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初讀張愛玲
第一次接觸張愛玲的小說,是在大二的時候。
有一天上課去早了,在教室裏掏出本小說看。一個熟識的同學坐到我邊上,問我讀什麽書。我那時在看一本所謂的世界名著,經常看了後麵忘了前麵。感慨道:“好像也看不出什麽特別好的。”
同學問:“你有沒有讀過張愛玲的書?”
那時我孤陋寡聞得很,都沒有聽說過張愛玲。同學極力向我推薦張愛玲,認為她是中國當代最好的作家,她的作品勝過很多名著。
同學是粗曠的東北男生,如此癡迷地崇拜一個女作家,令我覺得詭秘又好奇,很快去圖書館借了張愛玲的書。
借的書大概是文革時期或者文革剛結束時出版的,前言與書評滿是階級論調。書評極力褒揚《金鎖記》,認為是張愛玲的最佳作品。書評認為《傾城之戀》,《紅玫瑰與白玫瑰》有些小資產階級情調。而張的長篇《十八春》,書評認為後半部分寫的不好,因為解放後的內容不夠積極。《十八春》在曼楨與世均重逢時就結束了。
其實我最喜歡的卻是《十八春》,那麽回腸蕩氣的愛情,那麽遺憾無奈的人生。張把曼楨與世均的交往過程寫得細膩瑣碎又不乏浪漫。我一直記得曼楨去叔惠家,世均心慌意亂蓋錯熱水瓶蓋的細節,覺得這個細節寫得極妙。雖然隻讀過《十八春》一遍,我對書中的很多細節都記得非常清楚。後來看電影《半生緣》時,看到一些情節,都能想起書中的句子。
那時看張愛玲著了迷,把能找到的她的文章都讀了,隻遺憾張沒有寫更多的東西。不久就傳來了張愛玲在美國去世的消息,扼腕歎息。
(2)重讀張愛玲
今年夏天有些空,開始讀小說。有一次在圖書館找不到好書,拎了一本《張愛玲全集》回來,於是又一次重新跌到張營造的那個蒼涼,冷漠,華麗的世界裏去。
都是讀過的文章,卻仍然讀得愛不釋手,忘了時間與空間。大二時讀張愛玲,自己有大把的未來,簡單,快樂,激昂,迷戀於她的文字,不能體會她文中的蒼涼。現在讀張愛玲,有心有戚戚的感覺。
張愛玲的文章,是在悲涼的底子上抹上歡樂的幾筆。象荒漠中的一叢鮮花,無邊的寥落裏襯出短暫的絢爛,讓你飲鴆止渴,欲罷不能。我從她的文章中領會到的是,生活是無奈的,但若細細找尋,亦能尋出一些精彩來。
張愛玲家世顯赫。但顯赫的家庭背景下,張愛玲經曆的是家道中落,大家庭分崩離析,加上父母離異。張愛玲的眼中,父親是頑固守舊的,母親是風流自私的,她並沒有得到多少家庭的愛。她的唯一的一次轟轟烈烈的愛情,很快以胡蘭成的花心與背叛告終。這樣的人世,張愛玲看去當然是灰色的無奈的。
然而正如村上春樹在《海邊的卡夫卡》中所說“正因為不能稱心如意,人生才有意思”,人生是這樣的有意思,讓張愛玲貪戀不已,於是就在荒漠中開出了一叢叢鮮花。
(3)張愛玲筆下的人物
張愛玲自幼飽覽群書,融貫中西,見識眼界明顯高於常人。她又是個寫作的天才。
依我之見,作家有三類。一類是後天培養的,這些人讀過中文係,然後碼字。一類是生來會寫的,比如韓寒,王安憶,蘇青。還有極少的一類是天才。他們不光生來會寫,文筆極好,他們看事物,分析問題的能力也極強,不需要事事體驗就能參透人生。他們具感性又具理性,有文人情懷又有智慧和悟性。第二類出奇葩,第三類出大師。當然,這些人最好博覽群書,便可廣征博引,談笑風生。
張愛玲的散文隨筆中,炎櫻,姑姑,母親,蘇青,都是熠熠生輝的女子。處於這些不凡的女子中,張愛玲卻愛寫一些小女子小人物。她的小說中,流蘇,曹七巧,霓喜,煙鸝,敦鳳都是世俗的。張愛玲在《我看蘇青》中提到,蘇青這樣問過她:“怎麽你小說裏從來沒有一個人像我的?我一直留心著,總找不到。”
張愛玲寫道:“眼中所見,有些天資很高的人,分明在哪裏走錯了一步,後來怎麽樣也不行了,因為整個的人生態度的關係,就壞也壞得鬼鬼祟祟。有的也不是壞,隻是沒出息,不幹淨,不愉快。我書裏多的是這等人,因為他們最能夠代表現社會的空氣,同時也比較容易寫。從前人說‘畫鬼怪易,畫人物難’,似乎倒是聖賢豪傑惡魔妖婦之類的奇跡比較普通入容易表現,但那是寫實工夫深淺的問題。寫實工夫進步到托爾斯泰那樣的程度,他的小說裏卻是一班小人物寫得最成功,偉大的中心人物總來得模糊,隱隱地有不足的感覺。次一等的作家更不必說了,總把他們的好人寫得最壞。所以我想,還是慢慢地一步一步來罷,等我多一點自信再嚐試。”
似乎小人物與俗人好寫,她才去寫。其實張愛玲有她的理想人物。依我之見,《十八春》中的曼楨與《赤地之戀》中的黃絹可以算是。胡蘭成在《今生今世》中提到,他與張愛玲戀愛時張在寫一本長篇小說,小說裏的女主人公有張自己的影子,我估計是曼楨。張愛玲七十年代寫的自傳體小說《小團圓》,女主人公九莉是以張自己為原型的。九莉與曼楨,黃絹有些共同點,都是清麗,脫俗,隱忍,堅貞,善解人意。對於愛情,她們向往純粹的愛情,一旦愛上就熱烈堅定,一反她們恬淡的性格。也許這些人物是張愛玲對自己的注解。
但胡蘭成筆下的張愛玲,以及別人印象中的張愛玲,要聰明許多,自私許多,遠不是那麽單純可愛的。張愛玲在散文隨筆中也自貶自己世俗。於是經常有人評價張愛玲的惡俗。其實我覺得張愛玲自視甚高,她雖然甘於寫自己的俗,骨子裏她認為自己是曠世才女,出類拔萃,自貶一些無礙的。張愛玲筆下的九莉,敏感自尊,情感細膩,與俗氣是不沾邊的,如果不是她真實的自己,也是她理想中的自己了。
張愛玲理想中的男性人物呢,我看遍張愛玲的文章,卻找不出一個來。範柳原,三叔,振保,易先生,都是冷漠自私的。《十八春》中的世鈞算是比較正麵的人物了。但世鈞懦弱,多疑,隨波逐流,與曼楨熱烈堅定的愛比起來,世鈞的愛遜色很多,遠不是張愛玲的理想。《赤地之戀》中的劉荃後來也很辜負了黃絹的愛。我想張愛玲是對愛灰心了,小說裏都是無真心的負心的花心的男人。戀上他們的女人總是結果悲慘。
然而張愛玲如此眷戀著這個人世。她活到七十四歲。活著的時候孤芳自賞,死的時候冷冷清清。她死後人們重新回望她的文章,隻覺得滿目的璀璨,絢爛奪目。
(4)女人,文學,政治
張愛玲早期的作品是不問政治的。雖然她經常被人稱為“漢奸文人”,但我不覺得她親日。
人們從她的文字中捕捉一些對日本的溢美之辭,找到了《忘不了的畫》中的“日本對於訓練十分重視,而藝妓,因為訓練得格外徹底,所以格外接近女性的美善的標準。”《雙聲》中的“同西洋同中國現代的文明比起來,我還是情願日本的文明的。”如果放在上下文中讀,理解會客觀一些。
有人把她名列“大東亞文學者大會”邀請名單作為罪證之一,但是,“1945年日本即將投降之際,上海召開‘大東亞文學者大會’,通報上列出張愛玲的名字,她馬上表明了拒絕的態度。”(注1)。
人們認為張愛玲親日,恐怕與胡蘭成有脫不了的幹係。
較張愛玲親日,我覺得說她親英美更真實些。張愛玲母親與姑姑曾留學美國。因為母親陌生朦朧的緣故,張愛玲從小對母親懷著深深的崇拜,覺得母親一邊的都是好的。張愛玲自己又在上海的教會中學和香港大學就讀過,會一口流利的英文,深諳英美文學。從《小團圓》裏看,張愛玲考取了倫敦大學,因為戰事未能如願,輾轉到了英殖民地下的香港大學就讀。五十年代,張愛玲從大陸去香港作短暫逗留,便去了美國,後來與美國人賴雅結婚,1995年在美國去世。張愛玲對英美的態度要比對日本的親善許多。
張愛玲五十年代的幾篇小說,一反以前的風格,政治傾向明顯起來。1950年發表的《小艾》,寫盡了小艾在舊社會所受的欺淩,然後到了新社會,“醫院真的是為人民服務了”。結尾張愛玲寫道:“將來他長大的時候,不知道是怎樣一個幸福的世界,要是聽見他母親從前悲慘的遭遇,簡直不大能想象了吧?”
1951年出版的《十八春》,解放後的部分也寫得具有積極意義。
然而,1954年張愛玲在香港發表的《秧歌》和《赤地之戀》,卻明顯地表現了反共立場。
《赤地之戀》共三部分,分別寫了解放時期的農村土改,上海的三反運動,朝鮮的抗美援朝戰爭。就象網上一篇書評中說的,《赤地之戀》的前三分之二是可讀的,後麵的朝鮮戰爭寫得比較牽強。主人公最後對中國大陸充滿了仇恨。我很震驚張愛玲會把結尾寫成這個樣子。張愛玲小說的結尾,愛也好,恨也好,總是無奈,總是順應時勢,主人公很少去反抗去爭取。有評論說《赤地之戀》“張愛玲本人也承認是在美國駐香港新聞處的‘授權下 ’寫的,連‘故事大綱’都被擬定,寫作時還有他人參與”(注2),不知是真是假。從文學成就上來講,《赤》結構鬆散,情節有些不符邏輯。我讀了是比較失望的。
《秧歌》的文學價值卻要高很多。胡適讀了《秧歌》之後,肯定了張愛玲自己說的“有一點接近平淡而近自然的境界”。因為反共的原因,《秧歌》本身的故事經常被忽略。其實《秧歌》寫得相當不錯。整部書結構緊湊,前麵鋪墊,最後高潮迭起,通讀下來,一氣嗬成。《秧歌》中,張愛玲走出了她一貫的小資路線,視野轉向中國的農村。有人說她沒有體驗過農村的生活,寫得不符事實,但通篇小說還是透出了濃濃的鄉土氣息。人物的塑造也很成功。小說中的人物,沒有一個絕對好絕對壞,但就象是身邊的人物,簡單又有一點複雜。這些人物摻在一起,因為大環境和人性的弱點,醞釀了一出悲劇。
有意思的是,到美國後,張愛玲將她1951年發表的《十八春》做了些改動,變成《半生緣》,於1968年在台灣《皇冠》雜誌連載。在網上找到一個鏈接,詳細比較了《十八春》與《半生緣》的區別(注3)。叔惠到西北改成了到美國,結尾大家相聚後一起去了東北被刪掉了。可見張愛玲刪除了《十八春》中迎合共產黨的內容。這多少也反映了張愛玲的思想變遷。可笑的是,我大二時看的《十八春》的版本,書中附的書評還認為張愛玲寫解放後的內容迎合得不夠,隻取了《半生緣》的結尾。
有人說張愛玲畢竟是女人,對政治不敏感。我卻認為,張愛玲的政治嗅覺是很敏銳的。從不寫政治的她,在《小艾》與《十八春》的結尾以溫暖的筆調寫新社會,一改前麵冷酷淒涼的風格。如果要寫新舊社會的對比,那麽後麵的篇幅應該占很多。然而兩本小說的主題都是女人的悲哀的青春,最後加上一個溫暖的結局,讀來總覺得牽強。
我不認為張愛玲出自內心去謳歌新中國,這從她後來回憶那時準備離開大陸,什麽書都沒帶怕走不脫可以看出,她實際上對新中國忌諱莫深,鐵了心要逃離之的。到了香港後,張愛玲小說的政治傾向來了一百八十度大轉彎。我有點相信《赤地之戀》有“授權”的說法。讀《赤地之戀》的結尾的時候,我感到作者對大陸有著刻骨的仇恨。
張愛玲1949年後在大陸的兩年,沒有遭受什麽衝擊,那麽她對大陸頂多感到失望,反感,但不是仇恨。
這就是文學的悲哀。文學本該遊離政治於之外,偉大的作品常常是客觀地寫社會,深入地寫人性。但文學家是人,有人便有政治。一旦迎合政治或受控於政治,文學就走了樣。張愛玲一方麵清風傲骨,孤芳自賞,一方麵也很會審時度勢,明哲保身。這是她的雅與俗,雅到極致,俗到極致。
然而張愛玲是犀利的,洞察人世的。她1954年在《赤地之戀》中寫道:“這些人都是在時代的輪齒縫裏偷生的人,...。眼前他們不過生活苦些,還是可以容許他們照常過日子,可以在人生味中得到一點安慰。像土地改革那樣巨大的變動還沒有臨到他們身上。遲早要輪到他們的,他們現在隻是偷生。但是雖然是偷來的,究竟是真實的人生。”
讀到這裏我心中一震,這仿佛是文革的預言。於是她逃離大陸到了香港,香港離大陸太近,她又遠涉重洋到了美國。
同為上海灘女作家中的“雙璧”,相比於張愛玲,蘇青對政治真是糊塗得可以。她留在大陸,飽受曆次政治運動的迫害,晚年貧病交加,吐血而死。蘇青在致老友的最後一封信中說:“成天臥床,什麽也吃不下,改請中醫,出診上門每次收費一元,不能報銷,我病很苦,隻求早死,死了什麽人也不通知。”(注4)。信中透盡世態炎涼。
張愛玲死得冷冷清清,因為她是孤傲冷僻的。蘇青死得冷冷清清,她卻是那麽直爽熱鬧活潑的一個人!
其實當時留在大陸適合丁玲,冰心那些左傾作家。張愛玲,蘇青這些淪陷區成名的作家,隨著新中國的成立,她們的時代已經徹底結束。
張愛玲曾在《憶胡適之》中提到她對左派的態度:“自從一九三幾年起看書,就感到左派的壓力,雖然本能的起反感,而且像一切潮流一樣,我永遠是在外麵的,但是我知道它的影響不止於像西方的左派隻限一九三十年代。”這應該是她對當時的左傾的中國的真實感觸。
注1:http://blog.sina.com.cn/u/1825340251
注2:http://news.163.com/08/1022/08/4ORJTUQM00011247.html
注3:http://www1.open.edu.cn/file_post/display/read.php?FileID=31723
注4:http://news.xinhuanet.com/edu/2007-12/20/content_7280776_3.htm
(5)- 胡張之戀
因為不善交際的緣故,張愛玲的朋友很少。唯一的摯友炎櫻隻會一點中文,所以很少見到從朋友的角度寫她的文章。張愛玲又無子嗣,那麽多研究張愛玲的探討文章,那麽多張迷的感想,依據的原始資料主要是張愛玲自己的散文和胡蘭成的《今生今世》。胡張之戀的主要來源似乎隻有《今生今世》了。
然而2009年張愛玲的《小團圓》出版了。雖然是否應該出版存在爭議,但對廣大張迷來說,《小團圓》不啻是張留給眾人的最好的遺物。張的許多小說中的人物在《小團圓》都能找到原型。研究也好八卦也好,特別吸引眾人的,是《小團圓》中對胡張之戀始末的詳盡描述。
關於自傳,錢鍾書曾在《魔鬼夜訪錢鍾書先生》說:“為別人做傳記也是自我表現的一種;不妨加入自己的主見,借別人身上來發泄。反過來說,每逢作自傳時,並無自己可傳,那就逞心如意的描摹理想,寫到照了鏡子也不認識是誰,或者一味東拉西扯的紀載交遊,傳述別人的軼事。所以,你若要知道一個人的自己,你須看他為別人做的傳;你若要知道別人,你倒該看他為自己做的傳。”
然而一些自傳體小說,我倒認為因為有小說之名作掩護,往往是作者內心最真實的坦露。張愛玲的《小團圓》中描寫的自己的成長經曆,與張愛玲的散文《私語》中的經曆非常相似。《小團圓》中盛九莉的生日就是張愛玲的生日。盛九莉與邵之雍的婚戀始末大部分都與《今生今世》中的“民國女子”章節吻合,且相互補充。那麽我便把《小團圓》中盛九莉與邵之雍之戀當作胡張之戀讀了。
這是一個怎麽樣的故事呢?盡管有男女主人公的生花妙筆各自把它寫成曠世奇戀似的,它其實是最普遍發生的男人與女人的故事。所謂男人不壞,女人不愛,這句話適用於涉愛未深的女子。女人初戀愛上一個情場老手,愛得衣帶漸寬,愛得死去或來。待到傷痕累累後頓悟了愛情,發現愛情隻是一種飄渺虛無的東西。於是女人學會了腳踏實地,學會了現實地過日子。
好像人到中年後,女人會較多地回憶過去的愛情,男人則較多地回憶過去的女友。這讓人覺得女人比男人絕情。其實女人留念的是情(精神上的),即使對過去男友的人品嗤之以鼻。男人留念的是人(肉體上的,不一定是性),所以許多已婚男人總對初戀女友念念不忘,經常要找尋初戀女友的消息,總要見到初戀女友變成柴米油鹽的中年大媽才善罷甘休。
我體會到張愛玲在《小團圓》中表達的就是這麽一種留念。張說:“這是一個熱情故事,我想表達出愛情的萬轉千迴,完全幻滅了之後也還有點什麽東西在。”
其實從溫州回來後張愛玲對胡蘭成個人已沒有什麽牽掛了。張愛玲原本就是那麽透徹,那麽深具領悟力的一個人!這場愛足夠讓她認清一個人,參透那段情。
很多人認為《今生今世》中寫的張愛玲寄給落魄後的胡蘭成一大筆錢,是餘情未了,《小團圓》中張愛玲道出緣由:其實是還他的錢,這與她不願欠人情的習慣吻合(《小團圓》中寫過九莉還母親養育之恩的錢),因此寄錢不是戀舊情,而是絕舊情。
《小團圓》中寫九莉從失戀中慢慢走出來後,後來讀之雍的書,看到“亦是好的”,覺得好笑。“亦是好的”確實在《今生今世》出現很多次,沒什麽好的也要來這麽一句。胡蘭成/之雍吸引張愛玲/九莉的是他的知識和文采,張愛玲看他的書覺得好笑的時候,她已跳出了胡蘭成的吸引力場了。他們倆在文學造詣上的高下,本來就是張愛玲遠高於胡蘭成的。
我想張愛玲當時墜入愛河,一是張愛玲初戀的盲目性,二是胡蘭成情場老手的臉皮之厚。比胡蘭成知識淵博的大有人在,但一般的文學青年以常理出牌,沒有第一次見麵就與張愛玲聊上五個小時,讓人覺得相見恨晚似的。
後來胡蘭成在《今生今世》中提到張愛玲在美國給他寄了一個明信片,問:“手邊如有《戰難和亦不易》、《文明的傳統》等書(《山河歲月》除外),能否暫借數月作參考?”胡蘭成受了當時他的妻愛珍的慫恿,寫信去撩張愛玲。
張愛玲回信道:“你的信和書都收到了,非常感謝。我不想寫信,請你原諒。我因為實在無法找到你的舊著作參考,所以冒失地向你借,如果使你誤會,我是真的覺得抱歉。《今生今世》下卷出版的時候,你若是不感到不快,請寄一本給我。我在這裏預先道謝,不另寫信了。”了斷之意非常明顯。
我讀的《小團圓》的版本前麵附了張愛玲與宋淇夫婦有關《小團圓》出版的通信。張愛玲在信中稱胡蘭成為“無賴人”,又提到“《小團圓》是寫過去的事,雖然是我一直要寫的,胡蘭成現在在台灣,讓他更得了意,實在不犯著,所以矛盾得厲害”,提到胡蘭成時都是很不齒的口吻。所以用張在熱戀時說的“可以叫張牽,或者叫張招,天涯海角有我在牽你招你”之類的話去誆釋胡張之戀的結局,就過於牽強了。
關於胡蘭成,蘇青在自傳體小說《續結婚十年》這樣寫影射胡蘭成的談維明:“這是一個十足像男人的男人,他的脾氣剛強,說話率直,態度誠懇,知識豐富,又有藝術趣味。”
“他雖然長得不好看,又不肯修飾,然而卻有一種令人崇拜的風度!他是個好宣傳家,當時我被他說得死心塌地的佩服他了。”
然而蘇青很快看透了談維明的淺薄,畢竟蘇青的婚戀經驗比張愛玲豐富多了。
讀了《今生今世》後,我有點懷疑對胡蘭成“其人可廢,其文不可廢”的說法。忘了在哪裏看到的,有人說讀《今生今世》時覺得胡蘭成有點甲亢。這個評論讓我忍俊不禁。對於我來說,《今生今世》過於賣弄文采,通篇都是絢麗的文字,華美的辭藻,不是我喜歡的風格。更讓我不喜歡的是胡蘭成描寫自己一些不近常理的做法,居然毫無愧疚之意,有時還找出一些理由來,而理由又不能令人信服。比如在他的第一個妻子病危時,他出去借錢,居然在寄母家裏安然住了三天,回來時妻死了。杭州時寄住在同學家,同學父母對他很好,他卻去調戲同學的妹妹,被同學寫信來逐出了門。他向人炫耀張愛玲,文中極鋪排地描述黑幫遺孀佘愛珍,虛榮之心溢於言表。更不用提他那些喜新不厭舊的是是非非了。這都讓我很為張愛玲叫不值。
《小團圓》的出版,也算是對我這種厭惡胡蘭成的張迷的一個慰籍了。
最後提一下張愛玲的《色戒》,有人說寫於一九五零年,有人說五十年代,又有說七十年代的,應該是張愛玲對胡張之戀的領悟。女人自以為找到真愛,飛蛾撲火,其實是男人手中的把玩的一枚棋子而已。
【初稿:2011年】
看來葦絮也是張迷。後來我再讀這篇文章,因為喜歡張愛玲,對胡蘭成的厭惡都顯在字裏行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