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秋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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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潛意識中老想忘記一些東西 ——寫在詩集前麵的話

(2020-08-29 23:54:27) 下一個

   有一些東西 ,在我潛意識中老想忘記……

   1999年,是我和先生在美國定居的第10年。夏天,我們如常回中國探親,不料橫遭一場荒唐冤獄。

  先生為在職的美國高校采購了一批中文書籍,並為自己的文革研究項目、在北京地攤上買了些文革小報,突兀間被中國當局以間諜嫌疑囚禁。

  我被株連,也身陷囹圄。初始,囚於北京國安局看守所,與一個被嫌疑為台灣間諜的少婦、另一個被指定監視間諜們的女小偷同囚一室。

  多年前做法製文學記者時,我時常去監獄采訪各類犯人,從沒想到,有朝一日自己會成為無辜的階下囚,遭受一係列的戴手銬、脫光衣服檢查、強製抱頭蹲下等尊嚴和精神的傷害。這種黑色幽默,讓我著實體會到何為荒謬、何為無可奈何。

  那個月中,審訊者沒有審出我同謀事實,而我身體日漸虛弱,導致在一次審訊中突然昏厥,以致不得不讓獄醫上場。此後,我被冷擱,那是一段人生至暗時光,前景莫測,白晝和黑夜遲鈍地在囚室的牆上爬行,思緒在鐵窗口東奔西突,牽掛獨自在美國的女兒,牽掛先生的去向……

  不久,我被轉至一個國安分局招待所的地下室,名曰監視居住。到那裏的第二天,去院子放風時,瞥見一件熟悉的T恤在晾衣竿上搖曳,我知道先生也在這裏了,緊牽的記掛稍稍有鬆。


  以後的兩個多月裏,我身邊每天有四女警日夜輪流三陪(陪吃陪住陪放風)。集子裏有一首《那夜,你為何而來》,便是那時的一個鏡像 ——

黑子,黑豹

每每放風*時聽見我喚,你們會

急蹦過來,人一樣站起

身後的鐵鏈,繃成了東方地平線

我手心的甜餅幹

快速覆滅在你們的舌尖

俺們狗狗,被你喂成上海崽嘍

——守門的警衛鄉音濃重

 

一天,你們對著我身後一陣狂嗥

黑子黑豹,別叫了

我的話音剛落

你們即刻乖乖緘默

新來的看守站我後麵

臉上塗滿尷尬

哈哈,你們怎能

賓主倒置 ,立場錯位呢

 

那夜,一聲巨響

撕裂我夢鄉

黑子你

墜入了我囚窗下的壕溝

哀號,抽搐,一陣蓋一陣

終於,你被看守們抬走

而痙攣,繼續牽我心尖

 

翌日,你被人吊起

剝皮,切割,紅燒

狗主人們的飯盒上

嫋繞著你裹了醬油的肉香

他們快樂地品嚼你,就如

平常快樂地和你戲耍

那天,蹲在角落的黑豹

喉嚨眼睛一直刮風下雨

對扔來的狗骨頭置之不聞

 

那天,我被通知重獲自由

終於,那飛來的冤獄

那一百個日夜的囚徒生涯

在故鄉之旅打上了最後句號

一九九九年的冬寒,深深

沁入了我的骨髓

 

多少年過去了

我常常在想

那夜,你為什麽而來

是捕鼠撲影

還是冥冥之中為我報信送行?

 

此刻我站在西岸

眺望一朵朵白雲貼著藍空

東邊拱起的那朵

是你嗎

人一樣地站起

等我的甜餅幹

 

我寫的不是詩

我隻是把

眼前晃來晃去的悲涼

摁在方塊字

 

  無論在哪裏,人性都是相通的。那段三陪時間,先生和我的品性與見解,悄然地感化了周圍的一些正直警員,其中一位原為部隊團級幹部轉業的警官,看守我先生數日後說,才明白這裏關押的是什麽樣的人。

  後來,他們便瞞著上級,私下增加了一陪,即女警常常陪我去走廊盡頭的先生囚室與他見麵,讓我們在地下室的陰冷裏感受到一絲悄悄流動的人間暖意。

  也正是那些對我們的案子持同情態度的警員,向上匯報警力不足,提議先釋放被株連的我。於是,從盛夏到初冬,我被囚100天後,終於重獲自由,返回美國。

  先生被關押了6個月,最終在西方媒體、國際學界的聲援下,在就職的學院和美國政界的合力營救中獲無罪釋放。

  先生回家了,我在營救過程中被逼出來的堅強也就塌方了。倒頭便睡了三天三夜 ……

  以後幾年的每天晨起,我便捧一大杯咖啡,全身心地躲進珠寶設計的象牙塔,潛意識中回避著那片飄忽不定的陰影 —— 那夜間常常噩夢的影像,那段囚窗內外的種種磨難和曆練。

  2012年,我的母語表達出現了退化趨勢。在我刻意淡化對故土的一些陰暗記憶的同時,累及了與之牽連的方塊字。也許,這便是一種人體自我保護機製的運作。但我知道,方塊字是我後半生肩背上的故鄉,是不可分割的人生組合。於是,我開始在中國的新浪和北美的文學城開博客練筆,寫一些身邊見聞。

  然而,幾年來,走過了三十多個國度,經曆了跌宕人生的我,站在北美天空下,遠距離重新審視簡體方塊字的世界,感覺自己的視野和觀念早已不日而同。

  在網上與一些博主和讀者交集中,潛入心裏的一種悲涼感越來越強。我發現,我的故土還有眾多青蛙人在井底呱噪;還有眾多韭菜人擁抱鐮刀感恩戴德。而那些文化人為了利益學著猶大,抱恥辱為柴薪。那些被老大哥”* 的目光囚禁的追求自由和真相的人們則受盡磨難。

  悲涼,洶湧著尋找出口。而後,我開始寫分行。數年裏,塗抹了數百首。網上有人評說我的詩中充斥悲觀的消極因素,也有人說其中的文字力透紙背……

  我覺得,如果說,我多年前的小說是寫給大眾讀的,那麽,這裏所謂的詩便是是寫給自己或者小眾的。那是被沉重的思索壓縮了的文字,是思想沉澱過程,更是一種心理的自我調節。

  我想,我潛意識中一定是想忘記一些東西 。然而,這世界上沒有真正意義的遺忘。 也許時光可以原諒一些握過風刀霜劍的手,但那人生隧道上踉踉蹌蹌的腳印,雖睡眼惺忪,卻都醒著,如深深淺淺的郵戳,在通過今天,寄往明天的郵件上,探出頭,悲哀而不消沉,孤獨而不孤單 ……

  我不是詩人,選編在這本小冊子裏的分行文字,便是我那一個個隱約的腳印和郵戳。

                                                                                                                           

 2020年春於L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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