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叔叫夏宗燮,比父親小多少我不十分清楚,也許兩、三歲吧。爺爺的四個兒子中,二叔是唯一具有商人頭腦和能力的,所以解放前他就已經有自己的商場了。我有記憶以後就知道他一直住在貴州省普定縣祖傳的老三合院裏,他的夫人,我的二娘(嬸)跟媽媽一樣姓王,是被叫做大地主的地主的女兒。
我對二叔的了解不多,隻知道他的商場解放後被收為普定縣公有,命名為“普定縣公私合營百貨商店”,也許二叔膽小維諾的態度,使得他沒被共產黨殘害,他的商場被公私合營後,他被共產黨政府冠以“私方代表”留用了……
共產黨奪取政權後,開始戶籍製並搞階級成分劃分。父親被定為“自由職業”,二叔被定為“小商販”,我一直認為“小商販”很難聽,不能當貧下中農,當個“自由職業”也好啊,“小商販”?更何況二叔根本不象“小商販”,他是位知書達理的商人!
我10歲時,父母離異,母親被調到距普定兩百多公裏的普安縣工作,二叔成了遠在異鄉關押勞教的父親的全權代表,負責動員兄弟們和我留在普定,不跟母親走。
二叔很快讓兄弟們定心表示不去普安了,可他很難搞定我。記得母親準備搬遷的那些日子裏,二叔每天親自帶我上街,給我買好吃的、好看的東西,叫我留在普定與兄弟們在一起。可是二叔的努力沒湊效,因在最後一刻我選擇了要跟母親到普安。也許二叔和父親都為我的選擇感到很失望......
二叔有5個兒子1個女兒,老大是兒子,老二是女兒,餘下的4個全是兒子。 五十年代二叔的5個兒子一個女兒與我和我的三個兄弟們與四叔(坐著)合影
二叔一家本來全部是普定縣的城鎮居民,都有城鎮居民戶口冊的,也就是說每個月都能買到9到21斤(年齡不同供應量不同)國家供應的口糧的,可是在50年代後期的大躍進人民公社運動中,善於經商的他居然也被胡悠了。那時人民公社的大鍋飯吃得紅紅火火,黨號召人民把家裏的鐵鍋捐獻出去煉鋼鐵,吃飯不用煮,人民公社全包!二叔讓自己的愛妻和唯一的愛女和兩個年幼的兒子加入了人民公社,也許他當時想的是讓女人從灶頭上解放出來?總之,是他親自把家裏的女士送進了農(龍)門,因為共產黨中國政府突然決定搞戶籍製,他的僅僅吃過幾天大鍋飯的愛妻、愛女和兩個年幼的兒子從此成了可憐的農民。因為是農民,二叔的愛女從此喪失了工作的機會。
因無知且貪小利而跳入農(龍)門的母女,一生喪失了就業的資格,受盡了精神上的折磨!到了文革時期還增添了物質上的折磨,因為成了農民的母女什麽票證都領不到,隻能與家裏的男士一起分享那本來就少得可憐的票證物質!因為是農民,二叔唯一的愛女好不容易才在自己的生產隊當上了民辦代課教師,做了幾十年民辦代課教師,直到退休年齡也沒能成為正式教師。
二嬸曾經提起過此事很多次,我的寶姐(二叔的愛女,她比我大哥年長兩歲)也十分無奈地歎息過多次,二叔無力給她們安慰或解釋,因為他已經盡力做了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找政府反應實情,希望能夠糾正,可是被告知“她們吃過大鍋飯了,哪怕才吃過一天也就是人民公社成員了”!、
此事讓我想到的是:共產黨中國的縣城裏有那麽多農民,相信就是這樣來的,就象為什麽有那麽多右派一樣,共產黨先是誠心誠意地叫大家提意見,等意見提完右派就跟著來了一樣,共產黨先是誠心誠意照顧人民,讓他們煉鋼鐵做大事,不用隻為吃飯擔憂,差不多時機,來個運動改革什麽的,誰做農民的問題也就解決了......
二叔以為黨會象他那樣好商量、易變通,所以曾經多次找黨的領導,要求把兩個兒子換成農民,讓他的愛妻、愛女能擁有居民戶口,可是沒有用,他沒有想到黨在此問題上是那麽地有原則,依法治理,不講人情!我曾經為二叔感到非常難過,因為他的好心最終成了他終身的悔恨!他雖然是商人,可一點兒也不會害人整人,他公公正正,唯唯諾諾,跟許多人一樣,既不敢憤慨,也沒敢說自己是受了欺騙......
我曾問過二叔,為什麽他家8個人都住在一起,會有4個農民,四個居民。記得二叔長長地歎了口氣後,說那時政府對他表示了關心,因他是普定縣公司合營百貨商店的私方管理人。政府的人告訴他參加人民公社就能吃大鍋飯,什麽都不用交,去登記一下就行。二叔曾無奈地告訴我,那時誰會想到登記吃大鍋飯後會有這樣的結果啊!
母親曾告訴我,二叔家的農民是他貪便宜,去吃大鍋飯的後果。可憐的有苦難言的二叔,包括眾多跟他一樣受騙的人們,到死也隻會責備自己……
二叔很知書達理,好象特別通曉中國傳統文化習俗和行為要求。文革時期,母親送我回老家躲武鬥,二叔不時會親自到我和哥哥們住的廂房來叫我去他家吃飯。有時他一邊品酒一邊輕言細語地給我說餐桌規矩,包括飯前飯後碗筷應該怎樣放;有時會告訴過我做菜時調料搭配的忌諱,炒菜時掌握火候的重要性和竅門;有時會給我說解放前人們對婦女美德和美的要求與評價包括行不露腳、笑不露齒等。那時已是小半截兒的我能想象怎樣做到笑不露齒,卻不能想象怎樣做到行不露腳,問二叔,他說解放前的女人穿長裙,走路步子邁得小就看不到腳…… 當時的我,對二叔充滿敬畏之情,他告訴過我的一切至今未忘……
二叔很會做菜,還會做很好吃的醃肉、醃菜等。也許因為女兒太少,二叔對我總是很特別,他叫我去吃飯時沒有人陪,我的堂兄弟們甚至二嬸都不沾邊,也許他認為隻有這樣才能安靜地調教我?我清楚地記得,二叔總是微笑著,一邊吃一邊非常慢地喝著酒一邊溫聲細語地告訴我飯桌上的規矩,我常常會被弄得有些緊張,跟二叔一起吃飯時每個動作都很小心......
我腦子裏的有關筷子和碗的正確位置、拿筷子放筷子的正確姿勢、餐桌上的規範行為、女孩子言行笑貌的標準等知識都是從二叔那裏學到的,這些知識對我個人行為觀念的形成及判斷個體是否有教養的標準有明顯的影響。現在回頭看,二叔告訴我的這一套老規矩,跟西方人宴會用餐的規矩很相似,其實這是很文明的,也許西方人學了中國的優良傳統並保持了下來,而中國大陸卻把這些都當“四舊”破了?
二叔與他的兄弟們有些不同,他不象父親和三叔高興時會很開懷地放聲大笑,二叔從不大笑,隻會微笑,但他有跟兄弟們一樣的特質:談正事時嚴肅認真、不苟言笑;待人接物溫文爾雅、很親和易交往......
成年後我就很少去看望二叔,大學畢業後,對二叔的情況了解不多。婚後對二叔的疏遠讓我至今都覺得遺憾,我甚至沒有一張二叔的照片!1986年底調到昆明工作後,1991年,二叔的四兒子夏光建到昆明,他特意來我家來看我們,問起他父親的情況,才知道二叔1988年就去世了。光建告訴我他父親退休後常常借酒澆愁,幾乎每天都喝酒醉,直到去世時都是醉的......
1988年一年中,我失去了二叔、三叔還有唯一的姑媽,上帝讓他們兄妹三在同一年一起離開了我們,我相信他們會在天堂相會的……
我相信二叔的前半生一定很多彩,相信在國民黨中國他一定過得很開心。在共產黨中國他被奪走了自己一生辛勞建立的家業,他們親曆並目睹了地主們被奪走家業後還被槍殺的現實,為自己沒被定為地主而慶幸。二叔被定為小商販,還被允許繼續在自己的商店工作,他直到臨終對政府所有的人都唯唯諾諾,盡管愛女、愛妻和幼子被弄成農民,喪失了戶口,二叔都隻能啞巴吃黃連,不敢有任何責難更不敢有絲毫怨言......
我常常會懷念在天堂的親人們,在此,我隻想告訴二叔:
“你給我說過的話我都記得,我會努力讓自己的行為讓你滿意的!”
希望二叔聽到會稍感欣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