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最近一個白人青年闖進查爾斯頓的一間黑人教堂,對著正在學習聖經的一組黑人大開殺戒,致九人死亡。罪犯並未自殺,但他一定是直奔地獄了,誰也救不了。
新聞裏聽到痛心疾首的受害者家屬對罪犯說,“我原諒你,雖然你奪走了我最珍愛的親人,但我原諒你,憐憫你的靈魂。”
“I forgive you,” Nadine Collier, the daughter of 70-year-old Ethel Lance, said at the hearing, her voice breaking with emotion. “You took something very precious from me. I will never talk to her again. I will never, ever hold her again. But I forgive you. And have mercy on your soul.”
寬恕一個罪人,對受害者來說是一種解脫;而被寬恕的罪人,仍然要麵對自身的審判,那是他與上帝的事,別人幫不了的。
這件事也促使我把在南卡州查爾斯頓(Charleston,SC) 同一位黑人長者意外相識的經曆寫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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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一座城
認識一座城,並不需要去遊遍它的每個角落。在那個冷雨的夜裏,我意外地認識了這座陌生的城市,並喜歡上它,皆因一個素不相識的人。
對於被安排的事,我們常以一種與生俱來的反叛態度來看待,完全參不透那濃霧背後或許有的美意。我帶著這樣的愚鈍,心不甘情不願地踏上了那次出差的旅程。
那一陣子,北美大陸上的東南中北部被接二連三的暴風雪侵襲,每天新聞裏都會播報因惡劣天氣而導致城市交通癱瘓,上千班飛機延誤,人們被困於各種窘況中的消息。那個冬天似乎成了魔咒,揮之不去,擺脫不掉。
而我卻要在這個當口離開依然陽光明媚的南加州,穿越風雪之地的美洲大陸,到達最東邊南卡羅來那州的港口城市查爾斯頓。無論選擇怎樣的航線,都無法避免在亞特蘭大轉機的命運。亞特蘭大,這個通常氣候溫和的南方城市,也在這個魔咒中遭遇了大雪的尷尬。因為當地很少下雪,所以突來的暴雪給了這個城市巨大的打擊,幾陷癱瘓。
那日的亞特蘭大機場有點難民營的意思,混亂不堪,外麵陰著天,雪已轉成了大雨,看不清五十碼以外。每個登機口都堆滿了人,人們席地而坐,有拖家帶口的圍坐在一起,連小孩子都耗盡了精力,偎在媽媽的懷裏睡著了,當爹的焦急地關注著信息牌的更新。信息牌慘不忍睹,一溜煙的紅色晚點字樣,令人更加焦慮。
拖著行李箱,跟著信息牌的指示,輾轉了無數個登機口,穿過人群與旅行箱的叢林,終於來到了機場盡頭最角落的一個地方,我將在這裏等待去往查爾斯頓的航班。我不停刷看著天氣預報,航班變更信息,盤算著各種可能出現的意外及應對措施。若是錯過今晚的到達,明天安排好的公務行程就要作廢,之後的一連串安排也將錯過,所以我必須在今夜到達,想到這,我的眉頭不由擰得緊緊的。
所以,當我最終於夜間十一點到達查爾斯頓的時候,有種如釋重負,又對這個地方期待已久的感覺,而老天也配合地止住了大雨,轉成淅瀝小雨,清涼而溫潤的風迎麵而來。我才意識到這麽多的焦慮和準備之後,我竟連把雨傘都沒帶。在猶豫的當口,一把傘伸了過來,是出租車司機的好意。抬頭看看這把黑傘,清漆一片的四圍,和身邊在幫我搬行李的黑影,我忙微笑著謝他。他是一位黑皮膚的長者,這麽晚了還在工作,一定生活不易,我猜。
出租車行在路上,這個黑夜中的城市跟我去過的許多的北美城市沒什麽兩樣,千篇一律的高速公路,兩旁閃爍著昏黃的燈光。
我因為工作的需要時而地去出差,要說也到過了很多城市。然而大多數時間是僅在機場,酒店,和工作地範圍內轉悠,各地的機場酒店辦公室並沒大差別。一杯星巴克,一頭紮進工作中,然後祈禱著回程飛機航班不要出狀況。旅行賬戶上的裏程積點一直在累加著,而我對於這些曾經踏入過的地方並無更多的認知。每一次的錯過都有不同的理由,太忙了,天氣不好,忙工作,趕回家。。。
“歡迎你來查爾斯頓!”,司機很清晰渾厚的聲音傳來。他從後視鏡望著我,一雙溫和的眼睛。“你第一次來吧。。。是出差?。。。”
得,我心想,碰到位話癆。咱不能直接開車,別嘮嗑嗎?此時的我一心想快點到達酒店,準備好明天的事情,盡快休息。我把自己縮進後排的座位裏,繃著個臉,隻是哼哈敷衍著。
年長的人有個殺手鐧,他們可以無視聽眾的反應和感受,肆無忌憚地表達他們的看法,想說什麽說什麽,仿佛他們積攢了大半輩子的人生經驗一定要抖落出來才踏實。有時我很羨慕他們有這樣的氣魄。我老媽就是這樣,每次她一針見血幾個字的點評把我噎半口氣,恨得牙癢癢,可又不得不心裏承認那多是良藥苦口的規勸。
這位開著車的長者不顧我臉上的倦態,繼續喋喋不休:“查爾斯頓是個好地方啊!。。。它被評為北美最友好的城市。。。很多好玩,好吃,好看的地方。。。我在這裏住了一輩子,你看,我已經七十二歲了。。。”
七十二歲?!聽到這兒,我立刻坐直了身,看看車窗外的路,注意一下路牌。老先生不會開錯吧,黑燈瞎火的,別出事兒啊。我心裏嘀咕著,眼睛又瞥了眼前麵的後視鏡。他也正在往後看呢,黑色的皮膚真看不出這樣的年齡。我想起他幫我提行李時麻利的動作,明亮溫和的眼神。我們在後視鏡裏對望了一下,不明覺厲,我突然想起了這個時髦詞,也突然對他和他的查爾斯頓產生了很大的興趣。
"閑著沒事,人年紀大了又沒有多少覺睡,我喜歡帶人看看查爾斯頓"。他似乎猜透了我心中的疑問,輕描淡寫地說。我心生敬意,“您在這裏住了這麽久,這個城市的變化一定很大吧。”,我的話一出口,就有些後悔自己太魯莽了。曾經的查爾斯頓,根據我有限的美國曆史知識記憶,應該曾是黑奴盛行的地方。問這樣的話,對這位溫和的長者或許太殘酷。
“變化是很大呀,越變越好。”,他倒是不介意我的問題。這讓我聯想起每次回國探親時長輩們的口氣,越變越好了,他們總是這樣說,雖然年輕人都不停地抱怨著擁擠,物價,和霧霾。
“我們家好幾代人都住這裏,後代的孩子們很多,現在也分散到各個地方了,幹什麽的都有,有上哈佛的,有當醫生的,有當律師的。”,他很自豪,“幾十年的變化真的很大,如今黑人都當總統了,從前誰想得到?”
“你知道種族隔離吧?”,他突然道,又從後視鏡看了我一眼。
“嗯,看過電影,讀過很多書。”我此時已經把身體坐直,頭探到前麵,很專注地聽他講話,生怕打斷他的思路。
“1955 年。。。”,他一個音一個音地慢慢說出這個似乎對他有些特殊的年份。對我來說1955年是個遙遠陌生的年代,地球那邊我的故鄉那個時候也翻天覆地著,我努力回憶書上所描寫的美洲的這個地方那時發生了什麽。
“那時我在一個少年棒球隊裏麵打球,大炮街全明星隊(The Cannon Street All-Stars),我們那個隊神了,所向披靡,市裏州裏一場沒輸,一路衝進了全國小棒球聯盟決賽。小夥伴們和我們的教練,鄰裏親戚朋友都別提多激動了。可是,我們太簡單太單純啊,被我們自己打了當頭一棒。為什麽?就是因為我們是黑人。當時進入全國決賽的幾十家球隊,隻有我們這個隊是黑人球隊。結果我們沒打成,一場都沒打,因為他們都拒絕與一個黑人球隊同場比賽。就這麽簡單。當時這事兒是頭條新聞。”
他不說話了,車裏的空氣有點悶,我打開車窗,讓涼風透進來。
記得曾與一位白人女同事聊天,她說老家是阿肯色州的。我也在那裏呆過,不由就親近了些。她說高中畢業後出來很少再回去。我有些驚訝,印象中那裏安寧純樸美麗。她說她先生是多米尼加混血,也就是半個黑人,即使在今天也不被阿州家裏人認可。我說啊?這麽嚴重麽?她說小的時候遊泳池裏麵,如果有白人孩子,黑人是不能進的,如果有黑人孩子,白人就全跑出去。所以,挺嚴重的。。。
車拐了個彎。“我們這班人前些年還聚過一次。”,他語氣輕鬆地,像要告訴我別那麽緊張兮兮。
“這本查爾斯頓旅遊手冊,你拿去看看。”他把一個小冊子反手遞給後座的我。封麵是粉色的花和一棟老房子。
“我們這兒,可看的地方不少。去看看種植園舊址吧,在第32頁上,Middleton Place值得一看。好吃的也很多,你喜歡海鮮嗎?”,他回過頭。
"喜歡!最愛!"
“那就好,第74頁上麵,離你住的地方不遠,海鮮,跟他們提我的名字,給你打折。”他又從雜物箱裏拿出一張名片,遞給我。
“好啊,一定去。”
很簡單的一張名片,上麵寫著他的名字,和他的出租車公司。提誰的名字給打折這事兒如今有點兒新鮮,好像打那年離開北京就不再提什麽人的名字了。老頭神了,怎麽連書裏哪頁都記得清楚?我現在拚個單詞沒電腦都錯得無地自容。
“您老真厲害,精神矍鑠,頭腦清晰,我自歎不如。”,我真心讚他。
“保持精力旺盛和健康,我有三個法寶”,他講。
“說說看!” 我完全被老先生吸引住,趕緊從他身上挖寶。
“第一,每天喝一杯椰子汁。第二,每天吃草莓。”
我樂了,嘴上說這容易,都是我喜歡的。心想,嗨,就這,微信大媽級的養生寶典,我以為您真有法寶呢。
“第三,慢著點兒。你們年輕人啊,愛著急,給自己壓力太大。他從後視鏡瞥我,知道他看出我上車時一臉的憂心焦躁。
花時間去傾聽。傾聽很重要,很多事剛開始我們很反感抵觸,其實仔細傾聽後,也許發現我們和對方之間的差異並沒有那麽大。有的事情自己就化解了。讓自己慢一點。。。”,他繼續。
嗯。。。我嗯了一下。他也不再說話。
記得在哪裏看到,說中文的忙字,左過是心,右邊是亡,意味著太忙,心就死了。
因為與這位長者一路的交談,我對查爾斯頓充滿了好感。接下來的兩天,雨過天晴。
工作的原因,我來到查爾斯頓的海關大樓,這棟1853年開建的古老建築,今天仍然是海關所在地。當年查爾斯頓是東北費城以南最大的城市,也是美國南方最大港口。這棟建築如今看來仍是威嚴氣派,高高的大理石柱佇立,上麵雕刻著精美的浮雕。當初, 半數來美國的黑奴都是從這個港口登陸的,海關的背後不遠處就是一個黑奴交易集市,如今成為博物館。“從這裏進來,拉到後麵集市上去賣。”,海關介紹的人輕描淡寫地說。
辦完公事,還有半天的時間,我拿著長者給的旅遊手冊,在城裏閑逛。天空是藍的,土地是濕的,空氣是潤的。美國最友好的城市,名副其實。
查爾斯頓海關(1853年始建)
回到家,一直對那個雨夜遇到的這位寬厚睿智的黑人長者念念不忘。那個1955年小棒球隊的事情,究竟怎樣的?狗了一下,果真出來不少資料,還找到他們這隊人前些年再聚的照片。長者的名字赫然在列。這個大炮街棒球隊在當時破除種族歧視的進程中被推倒風口浪尖,後來有人稱他們為“青少年運動史上最重要的球隊”(the most important team in youth sports history)。
從百多年前的黑奴,到半個多世紀前的種族隔離,到八年前的黑人總統,再到最近的槍擊案,及由此引發的南卡州取下南北戰爭時南方聯盟使用的盟旗,曆史的進程還總是曲折向前的。
一個人,讓我認識一座城,一座城,見證著一世的風雨。
By 清風-細雨
2015年七月
圖片來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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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outh Sports Heroes of the Month: 1955 Cannon Street YMCA All-Stars Baseball Team 》
http://www.momsteam.com/cannon-street-ymca-all-stars/youth-sports-heroes-month-1955-cannon-street-ymca-all-stars-baseball-te
邇東,夏安!
反省誰都需要的,謝謝!
一如既往的好文字!
謝謝甜甜!那位長者確實令我感慨,一直念念不忘。。。
杜鵑你好!
謝謝你對我的鼓勵!你的話像你的文字一樣溫暖!
謝謝花老虎!我說怎麽那麽有趣,原來帶著你在車上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