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天塗鴉
隨手寫來
命運是一隻看不見的手
曉嵐家的衛生間需要重新整修一下，她轉三轉四詢問了幾個熟人後，有人向她推薦了李師傅，說是個上海郊縣人。在海外，中國人找人幹粗活一般都找中國人，通常幹裝修粗活的都是北方人，推薦人特別強調上海人李師傅蠻細心，肯動腦筋，價格適中，比找美國人便宜。
周末的上午，李師傅如約而至，打開門看到李師傅的一霎那，曉嵐覺得一震，自己在那裏見過這個黝黑高大的李師傅，眼熟。曉嵐的丈夫肖偉那天在家，他把李師傅引到了二樓，詳細地跟李師傅說二樓那個有問題的衛生間需要整改的細節。
曉嵐在樓下突然心緒不寧了起來， 她走到了一樓的露台上坐下。
曉嵐想起了李師傅是誰。
（一）
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中後期，高二的曉嵐暑假裏到鄉下去看望奶奶爺爺，爸爸叫曉嵐利用這個暑假在安靜的奶奶爺爺家多做些數學題。
每天清晨，啾啾的鳥鳴聲把她從睡夢中吵醒，起床的時候，奶奶早就在燒柴火的灶台邊忙碌開來了，煮上自家母雞新下的兩隻雞蛋，為了這次孫女來，奶奶特意讓爺爺去小鎮買了奶粉，這個曉嵐在自己家裏都吃不到。吃好早飯，曉嵐會沿著自家的田埂走上一圈，曉嵐能聞到泥土的味道，空氣中有一股淡淡的糞便氣味。隨後，曉嵐就回到爺爺奶奶的小土屋裏，在靠窗的黑木方桌上攤開書和本子，一題接著一題做，一做就是一個上午。
讓曉嵐回老家自己複習同時陪陪爺爺奶奶是曉嵐爸爸的主意，曉嵐爸爸是個高級工程師，他五十年代讀高中的時候三年都沒有回家，暑假裏在有火爐之稱的南京，某高中的宿舍裏自己看書做習題。他對曉嵐說：“天太熱，又沒有風扇，我就提幾桶水，把自己渾身弄的濕漉漉的，再將整個宿舍都澆濕，水慢慢地蒸發我就感覺涼快了一些。自己一道道做習題，難的習題做出來後我有一種成就感。水蒸發幹了，我就再提水再澆水弄濕屋子，如此反複。”曉嵐的爸爸還說：“我覺得自己是不聰明的，能考上大學以及有現在的成就全靠自己努力得來。”曉嵐的爸爸是曉嵐奶奶的驕傲。
曉嵐覺得自己還是跟爸爸有些不一樣，這樣一道一道做習題的日子過了一個星期後，她就覺得很無聊，如果在自己家裏--她無聊了可以看看電視，還可以去找同學或鄰居說說話。但是在這裏，爺爺奶奶家沒有電視，且他們一直在忙碌著，他們總有幹不完的家務活或者農活。爺爺是個寡言的人，隻有那雙依舊清澈的眼睛說明他內心豐富。奶奶話多，但是她總是說一些相鄰間或鄉下親戚間的事情，很多曉嵐都不認識也不感興趣。奶奶也說爸爸小時候的趣事，但是一遍又一遍，曉嵐聽的耳朵裏老繭都出來了。
（二）
曉嵐這天不繼續想做習題了，她後悔沒有帶幾本小說書，否則也可以給自己解解悶。“出去走走吧。”曉嵐這麽想著，她跟忙碌著的奶奶爺爺說了一聲，就走上了田埂。除了鳥叫，整個村子都很安靜，曉嵐想著其實有時也能看到一些鄰人的，但是怎麽這麽安靜？人們都在幹啥呢？又走了一會兒，曉嵐聽到有人在她的身後說：“這是誰啊？像個城市裏的姑娘嘛。”曉嵐回頭，看到了一個高高黑黑的農村少年。 那少年蠻大方，自我介紹說：“我是曉軍，你是李家奶奶的孫女吧？聽人說你爸把你送過來過暑假。”曉嵐點點頭：“你是誰啊？怎麽曉得的這麽清楚。” 曉軍說：“我住的離你家不遠，就隔開幾戶人家，我們這裏誰家有人來都清清楚楚的。” 曉軍又說：“你現在讀高中幾年級啊？” 曉嵐說： “我明年就高三了。 ”曉軍說： “我也一樣。 你沒事吧，到我家去玩玩？ ”曉嵐就跟著曉軍慢慢地走到了曉軍家，曉軍家裏沒人，曉軍說：“我爸爸媽媽都去廣東打工了，就我和弟弟在。”曉嵐打量著曉軍家，看著擺放在灶台上的碗筷，感覺曉軍家比自己奶奶家髒多了。正好這個時候，一個黑黑的光著上身的七，八歲小男孩氣喘籲籲地闖了進來：“阿哥，阿哥，你看你看，我生了個蛋。” 小男孩走到屋裏，做了一個從屁股後麵拉出來的動作：“阿哥，你看！” 曉嵐實在忍不住了哈哈大笑了起來。小男孩這才注意到家裏有其他人，他有點難為情，黑黑髒髒的小臉上泛上了紅。曉嵐打趣：“這個蛋是你生的？”小男孩自己也笑了。 這時曉軍說：“這是我弟弟，曉榮。”
曉嵐就和曉軍，曉榮一起說說笑笑，不知不覺中午到了，曉軍說：“你在我家裏吃飯吧。”曉嵐說：“你自己燒飯？” 曉軍說：“可不是，我們爺娘都不在，所有的事情都是我和弟弟自己做。” 曉嵐不太願意在曉軍家吃飯，一方麵是覺得曉軍家有點髒，另外一方麵出來這大半天，爺爺奶奶會等著急的。曉嵐說：“你沒有手表吧，時間怕是也不早了，我要回去了。”曉軍問：“你還認識路嗎？” 曉嵐尷尬地笑笑：“不認識了，我東南西北分不清楚。” 曉軍就說那讓曉榮送你過去吧，我要在家燒火做午飯。 曉榮得令之後，歡天喜地地跟著曉嵐走了。 一路上，曉榮天真地問了曉嵐好些個問題：你們城裏人頓頓吃肉嗎？你們城裏人夏天也都關門睡覺？聽說，你們城裏人家裏都有電風扇？那電費貴嗎？城裏的冰磚好吃嗎？你們城裏人。。。。曉嵐覺得曉榮很好玩，就有一搭無一搭地回應著他，一會兒就回到了奶奶家。奶奶和爺爺早就將午飯做好了，看到曉嵐來了有些著急：“你上哪兒了？這裏怕你走脫了摸不著路啊。”曉榮沒有馬上離開：“她到我家裏去了。”奶奶看見曉榮很熱情：“曉榮一起吃飯來。”曉榮說：“我回家了，阿哥等我。”奶奶在飯桌上跟曉嵐說起了曉軍曉榮弟兄倆：“這兄弟倆都很能幹，自己到河裏去洗衣服，到田裏拔菜燒給自己吃。父母留一些銅鈿下來，他們自己會到鎮上去買肉，買東西，親戚們也會去看看。” 奶奶還說：“曉軍要考大學，還問過你爺現在在城裏幹啥，做什麽。”曉嵐知道自己爸爸在這個村裏是人們眼裏的人物。
那天下午，曉嵐也沒怎麽做習題，她一直幫著奶奶幹活，聽她嘮叨。
（三）
往後幾天，曉嵐每天吃好早飯後都會走出去和曉軍會會，在這個安靜的小村裏，有個同齡人在一起說說話，曉嵐覺得非常好。暑假裏的曉軍也比較空閑，曉嵐拿著自己的課外習題書給曉軍看，曉軍就跟著一起解，他們就在曉軍家一起解題，曉嵐覺得曉軍的數學比自己好。 曉軍說：“我是肯定要去考大學的，我數學蠻好的，語文也不差，就是英文差。我準備考理科。”曉嵐說：“我不喜歡數學，沒勁。我都反複做習題，把它們都背出來的，就這樣每次也就七，八十分。語文和英文我還行。” 曉軍就笑。曉嵐說：“我也要考大學的。”曉軍說：“如果考不上，你想好怎麽辦沒有？”曉嵐說：“我爸爸會想的吧。” 曉軍稍微有些鄙夷：“我們農村的孩子，可都要自己想的。我一定努力考，實在考不上就去參軍當兵。如果當不上兵，我就跟我父母一起去南方打工。”曉嵐說：“你也走了，曉榮怎麽辦？”曉軍說：“到時候總有辦法。 ”
有一天曉軍見了曉嵐後，跟曉嵐說: “過兩天鄰村會放露天電影，我們一起去看。叫你奶奶爺爺也一起去。”曉嵐沒看過露天電影，連忙說好的，好的。
那天回到家，曉嵐就跟奶奶爺爺說了，曉嵐看見奶奶還拿出了幹淨的出客衣服準備看電影的時候穿，曉嵐就笑奶奶，奶奶也笑。 看電影的那天到了，曉嵐拿著小板凳隨著爺爺奶奶早早地就向鄰村出發，路上碰到了不少人。曉嵐很奇怪，平時這些人都在哪兒？村裏一直那麽安靜。 奶奶說：“好幾個村的人都來啦，當然熱鬧。” 到了看電影的地方，曉嵐他們已經算是晚到的，到處是人頭攢動，許多人跟奶奶爺爺打招呼：“這是李哥的女兒？這麽大啦，標致啊。” “李哥現在在城裏住兩層樓的小洋房了吧？”“ 李哥怎麽不經常回來看看？”奶奶一一回應著：“哪裏有小洋房啊？”“城裏人多忙！” 曉嵐覺得奶奶是滿心歡喜的。突然聽見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一看是曉軍，還有五，六個年紀和他差不多大的男孩在一起。曉軍在向自己揮手，讓她過去。曉嵐跟奶奶說了一聲就向曉軍走去了。曉軍說：“你們來晚了，我們早就到了。我們搶了個好位置。”曉嵐說：“現在太陽還這麽曬，太熱了，眼睛都睜不開。”曉軍說：“你真是城裏人，天熱沒有辦法，等等天就黑了，就涼快了，天黑了後才能放電影。”
和曉軍在一起的男孩們一直在說說笑笑，這時突然有人冒出來一句：“曉軍，這個是誰啊？像是個城裏人嘛！是你娘子嗎？” 男孩們一起爆笑，曉榮也笑，笑的還怪響的。 曉嵐有些生氣，抿著嘴巴不說話。曉軍倒很沉靜：“她是李叔的女兒，李家奶奶的孫女。暑假裏來玩的。她是在城裏讀書。”這時，又有幾個男孩女孩加入，大家一起問問曉嵐城裏讀書的事情，天就一點一點黑了。
（四）
開始放電影了。天黑以後微風徐徐，但一直有人在說話，曉嵐又被蚊子咬了好幾口，無法專心看電影。她問曉軍：“有蚊子咬你嗎？” 曉軍說：“沒有啊？有蚊子咬你？” 曉嵐說：“嗯，咬了好幾口呢。” 曉軍說：“蚊子也覺得城裏人的血好喝呀。” 曉嵐覺得曉軍有些諷刺的意思，稍稍有些不快。 邊上有人嘻嘻地說：“曉軍，你不替你娘子撓撓？”幾個少年一起吃吃地笑。曉嵐真是有點生氣了，覺得這電影看的一點意思都沒有。曉軍麵無表情，專注地看著銀幕，好像沒聽見的樣子。
好不容易電影放完了，曉嵐也不知道自己看了些啥，就是覺得沒有意思，她端起小板凳一身不吭想先走。 她想找到爺爺奶奶一起走，但是人實在太多鬧哄哄的，也不知道爺爺奶奶在哪裏。曉軍仿佛知道曉嵐不高興了，在曉嵐身後叫道： “曉嵐，你慢走，跟我們一起走，你自己摸不著路的。” 曉嵐雖然又聽見有人在吃吃地笑，但是也覺得曉軍說的有道理，隻好停下來等曉軍曉榮。
往回走的路上，燈光稀少，但是那天晚上星光很好，田埂小路，路邊的雜草都可以看得很清楚。曉軍和曉榮說著電影裏的情節，曉嵐故意一直不吭聲。過了一陣，曉軍說：“你咋不說話啊，有些話不想聽就當作沒聽見嘛，你越生氣說的人就越來勁。”曉嵐突然覺得自己的生氣也怪沒意思，但還是不說話。曉榮笑嘻嘻地看著夜空：“星星真多真亮。阿哥，你說那個是叫銀河係？”曉軍說：“是的。我們看的到的是離得比較近的星星，還有許多看不到的，離得很遠很遠。”曉榮突然說：“我想爺娘了，他們現在在幹啥呢？”曉軍沒有說話。曉嵐有點疼惜曉榮，主動拉上了曉榮的手一齊走。 三個人一起走了一會兒，曉軍指著滿是星光的天空說：“這顆星有點紅顏色的，看到了嗎？”曉嵐曉榮停下腳步一起抬頭看：“哪兒哪兒？” 曉軍指著天空說：“看看，銀河的這端有顆星，是有點紅色的，這顆星是個後生，這個後生他是後娘生的，後娘讓他挑石頭，他挑的臉都漲紅了，銀河邊的風很大，他挑著石頭雖然重，但是從這一端走到了另一端。 後娘自己有個親生的孩子，在銀河的另一端，看，就是那顆白顏色的星，他娘呢叫他跳的是稻草，輕是輕，但是一直會被風吹走。他就一直要回去撿那些稻草，所以一直就在銀河的那一端沒有走過來。” 曉嵐覺得這個故事有點意思，曉榮說：“我好像聽爺娘也講過這個，可是他們現在在哪兒呀？” 三個人都沉默了。又走了一會兒，曉榮說，我阿哥會氣功，人可以站在他的肚子上。曉嵐笑了。曉榮說：“你不相信？阿哥，阿哥，咱們試試。” 曉軍於是在路邊不知道誰壘的幹草垛上躺了下來，鼓起了肚子，曉榮站了上去，說：“看我看我。”曉軍就對曉嵐說：“你也試試？”曉嵐猶豫了一會兒，顫顫巍巍地站到了曉軍的肚子上，很有些不穩，曉軍伸出手想扶住曉嵐的腿，曉嵐覺得太癢，就更站不住了，整個人倒了下來，倒在了曉軍的身上，曉榮開心地放聲大笑起來。曉嵐慌忙站了起來，自己也覺得好笑，曉軍也覺得好笑，三個人都笑。笑過之後三人 再一起上路，曉榮又問：“阿哥，小嵐以後會是你的娘子嗎？” 曉軍沒有回答，曉嵐也沒說話。曉軍曉榮把曉嵐送回了家，爺爺奶奶也前後腳剛回，奶奶謝了曉軍之後，輕輕地關上了大門。
（五）
這次以後，曉嵐隔了好幾天才上曉軍家去，曉軍看到了幾天沒來的曉嵐也沒有問為什麽。曉軍說：“暑假快完了，你就要回去了吧？”曉嵐說：“是的，沒有幾天了。”曉軍說：“你能給我留個通訊地址嗎？有事的話，我可以給你寫信。”曉嵐說：“好啊。”曉嵐留下了自己學校的地址，又說：“我們老師是會扣信的，以往是一個月才給我們發一次。上學期，我初中的好朋友寄給我的新年賀卡我到暑假結束前才拿到，老師還說我們互相買賀卡是亂花錢。如果我回的不及時，你得耐心一點。”曉軍說：“那，你家的地址呢？”曉嵐說：“那就更不方便了，我爸爸媽媽準得問個地朝天。”曉軍歎了一口氣，說：“好吧。”
過了幾天，曉嵐的爸爸就來了，他正好在附近的縣城出差，有便車。曉嵐就搭著爸爸出差的便車回去了，奶奶爺爺自然是覺得很不舍得曉嵐提前離開。曉軍是隔了一天才知道消息的，他還特地跑到曉嵐奶奶家問了問。
（六）
高三的那一年，緊張，曉嵐幾乎每天半夜以後才睡覺，第二天昏昏沉沉，後來回想起來，好像整個高三階段都是昏昏沉沉的，背，背書，背語文，背英語，還有背不完的曆史和地理。到快要考試的時候，曉嵐覺得自己沒有力氣了，都使不上勁了，高考前的三天，曉嵐幹脆就睡了三天覺。
七月來了，驕陽似火，考試的日子是七，八，九三天，考點離曉嵐家不遠，曉嵐騎著自行車和其他兩個女同學一起去考試，再一起騎車回家。本來以為會很緊張，但是當決斷人生的大日子真正來臨的時候，曉嵐反而覺得沒啥好緊張的，總之事情就這樣啦，曉嵐對自己說。
考場裏的老師非常體貼地替考生們鋪了冰塊，雖然準備的還算充分，但是曉嵐的曆史地理答的有點稀裏糊塗；數學比較難，最後的一道題讓曉嵐覺得很沮喪，因為根本不知道從何入手解題，英語政治還算湊合。當最後一門考完，曉嵐和幾個同學同時走出考場的時候，迎麵走來了班主任。班主任說：“放鬆把，放鬆吧，好好回家去睡覺。”曉嵐卻覺得一下心裏落了空，沒有目標了。
接下來的幾天，曉嵐天天睡覺。爸爸媽媽安排曉嵐去了一趟首都北京親戚家，曉嵐跟幾個表弟表妹開心地幾乎玩了一個暑假，等快放榜的時候才趕回自己家。曉嵐作了好幾次夢，夢到自己的高考成績，總是離大學的最低錄取分數線差了那麽20來分，醒來的時候就有點難過，曉嵐相信自己的夢。那天，當真的知道自己的高考成績時，曉嵐其實並不覺得很意外，雖然自己很努力了，但是就是這個實力吧，離錄取的分數線差了10多分。
（七）
曉嵐的爸爸媽媽早已經在運作了，曉嵐的媽媽在市教育局工作，她得到消息，本市一所全省小有名氣的師範大學今年有幾個留給本市戶口的走讀生名額。曉嵐在家悶悶不樂的時候，爸爸媽媽已經安排了好一切，當曉嵐拿到錄取通知書的那刻，內心狂喜，簡直連心髒都要跳出來了。
快要開學前，由於就在本市，又是走讀，沒啥可準備的。爸爸就說，曉嵐你再回一次爺爺奶奶家住了兩天，陪陪他們。
曉嵐又回老家了，這次回家是跟著爸爸一起走的，奶奶爺爺家突然來了許多人。爸爸和自家的表兄表弟堂哥堂弟們一起喝酒聊天，親戚們有的說：“李哥，你厲害啊。自己是大學生，女兒也是，真好真好。” 有的說：“李哥，曉嵐一表人才，將來肯定也有出息。”曉嵐的奶奶爺爺樂得合不攏嘴，奶奶說：“我們家風水好，曉嵐在我們家複習了很長一段時間。你們誰家有孩子考大學，住我們家讀書啊。” 大夥就跟著一起笑。
小軍也來了，看見屋裏一堆人， 想了想還是走到曉嵐麵前：“曉嵐你考上大學了，真好， 我沒有考上。。。”曉嵐看著曉軍， 不知為何突然就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一臉茫然的樣子。曉軍很是尷尬，臉都紅了：“怎麽，你不認識我？” 曉嵐不置可否，卻輕輕地點了點頭。曉軍歎了一口氣，轉身就走了。
多年以後，當曉嵐回想起自己的這段，她也說不清楚，為什麽突然對曉軍那麽冷淡，連回問一下都沒有。後來是聽自己奶奶說的，曉軍沒有考上大學，就差兩分，他去當兵了。
曉嵐後來也從老師手裏拿到了兩封高三期間曉軍寫給她的信，打開看了看，全都是問學習上的事情。最後，都有問候：最近好不好。 曉嵐把這兩封信都撕碎了。
（八）
現在，曉嵐已經完全回想起來在自己家裏的李師傅是誰了，他就是當年的曉軍啊。他現在也在美國了，命運真是個奇妙的東西。
“你在這裏啊！”曉嵐聽到丈夫肖偉的聲音。肖偉看著有些出神的曉嵐：“你怎麽在這裏？孩子們呢？” 曉嵐回過神：“不知道啊，可能上鄰居家去玩了吧。李師傅呢？” 肖偉說：“李師傅走了，下個星期四還會來的，一次兩次弄不好啊。” 肖偉接著問：“下星期四你能請假嗎？我的一個Project 正在交貨期，請不出假。” 曉嵐說：“那好吧。”要直接跟曉軍麵對麵說話，曉嵐其實心裏有點害怕。害怕什麽，她自己也說不清楚。
星期四，曉軍帶了一個助工一起來了，他看起來還比較自然，在跟曉嵐寒暄過後就和助工一起上了二樓的衛生間。曉嵐看見曉軍一直在指點，活其實是那助工在幹，曉嵐覺得曉軍也沒有混得那麽差。曉軍的煙癮好像很大，他跟助工說了該怎麽幹之後，就徑直跑到曉嵐家的後院抽煙了。曉嵐看著那助工幹活，看了一會兒，突然覺得自己像是在監視似的，就走開了。她也走到了後院，看見了正在抽煙的曉軍。曉嵐有一絲發窘，但畢竟也是40歲出頭的人了，她還是有禮貌地問：“你老家是湖東的嗎？你叫曉軍嗎？” 曉軍回過頭來，看著曉嵐說：“是的。” 曉嵐又問：“後來聽說你當兵去了，你怎麽也來美國了？” 曉軍說：“我知道你們讀書人都是自己考試考出來的，但是蝦有蝦路，蟹有蟹路，大家都有各自的辦法。” 看的出來， 曉軍並不想和曉嵐聊天談過去似乎有過的交情，他匆匆地掐滅了香煙頭，轉身進屋看他的助工去了。
那天的活並沒有幹完，曉軍走的時候對曉嵐答淡淡地說：“我這個周末再來。”
（九）
周末下午，曉軍沒有帶著助工，卻帶著一個很幹瘦的中年女子來了，他向肖偉曉嵐解釋說：“這是我老婆，我是順路到她的指甲店把她接來的。今天你們家就收尾了，她在你們家坐一會兒，完工後，我和她一起走。” 肖偉說：“好。曉嵐，你給倒杯水吧。”肖偉陪著曉軍上了二樓的衛生間，曉嵐把曉軍的老婆讓進了寬敞明亮的客廳，給她倒了一杯水， 在把水遞給曉軍老婆的時候，曉嵐覺得她的眼睛紅紅的。
曉軍的老婆環視了一下四周：“你們的房子真大啊，弄得真幹淨，真好。”曉嵐說：“美國的房子都大的。” 曉軍老婆輕輕地說了一聲：“那可不一定。”
這時，曉嵐的二女兒嘉嘉走了進來說：“Mommy, Can I play with Carlin? ”
Carlin是曉嵐鄰居家的女孩，和嘉嘉年齡相仿。 曉嵐說：“好吧，去吧。” 曉軍老婆羨慕地看著嘉嘉問：“小姑娘，幾歲了？” 嘉嘉轉身走了，不知道是沒聽見還是沒聽懂。曉嵐說：“十歲啦，這是個小的，我生得晚，現在四年級了。不懂事，不叫人。”曉軍老婆突然就哭了，很傷心：“我女兒今年都20了，我們離開她的時候，她也十歲啊，那時候她是一個好學生，三好生。我都十年沒有看到她了。” 曉軍老婆的眼睛很紅，不斷地抽泣。曉嵐有些茫然不知所措：“那你們為啥不回去看看她呢？”曉軍老婆說：“回不去啊，我們到現在還沒有搞定身份。像我們這樣的，回去又能幹什麽呢？” 曉嵐說：“那你女兒現在在幹嘛呢？”曉軍老婆含著淚，充滿了內疚：“我走的時候，她是好學生啊，但是我十年沒有看見她了，她和外公外婆在一起，沒有考上大學。現在就這麽蕩著。 我也不知道我們什麽時候會再見麵，我們想辦法讓她去簽證了幾次，每次都被拒了。”曉嵐說：“你們怎麽想到來美國的呢？”曉軍老婆紅腫著眼，歎了一口氣，“其實中國也不是就混不下去，我家的當過兵，複員後回到村裏還幹過村長，但是他自己一直不太滿意。我們是想了許多辦法，花了一些錢，頂了別人的護照和簽證來美國的。本來覺得，可能會和孩子分別幾年，以後大家就一起過好日子了。沒想到，等得這麽久，這麽久。”曉軍老婆哽咽著。曉嵐有點不知所措，她想上去抱抱她，又覺得不太熟，自己也有點不好意思，就這麽尷尬地搓著手。曉軍老婆又說：“昨天和曉軍說女兒的事情，說著說著，他還打了我一巴掌，打的我耳朵都幾乎聽不見了。”曉軍老婆哭得更厲害了。
樓上的曉軍好像聽到樓下的動靜了，他有些心緒不寧。匆匆完結後，他對肖偉說，可能還要來最後一次。
（十）
他們走了，曉嵐把剛才的事情對肖偉說了，肖偉說：“我在樓上也聽到了樓下的哭聲，我還奇了怪了，心說誰啊？” “第一次見麵，她就啥都跟你說？” 曉嵐說：“我麵善啊，聽了她說的，覺得心裏難過。”肖偉說：“他們頂了別人的名，那是偷渡過來的，有心裏準備。聽說有的人參加法輪功，幾年就解決了自己的身份。”曉嵐說：“我們家，若不是你是博士，我是不會想到出國的。” 肖偉還在分析曉軍他們：“說不定他們也參加了法輪功，但是還是沒有拿到身份。咳，可憐人啊。”曉嵐不想聽就打斷了問：“那最後一點活，什麽時候可以完工？”肖偉說：“他說再過兩天再來。”曉嵐說：“你的Project 差不多了吧，你在家等吧。這拖得真夠煩人的。”
過了兩天，曉軍自己一個來到曉嵐家，他修完後，跟肖偉接了帳就走了。
這次以後，凡有熟人或朋友家裏需要裝修或翻新的，曉嵐都會將曉軍的聯係方式告訴他們。但是，她自己家的休整工作卻再也沒有找過曉軍。
（十一）
有天夜裏，曉嵐作了一個夢，夢到了東湖，夢到了少年時候的曉軍，夢到了和曉軍在一起的那個滿是星星的夜晚； 還夢到了曉軍考取了大學，她和曉軍在一起。
醒來後，曉嵐覺得自己的夢莫名其妙。
白天很多事情忙著，一轉身，曉嵐就把自己的夢忘記了。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