹐我看見家聲和他媳婦劃著船在蓮塘裡採荷花﹐家聲的媳婦漂亮得不得了。”
“啊﹗家聲沒有死。“女孩們一陣驚叫
家聲是丁家堆地主的兒子﹐長得白白淨淨﹐像個花燈戲裏的白麵書生。解放後他父親被鎮壓了﹐他成了村裡地位最低下的農民﹐一個人獨自出工﹐獨自回家做飯。家聲雖然是農民﹐卻幹淨得像個城裏人。他的衣領上沒有油洉﹐圍在脖頸上擦汗的毛巾洗得白生生的﹐褲腿上沒有黃泥。收工後換上的布鞋﹐連鞋邊都刷得粉白。
因為他是地主的兒子﹐所以 無論家聲如何清朗俊爽可就是找不到老婆。大觀河兩岸﹐大大小小十多個村子裡的姑娘們沒有一個敢嫁給他。
家聲很孤獨﹐很寂寞。在無法入睡的夜晚﹐他就一個人順著河堤一直走到草海邊﹐坐在柳樹下吹口琴。星月聯輝﹐月光照映下的水色﹐如一片瓊瑤,星星點點的白蘋花上有流螢飛渡。
一天夜裡﹐家住河邊的桂仙聽見隱隱樂聲﹐就爬起來站在自家樓上的小東窗前看。看見河對岸尚未收割完的田野裡﹐一座高大的穀堆裡燈火通明, 穀堆前麵開了扇門﹐用花卉束成門框﹐門框正中間吊著一盞紅燈籠花的大吊燈。
家聲穿著淺色西裝係著領帶和一個穿白色婚紗裙的美麗新娘站在門前迎接賓客。女賓有穿旗袍或裙子的﹐男賓有穿西服或中山裝的﹐還有一支唱花燈的演員﹐男的穿白色的綢衣褲﹐女的穿粉紅色衣褲在門前又歌又舞哩。
桂仙忙叫醒媽媽﹐兩人站在窗前看呆了。
第二天 清晨﹐家聲在田野裡結婚的消息就傳遍了丁家堆。
“我也聽見了音樂聲﹐可就是醒不過來。”
“家聲是什麼時候找到媳婦的﹖我們從未見他和女人來往過。”
眾人爭先恐後地過了竹橋﹐直奔田野裡的穀堆。穀堆門框上用紫藍色勿忘我花編成的門框還在﹐吊在門框正中間的那朵紅色燈籠花隻有姆指大。昨天夜裡桂仙和媽媽看見的燈籠花﹐完全就是盞大燈籠﹐那些勿忘我花也比今天的不知大多少倍哩。
大人小孩擠進了穀堆﹐ 家聲睡在稻草編成的床上﹐稻草編織的牆壁上掛著黃色﹐白色的雛菊。一張小巧玲瓏的木雕圓桌上鋪著粉紅繡花桌布﹐桌子上擺著把精緻的蝴蝶花酒壺﹐還有兩隻小酒杯。
人們將家聲叫醒﹐問他發生了什麼事﹖他不說話﹐幾個婦女問得口幹舌燥﹐家聲隻是笑咪咪地一言不發﹐村裡人走出穀堆議論紛紛。
“家聲一定被什麼狐貍精迷住了。”
“不見得是狐貍精﹐說不定是大觀樓裡的花妖柳怪﹐我就常常看見藕塘對麵的柳樹下﹐時時有個披長髮的女子探出半個身子朝這邊看。”
“會不會是滇池裡的魚精﹐螺絲精呢﹖”
最後村裡的人決定將那穀堆燒了﹐幾個男人將哭叫的家聲從穀堆裡拖出來﹐放火燒了穀堆,也就是家聲的新房。
家聲從此變了個人﹐頭髮鬍子長得快遮住了臉﹐衣服又髒又破﹐那雙滾著粉白邊的布鞋也成了兩個泥巴跎跎。
一個天上飄滿五彩繽紛雲霞的黃昏﹐收工後幾個婦女忙著在河邊洗菜﹐她們看見一個穿金紅色連衣裙的美女﹐劃著一葉小舟從草海過來﹐將船停在河邊的柳樹下﹐坐在船上用浮萍和閑花野草做小丫環。草海裡的浮萍﹐拔起來就是一個天然的﹐梳雙鬟頭的小丫頭。如果再給她們鑲上黑珠子的眼睛﹐紅珠子的嘴﹐套上花草編成的衣裙﹐就成了活脫脫的天然小丫環了﹐城裏的女孩們到大觀樓玩﹐總愛做幾個帶回家去。起初洗菜的婦女們﹐還以為她是大觀樓裡劃船遊玩的遊客哩。
家聲荷著把鋤頭﹐一褲腿黃泥從田裡歸來﹐那女子看見家聲﹐放下手裡做的小丫環﹐站起來連連向他揮手﹐家聲看見那女子笑著扔下鋤頭﹐跑到河邊一下跳到船上﹐女子掉頭將船劃向草海﹐幾個洗菜的婦女反應過來了﹐這女子就是家聲的媳婦﹐她們忙扔下手裡的活計﹐緊緊地追著小舟。小舟輕輕掠過水麵﹐朝草海駛去﹐等她們追到草海邊﹐看見載著家聲和他媳婦的小舟沉入草海不見了------。
住在丁家堆的婦女和小孩們總能見到些奇奇怪怪的事﹐隻有梨仙什麼也看不見﹐每當同伴們講起這些事來﹐她就插不上嘴﹐心裡憤憤不平﹐為什麼她們能看見﹐我就什麼也看不見。
梨仙家住在村後﹐那是一棟兩層樓的木屋﹐打開樓上那扇古老的﹐雕著些梨花﹐牡丹花的小西窗﹐蓮塘對麵的大觀樓盡收眼底。每天夜裡梨仙睡得太香太沉﹐她既聽不見音樂聲﹐更看不見唱燈的男女和家聲和他的媳婦。
白天她站在小西窗下﹐依然可以看見些有趣的人和事。一天她看見藕花塘邊的長廊上﹐一對青年男女背靠背地各自抬著一本書看﹐一個女子跑過來伸手一推﹐一對男女連人帶書落到藕花塘裡﹐等兩人像黑泥巴人似地從藕塘裡爬出來時﹐推他們的女子早跑得無影無蹤了。這種煞風景的事情極多﹐有打罵小孩的﹐夫妻對罵的﹐小偷掏錢包被打的------。梨仙像看燈似地﹐看得津津有味。
在一個微風細雨天﹐她看見“昆明電木製品廠”的一群男女青工﹐將廠旗插在石山上﹐坐在濕淋淋的草地上玩“丟手巾”的遊戲。一個梳著兩條長辮子的女工被抓到後罰跳舞﹐她跳了一個“採茶舞”﹐看得梨仙巴不得這女工天天來大觀樓玩﹐她就可以天天見到這位美麗的女工了。
梨仙見到大觀樓裡最美的遊客不是這位女工﹐而是一個十四五歲的女孩﹐她可能是園林管理局某工作人員的女兒。每年春節前梨仙家門前的迎春花開時﹐天氣還清冷﹐大觀樓裡遊人稀少﹐她就會到大觀樓裡小住幾天。她有嫩秧秧的柳條裙﹐白裡透綠的梨花裙﹐粉紅色的桃花裙﹐水紅色的櫻花裙-----﹐腳蹬鞋子蘭花小皮鞋﹐有時她會戴頂雛菊花小帽﹐她身邊裙上總是飛著或落著一些色彩斑斕的大蝴蝶。
她有時在遊人散盡的園子裡又歌又舞﹐有時她又靜靜地坐在長廊上雕刻一塊玉符。女孩走了﹐梨仙就發現河邊的柳樹和大觀樓裡的楊柳花樹綠得一掐就出水。等到大觀樓裡的桃花﹐梨花﹐櫻花﹐海棠花都開放時﹐梨仙懷疑是那女孩將裙子忘了掛在樹叉上。
梨仙長成大姑娘後﹐草海被圍海造田給填了﹐村前的那條河和村後的藕花塘都幹枯了﹐大觀樓公園的管理人員﹐在她們窗下圍起了高牆﹐但站在樓上的小西窗下﹐依然可以看見大觀樓。
梨仙結婚後﹐昆明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改成良田的草海和家聲當年結婚的那片一望無邊的香稻田裡全起了高樓﹐丁家堆被高樓包圍了﹐村民們家家蓋起了小洋樓。
桂仙抱怨說﹕“她家的東窗西窗現在一打開就是磚牆。”
梨仙她們住後村的人家真幸運﹐站在樓上的小陽臺上﹐大觀樓依舊盡收眼底。隻是現在大觀樓不再與滇池相連了﹐變成了個內陸湖。藕塘邊的長廊改成了商店﹐商店前麵又有許多賣燒烤吃食﹐和工藝品的小鐵棚子。
梨仙的丈夫搞房地產開發﹐發了大財﹐他們在昆明有許多房產和商鋪。梨仙現在手上戴著七八個寶石或鑽石戒指﹐每天數錢數到手軟﹐再也沒時間到小陽臺上看大觀樓了。
現在丁家堆 雖然與大觀樓隔著一道高牆﹐但村裡的女孩們依舊水靈清秀。她們不再叫鳳仙﹐梨仙﹐杏仙﹐桂仙-----那些老土的名字了。她們的名字都是露絲﹐瑪莉﹐娜塔沙------等非常洋氣的外國名字。
又快到春節了﹐天氣突變﹐寒風凜冽。梨仙正在臥室裡指揮著新來的保姆大掃除﹐一陣寒風吹進溫暖如春的臥室裡。
梨仙大叫﹕“珍妮﹐快將陽臺門關起來。”
“媽﹐媽快來看春天的姐姐來了。”
梨仙忙跑出去﹐和女兒一起站在陽臺上朝大觀樓裡看。她隻看見幾個擺攤的男女小販﹐穿著厚厚的羽絨服搓著手跺著腳﹐走來走去地取暖。
“珍妮﹐你說的春天的姐姐在哪裡﹖我怎麼看不見呢﹖”
“在湖那邊的那片大草地上。”
梨仙看看﹐那片草地上空無一人。
“她什麼樣子﹖”
“她好美麗﹐好美麗呀﹗她穿著杏花裙子﹐鞋子蘭小皮鞋﹐還戴著兩個蒲公英的大耳環。”
梨仙小心翼翼地問﹕“你怎麼知道她是春天的姐姐﹖”
“因為她一走過﹐草地上的小花就探出頭來看她。小兔兒﹐小蛇﹐小老鼠也溜出洞來﹐坐在洞前看她跳舞。”
梨仙豁然明白了﹐原來她從前看到的那個女孩就是春天的女神﹐隻可惜現在她什麼也看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