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筆者參加了《湄潭縣誌》的編纂工作。在查看史料時,閱讀了“湄潭事件”發生的經過及曆史麵目。當時湄潭縣是由鳳岡、餘慶和湄潭三縣合並而成的大縣。全縣總人口60.5萬人,其中農業人口56.57萬人。
事件主要發生在農村,從1959年11月到1960年4月初,曆時5個月之久,全縣共餓死12.451萬人。死亡人數占全縣總人口的20%強,占農業人口的22%。事件中,全縣死亡絕戶達2938戶,遺下的孤兒寡崽4737人,外出逃生的農民4737人。最為慘絕、目不忍睹的是出現了人吃人的事件。這場禍及全縣農村的大災難,史所罕見,駭人聽聞。悲劇已經過去47年,如今舊事重提,痛定思痛,把真實曆史整理出來,供大家借鑒。
(一)
事件前,全縣農村經過1958年大躍進、大煉鋼鐵、大兵團作戰、大辦食堂等的反複折騰,早已民力疲憊,財力、物力空虛,幾乎山窮水盡了。許多生產隊除集體飼養的幾頭耕牛外,其它六畜瀕臨絕跡,森林嚴重被毀,廣大農民的吃飯問題麵臨絕境。食堂以人定量,長期缺少油水,農民普遍吃不飽,以瓜菜相添。時間久了,對長期體力勞動的農民來說,實在吃不消。1959年糧食隻收了3.22億斤,比上年減少32.6%,其它農作物減產更為嚴重。然而,1958年大躍進中膨脹起來的浮誇風,不但未止息,反而變本加厲了。當時,湄潭縣委主要負責人把全縣糧食總產定為8.462億斤,虛報5億多斤。數字雖可觀,沒有糧食等於零。為了兌現8億多斤總產,一場駭人聽聞的反對瞞產私分和反盜竊運動的鬥爭,就在全縣展開了。
(二)
1959年11月,湄潭縣召開五級幹部大會,布置開展反瞞產運動。會上首先動員號召各公社、管理區、生產大隊和小隊幹部自報糧食產量。報得多的就表揚,準其先回家;報得少的就是瞞產,瞞產就是“反革命”,不準回家,必須重新報“實”產量。會上窮追硬逼,氣氛十分緊張,一直要等報的產量與縣領導事先框套的數字基本吻合才放過關。樹為“紅旗書記”的綏陽公社××,開始就稱反出瞞產1200萬公斤,縣領導派出專車將該社開會的幹部送回公社。回社後就布置假現場,先在糧食下麵堆滿亂草、秸稈、糠殼、石頭等,上麵從國倉中運去糧食蓋起來,讓人參觀。1959年12月初,湄潭縣先後組織數千基層幹部到該社參觀學習,由該社領導進行經驗介紹,又讓該社事先訓練好的10名反瞞產“標兵”到全縣各公社介紹反瞞產經驗,大造聲勢。12月底,遵義地委又親自在該社主持召開全地區反瞞產現場會議,介紹經驗參觀假現場。各公社回去後如法炮製,立即行動,在全縣農村搞開了反瞞產私分的鬥爭。
全縣農村停糧斷炊以後,對長時間口糧標準低、瓜菜代,不見油葷的廣大農民來說,真要命了,普遍浮腫,走路拄棍棒,東倒西歪。一些農民開始紛紛逃荒活命,更多的農民到處剝樹皮、挖野菜來填肚子,時間長了就不行了,餓得連家門口都邁不出去,隻有在家等死。1960年元、二月份死人最多,全縣每天都有上千人死亡,許多農民全家死絕,床上地上擺滿死屍。整個農村哀鴻遍野,餓殍滿地,實在使人慘不忍睹,耳不忍聞,視者落淚,聞者傷心。
情況如此嚴重,並沒有引起上級的重視,仍然一股勁地反瞞產,捉“鬼”拿糧,大喊大叫要堅決打退“資本主義”的猖狂進攻,徹底粉碎“富裕農民”的瞞產私分活動,把生產隊幹部當作集體瞞產私分的頭子而橫加折磨。各地成立搜查隊、打虎隊,闖進農民家裏翻箱倒櫃,沒收財物。凡是能吃的東西全部收光,硬把群眾置於死地,有的群眾反抗,就遭毒打,有的被打傷致殘,有的被活活打死。群眾說:“國民黨又回來了!”
有的群眾不堪忍受饑餓之苦,到飯店搶飯吃,有的攔路搶東西吃,甚至偷宰耕牛,盜竊國家糧食。縣委主要負責人不調查這一時期偷盜的原因,反而開展反盜竊運動。1960年元月,縣裏召開有關幹部會議,布置反盜竊運動,開展大搜大捕,凡是平時犯有小偷小摸的人通通抓起來。在鳳岡、餘慶和義泉設立關押點,成立臨時法庭,就地宣判,並采取先捕後批準,先出布告後判刑,判處10年以內徒刑由公社批準等違法行為。在下麵設立“勞改隊”、“教養隊”,抓來的群眾,白天由民兵持槍監督勞動,晚上開會鬥爭,一鬥就動刑。被非法關押的群眾達2794人(經批準的有65人),關死的就達200餘人。這些被關押的群眾,除極少數是慣偷外,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是基本群眾。在這場反瞞產、反盜竊運動中,動用的酷刑有:割手指、縫嘴巴、用鐵絲穿耳朵和腳後跟、點天燈、猴子搬樁、吊鴨兒浮水,拖死豬、火鉗燒紅烙嘴巴、槍斃活埋等等。實在見所未見,聞所未聞。
(三)
在開展反瞞產的同時,決定從農村抽調10萬民工(實際集中7萬民工)大墾萬畝茶園,萬畝果園,大修萬頭養豬場,大修水利,大修街道,拆毀大量民房等建築設施,使許多人無家可歸,民工體力消耗大,又吃不飽,在工地上拖死的不少。為了湊足10萬民工,農村已經大量死人了,還繼續征調,有的農民拿點樹皮野菜,拄起棒棒上工地,還未走到就倒在路邊死了。就是到了這種時候,許多群眾對我們的黨和政府並沒有完全絕望,他們說:“這些事情黨中央和毛主席一定不知道,要是知道了,是不會放過這些人的。”有的農民臨死前還在念叨:“毛主席,你老人家趕快派人下來打救我們吧!”
1960年元月,貴州省副省長吳實同誌到遵義地區視察工作,發現沿途一帶情況嚴重,在桐梓縣召開了緊急會議,會上吳實同誌罵開了:“先不要說黨的原則,你們多少有點良心沒有,人都餓死了,你們還不安排生活,還在反瞞產。”各縣根據吳實同誌的指示,先後開倉發糧,停止了事態的發展。而湄潭縣委主要負責人卻一直頂著,並對地委表態說:“湄潭沒有死人”,仍不發糧食。遵義地委副書記×××忍不住了,對湄潭縣委說:“你們縣要趕快采取措施,開倉發糧。”縣委主要負責人又頂了回去,並說:“情況不是那麽嚴重,不會出死人事件,妖風刮到我們縣委頭上來了,我是不怕的,十二級台風也刮不倒我。”他這一頂,湄潭縣多死了幾萬人。
事件中,縣委主要負責人加強了郵政通信檢查,凡是向上級反映情況或控告的材料,都被卡下來,把消息封鎖得死死的。縣委第一書記個人就扣住51封信件,兩封未具名的交公安機關偵察。凡是反映情況的人都受到各種打擊迫害。1960年4月,省、地委派出工作組到湄潭調查,縣裏繼續捂蓋子。綏陽公社黨委負責人重操故技,以保護首長為名,把群眾趕上山去不與工作組接觸,又把嚴重病號和孤兒集中關起來,在一間烤煙房裏就關死36人,又組織人力把屍體丟在土坑消洞裏。該社後麵的兩個大消洞裏麵,丟了幾百具屍體,還有未斷氣的就往裏麵扔,扔下去還哇哇地叫,群眾把這個消洞叫“萬人坑”。
據統計,在這場反瞞產、反盜竊運動中,全縣被活活打死的群眾1324人,打傷致殘的175人,關押死的200餘人,被戴上“右傾機會主義”帽子、開除黨籍、開除公職、撤銷一切職務的1680人。
(四)
1960年4月,“湄潭事件”暴露後,省、地委派出工作組,采取緊急措施全力搶救,做了大量工作:
一是開倉發糧,安排群眾生活。糧倉一開,農村死亡基本停下來了。當政府開倉發糧的消息一傳開,許多人淚流滿麵,泣不成聲地說:“天亮了!老天爺睜眼了!我們有救了!”
二是搶救病號。全縣成立臨時醫院250個,每個管理區至少一個,大的管理區2至3個,住院病號6300餘人,免費治療,采取營養、藥物等方法醫治,完全康複後出院。
三是收養孤兒。全縣成立23所孤兒院,每個公社至少1所,把4735名孤兒集中在孤兒院撫養。
四是對失去兒女的孤寡老人,都接進敬養院,吃穿由集體包下來。
五是全縣在事件中外出逃荒的農民4737人,由各公社通過親朋好友打聽下落,由公社派專人帶錢帶糧去接回來,幫助他們安排好生活、生產,重建家園。但也有些人至今音信杳無,可能永遠長眠在他鄉異地了。
六是全縣7萬多青壯年婦女,由於長期營養不良,有嚴重閉經、脫宮、腹痛等婦科病,組織醫療部門進行治療,使她們很快恢複了健康,積極投入了生產救災工作。
由於采取以上有力措施,劫難後的農村開始複蘇了。許多農民說:“共產黨又回來了,人民得救了!”
(五)
“湄潭事件”揭開後,為了平息民憤,挽回影響。省、地委工作組深入群眾,調查研究,掌握了大量的材料,最後對“湄潭事件”作出了結論。查明公社黨委被壞分子掌握領導權的6個,占公社總數的33.3%;管理區黨總支腐爛的31個,組織不純的51個,共82個,占管理區總數的60.3%;犯有嚴重強迫命令,違法亂紀的在職幹部377人,等等。公社和管理區是當時縣以下的兩級主要政權組織,卻爛掉了50%以上,情況當然是嚴重的。工作組向地委寫出報告,提出八條處理意見。有了結論和處理意見,緊接著就號召全縣幹部和群眾揭“湄潭事件”的蓋子,開展“新三反”,不久又搞開了“整風整社”。運動一個接著一個,鬥爭的烈火越燒越旺。
1960年6月,原縣委第一書記×××被定為蛻化變質分子,依法逮捕判刑,公社領導也抓了幾個。縣裏組織了龐大的專案隊伍,把有問題的幾百名幹部集中審查定性辦集訓班。於1960年8月,公開槍決了副縣長兼綏陽公社黨委書記××(1983年3月平反);另外,還槍決了興隆公社中華管理區大隊支書×××。後來人越抓越多,在“整風整社”中,一次會議就抓了30幾個幹部。在這場鬥爭中,又處分了大批幹部。
圍繞“湄潭事件”進行的“新三反”、“整風整社”運動,本來是為了總結教訓,平息民憤,挽回影響,調整黨群關係。而實際上是以“左”反“左”,不但於事無補,反而把事態重新擴大,並沒有找出造成“湄潭事件”的真正原因,接受沉痛教訓。而是把事件的全部責任一鍋端給下麵,讓你吃不完兜起來。這種以“左”反“左”的做法,隻能是抱薪救火,錯上加錯。
後來,黨中央發覺了這一問題,指出這類事件,主要是總結接受教訓,一般不要追究個人責任,才停止了事態的繼續發展,“湄潭事件”才算真正結束了。
(責任編輯 楊繼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