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妍的博客

本色文字,天真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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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年,我們一起講過的故事 (四)

(2013-02-18 02:27:31) 下一個

 

    接下來的日子,就像小時候第一次進遊樂場,前一個項目的眩暈還未消退,下一個節目就登場了。日子裹挾著人們向前衝,來不及思考,來不及回味。

 

    我記得1996年的暑假,我們閱高考卷子,公教樓上大紅的條幅高懸:為二十一世紀選拔人才!轉眼到了1997年,教育產業化,大學開始擴招,人才一下子變成了產品。那兩年就覺得學校裏的學生一下子就多了起來,生源的質量一下子就降了下去,老師們的心一忽悠一忽悠地靜不下來,名和利公然從背後走到前台,像父輩那樣“捧著一顆心來,不帶半根草去”的老師變得比大熊貓還稀缺。“全民浮燥症”從那時候就開始了。

 

    小湯的眼睛那個時候是模模糊糊的狀態,他努力地象正常人一樣工作和生活,希望以自己的意誌,拖慢眼睛變壞的步伐。他的本職工作是電教教師,這時候他忽然發現了商機,就是給學生錄英語磁帶。出版社隨教科書出售的磁帶質量並不好,還很貴。他用出版社給每個學校的母帶翻錄磁帶,以比出版社還低的價格賣給學生,想不到生意出奇地好。

 

    在金錢的刺激下,小湯聰明的腦袋又開始快速的運轉了。他先是從我們學校開始,擴大到其它學校,最後全省的學校,甚至周邊省的一些學校都找他來錄磁帶。很快,他就成了“中國高校錄磁帶第一人”,以至於出版社都開始警告他搶了生意,要給他點顏色看看。每個學期也就有一個月,是錄磁帶的高峰期。他就雇十來個手腳伶俐的小姑娘晝夜不停地工作,空白磁帶一卡車一卡車地進貨。錄磁帶的機器壞了,根本不去修,直接扔掉,換一台新的。在他的眼裏,轉動的機器就是印鈔機,是不允許停止工作的。他和我說時,神色飛揚,手舞足蹈。卓別林早期電影中那些機器飛旋的鏡頭,在他的激情敘說中,不斷地在我眼前閃回。這就是赤裸裸的原始積累!

 

    他的第一桶金就是這樣挖來的。據說,當他掙到第一個一百萬時,激動地手腳顫抖。他拉著一群狐朋狗友,到各個飯店胡吃海喝,夜夜笙歌。那個癲狂的狀態,在他後來回憶時,都感到不好意思。

 

    但是很快地,網絡時代到來了,學生能自由地使用網絡資源,不要說磁帶,連錄音機都要淘汰了。小湯的眼睛也越來越不好,2000年以後,就幾近失明的狀態了。

 

    他還做過各式各樣的生意,一般還都掙錢,但是我見過的,隻有他的網吧。高校周邊的網吧比日租房還多,但是小湯的網吧是一枝獨秀地掙錢,因為他把網吧開在了我們的教學樓裏,租金比較便宜。學校和宿舍樓的大門11點就都關了,在外邊上網的學生,要麽11點前回宿舍,要麽就隻能徹夜不歸。可是校園裏麵就不一樣了,不但安全,還可以隨時回宿舍,當然一般都是從一樓廁所窗戶爬進去的。而且,小湯做生意舍得投入,網吧設計得挺有情調,電腦都是最高配製的,網速也是喪心病狂地快。那些用功的學生和無聊的學生,每夜都坐滿了小湯的網吧。

 

    這個網吧不知道惹來了多少人的羨慕嫉妒恨,他們覺得小湯占了天大的便宜。殊不知,中國是一個製度健全的人治社會,學會跟各種人打交道是最基本的生存之道。隨著時代的變遷,年紀的增長和眼睛的變化,小湯已經很快地掌握了在這個契約社會中,和各類人協商共贏的本領,他的聰明和成熟,再一次顯示出了價值。

 

    古希臘時期,出征將士的妻子如果和別人私通,就要被處死。可現在,加州已經允許同性戀人結婚了。這個時代是更包容還是更退化,誰能說得清呢?但是,江湖獨行俠的時代已經過去了;憑借個人天賦就會獲得成功,也近乎神話了;資本時代,人類變得強大的同時,個人變得渺小,順之逆之,生死存亡,就看你的智慧了。

 

    有的人看小湯,每一步都在贏。要我看,不如說,他每一步都在變。人生閱曆和世事沉浮,把一個男人的精神世界打造的更加通達和睿智,眼睛看不見的時候,他的內心卻更加遊刃有餘了。 

 

        2007年以後,大氣候是開始清理各個學院的小金庫,這個網吧就關閉了。從這個時候開始,小湯就把資金轉入了股市。

 

    我第一次聽說股票這個詞,是我小學二年級時,我爺爺告訴我的。1949年以前,他做過很多年電報局長,那時候,股票信息是用電報傳的,他就利用這個便利,做股票生意。他和我說過,“錢生錢”是最快的掙錢方式。

 

    我和小湯聊起這些時,他認為我挺有悟性,其實我對投資就是一個白癡。但是我能明白,股票市場裏就那麽多隻股票,那麽多錢,資金流向哪裏,那些股票就會升值,資金流走時,股票就會降價。可是,資金流不是地表徑流,是地下暗河,它是什麽走勢,誰也摸不準。有時候,你覺得已經是弄潮兒正在潮頭立了,忽然峰回路轉,把你拋在了岸邊的岩石上。現在電腦的運算速度已經足夠快,人們能實時地看到所有的數據,可是,那隻“看不見的手”,還不是人人都能握得到的。

 

        2007年小湯初入股市,就小賺了幾筆,他也很是小得意了幾天。可緊接著,就是一連串的賠,前些年辛苦積累的錢,幾乎賠光了。他苦思冥想不得其解,但是經過一番掙紮,他還是決定繼續留在股市裏,誓把被股市洗走的錢再掙回來。

    我至今不知道他的靈感從何而來。因為看不到,他從來不去在意那些數據分析和專家評論,他隻是比較在意每隻股票的價格和交易明細。他有超乎尋常的記憶力和分析能力,那些零散數據在他的腦子裏排成了有規律的鏈條,支持他做出一個又一個令人難以理解的決定。他還有超常的執著和專注力,每天不停地琢磨那一筆筆交易背後的真實意圖。有個小姑娘每天給他念股票信息,經常被他沒完沒了的提問折磨得要罷工。他在黑暗中思考,眼前的世界是暗的,心中的世界卻豁然開朗,冥冥中,他握住了那隻看不見的手,在地下的暗河中揚帆逐浪,仗劍博濤。

 

        2008年,經濟領域的“國進民退”愈演愈烈,國家資本主義的壟斷勢力日益強大,很多中小企業無路可走,隻能把資金投入股市,期望在資本市場獲得更多的回報。國家也借著奧運概念,玩兒命地忽悠老百姓,製造著一波又一波的虛假繁榮。到下半年,股市裏聚集了大量的資金,股市開始暴漲。據說,一頭豬要是能拱到一隻股票,也能立刻變成肥豬。經過一年的洗禮,小湯已經掌握了在股市博弈的各種技能,借大環境的東風,那一年,他的股票做得風生水起,幾乎所有的牛股都被他抓到了,賺得盆滿缽滿。有一段時間,他每天掙一百萬,錢多得真的隻成了一個數字概念。2008年到2009年,他的資產增長了近百倍,股市真成了他的提款機。

 

    財富和真理一樣,從來都掌握在少數人手裏。炒股是在一個看不見的戰場上,和全世界的人博弈。足夠聰明、足夠獨特的小湯在這個領域又重新找回了年輕時的感覺,快意人生,無往不勝。他帶著很多人一起炒股,那些人按他的指揮買賣,幾乎每個人都掙到了錢,小湯又找到了當老大的感覺。隻不同的是,這一輪的搏擊,依靠的是智力和膽識。

 

        2009年以後,股市趨於平穩,指數和資金量都維持在一個相對穩定的區間。很多人覺得這種溫吞吞的市場是最難做的,可小湯卻和我說,這是最能考驗一個人實力的狀態:在大盤衡盤時,挑選最有成長性的個股,隨著股市上下翻飛,把它玩於股掌之間,最後完美收官,這才是炒股的真功夫。

 

    我電腦裝的是英文係統,看中國的股票都是亂碼,所以不能給出準確的數據。我的記憶中,他操作神州太嶽就是這樣的,簡直就是駕一葉扁舟闖驚濤駭浪。我之所以記著這隻股票,是因為神州太嶽的老板是和我一個大院長大的,而且我一直認為,如果小湯的眼睛還好,如果他願意在商界發展,他不會比王寧做得差。當時神州太嶽是股市裏最貴的一隻股票,而且在創業板,搞不好就賠個精光。那好像是股票除權前後,他一天吃個漲停板,一天吃個跌停板,那幾天最大的買單都是小湯的,這價格的上上下下,好像是專門為了擺脫他而來的。可是他就是很自信、很篤定地陪著莊家玩兒,浪裏白條一般地在股海中穿梭。我到現在還能記得小湯當年的表情,那就是一個老賭徒麵對一盤錯綜複雜的賭局時特有的亢奮表情。最後的收益大概是25%,在股票除權之前,幾乎在最高點他拋出了手裏的籌碼。現在看看這隻股票,幾乎成了股市裏最大的一個騙子,不知道有多少人至今還在高位站崗放哨。那麽溫文爾雅的王寧,商戰出招竟是如此凶悍。而淩厲詭異的小湯竟然以弱博強,以一己對全局,博得了最大的收益,更是棋高一著了。 

 

    小湯讓我跟著他炒股,我一直不為所動,我的興趣就是有點兒閑錢就買翡翠。小湯說我是小女人,說炒股掙錢,可以買到更好的翡翠。就這一句話打動了我,我決定和他炒股。我要掙錢買個綠鐲子當傳家寶給女兒。

 

    但是很快,我就發現這是個錯誤的決定。

 

    自從炒股,他再也不和我談風花雪月和人生理想了。如果把那個小姑娘惹煩了,他就賴在我辦公室讓我給他念股票,一念就是一天。我的工作就受到影響,為了完成工作,我隻好中午加班,等到晚上陪孩子彈鋼琴時,我就開時打盹兒。有時候甚至得晚上加班辦公,我有睡前閱讀的習慣,就隻能推遲睡覺的時間。這樣惡性循環,搞得我每天都很疲勞。

 

    給他念股票,不但心煩,還是個備受打擊的過程。他能準確地記住他操作過的每一隻股票的各種數據。而我,昨天的都記不住,甚至剛念完的就忘了。每到這時,我就看到他的嘴唇翕動,笨蛋,蠢貨之類的字眼仿佛在裏麵轉來轉去。有時候,他越急我越亂套,弄得我胸悶氣短,自信全無。

 

    小湯說,跟著他炒股,自己不能有思想,要一切聽他的指揮。我這麽一個女權分子,為了綠鐲子,我也忍了,聽他的!我離小湯最近,每次他看好一隻股票,第一個就通知我買。我最聽話,接到通知馬上就買。我堅定地執行著“無腦追隨”的原則,比當年紅衛兵追隨偉大領袖還盲從。可是,我就是掙不到錢。我記憶中,如果我買了20隻股票,大概有5隻掙錢,其他的都是賠的。那些天,“割肉”這個詞兒天天掛在我嘴邊。要是真能割走點肉也好,割走的都是錢啊。

 

    看著我的綠鐲子漸行漸遠,日常的生活規律又被擾亂,我心裏就說不出的煩躁。小湯也很著急,他就更仔細地給我選股。有一段時間,他甚至直接為我操作,可說是盡心盡力了,可是壞運氣就是很難甩掉。我知道很多同事跟著他炒股都掙錢,資本翻了10倍的也有。還有輾轉認識的大名人們,跟著他炒股掙錢,在帝都都買了豪宅。我大概就是那些為數不多的倒黴蛋兒裏最鐵杆兒的倒黴蛋兒。

 

    因為帶著很多人一起炒股,小湯的壓力很大。股票掙錢了,小湯就非常高興,我能感覺到,大家掙錢比他自己掙錢,更能讓他感到高興。賠錢了,他就很難受,就在我辦公室裏慷慨激昂地憤世嫉俗。極端狀態最能考驗人,有時候,家庭的教養壓不住混江湖時留下的粗鄙,他就開始爆粗口。我有語言潔癖,每次他一說髒字,我就趕他走。他就很受傷地唱著“多少次我想回頭,多少次我想要哭”上樓去了。

 

        20114月底,為了準備出國,我告訴小湯我不再炒股了。小湯很難受,他試圖說服我,把帳戶留給他,繼續幫我操作,但我還是拒絕了。我說,就翻過去吧!小湯問我恨不恨他,我說當然不恨,你盡力了,願賭服輸,我還扛得住。他說,那你什麽情況下會恨我?這還真是個問題,我想了想告訴他:如果我的資本擴大一百倍,賠成這樣,那我砍死你的心都有了。

 

    這雖然是一句玩笑話,但是這一段炒股的經曆,考驗的不是小湯的技能,倒好像是我的承受能力。我知道小湯和其他的朋友說過,他帶著大家炒股是個很重的擔子,但他盡心盡力了,於心無愧。唯獨對我,有些歉意。

 

    我出國前,雖然還是天天見麵,一切如常,但是我們沒有再說過股票。這麽多年了,互相知道對方最在意的是什麽,也知道彼此的底線是什麽,一切話語都是多餘的了。

 

    我顯然不是小湯的兄弟,也不是他的女人,紅顏藍顏那類字眼兒,我一向就反感。我一直高傲地認為,我對他的了解,遠遠多於他了解我,最起碼的,他連我的模樣都不知道。所以,我們就是很純粹的朋友。如果今後有人問你,男人和女人之間有沒有純粹的友誼,你就可以告訴他:這個,還真可以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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