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姓夏,叫夏鍾鳴。生於1914年2月19日 (陰曆正月25) 。父親的老家在貴州省普定縣的夏壩村。父親是家裏的老大,下麵有三個弟弟,一個妹妹。
爺爺是個商人,所以父親年輕時也曾走過經商的路,可是他被別人騙得很慘,最後不得不承認自己不是經商的料而改了行。
父親寫一手好文字。30年代末期,父親開始為當時貴州大學的校長、國民黨要員張庭休做秘書工作。
在貴大工作期間,張庭休的四個千金都叫他“夏大哥”,她們都挺喜歡父親,父親把她們都當作小妹妹。我與父親閑話往事時,父親曾告訴過我,張庭修的大小姐對他特有感情,40年代末期她移民美國時曾請求父親與她同行,父親當時已經決定要迎娶母親,斷然拒絕了張大小姐,讓她揮淚離去了。
父親為人十分厚道。爺爺去世後,父親承擔起家庭的責任,除了供養繼母和管教兩個小弟妹外,還盡力供他的三弟念完了大學。
父親的二弟有經商頭腦,他經營自己的生意並在自己的大哥之前就結婚成家並有了孩子。父親同父異母的四弟解放後上了師範院校,畢業後成了一名出色的中學物理教師。父親同父異母的唯一的妹妹,剛解放就參加了人民解放軍,後來在部隊醫院做司藥工作。
共產黨奪取政權後,父親的二弟的商店被收為公有,取名為“普定縣公私合營百貨商店”,他被聘為主管員工。
父親被叫去組建“普定縣文化館”,他把所有找到他的人都安排了工作,這在後來的反右鬥爭中也成了他的罪證之一,說他是任人唯親。
父親1958年1月就被打成“右派”並被關押了。父親被打成右派的理由,一開始是因為父親有條紅色內褲,黨說他侮辱國旗,繼而說他任人唯親,文革期間被加罪,說他是國民黨,因為他解放前曾為張庭修做過秘書。這些由共產黨隨心所欲地欲加之罪,使得父親妻離子散,在監獄和勞改農場裏被關押羞辱了整整21年!
文革結束,鄧小平上台後,平反了絕大部分右派,父親也被平反,從遵義勞改農場回到普定原籍,1979年3月27日回到普定縣文化館,在那兒工作到規定的年齡後退休了。
父親被關押時我未滿4歲,兒時的記憶中沒有父親的形象。
1966年底,革命大串連在全國範圍內展開。剛被送到普安縣農業中學的我,趕上了這個全國範圍風起雲湧的學生運動。父親懷著僥幸心理在貴陽三叔家等著見他的兒女們。我去看三叔一家時,意外地見到了父親,12歲的我叫“爸爸”時的感覺很羞澀,因為記憶中幾乎沒有爸爸,也沒有叫過爸爸。這次與父親相遇,他給我買了一條當時貴陽的百貨商店裏最貴的彩色斜紋純羊毛圍巾,這條圍巾,滿載著深深的父愛,伴隨我度過青少年時期,見證我進入成人行列,隨我一起上大學,跟我一起飄洋過海,半個世紀以來沒有離開過我,如山的父愛一直溫暖著我的心......
1968年底,武鬥遍及全國各地,媽媽把我和弟弟們送到普定,因為她和爸爸必須離開家到五七農場去學習最高最新指示,無法照顧我們,在普定有18歲的大哥、16歲的二哥與二叔一家和堂叔一家可以照顧我們。為此,我們回到了老家祖傳的三合院裏。父親知道我們兄妹五人都住在一起時,馬上承擔起責任來。他寫信告訴二叔,請他們幫助他照顧我們,為此每個月匯錢給二叔,讓我們到二叔家吃飯。後來因為我們總是吃不飽,哥哥們要求父親匯錢給我們,並告訴父親我們會自己照顧自己,父親照兒子們的要求辦了......
父親的收入非常地少,一個月隻有幾塊錢。他平時總是省吃儉用,克勤克儉,一分錢都辦做幾半用。他從來不給自己買任何東西,穿的用的全是勞改隊定量配發的。
1969年春節,父親回家探親,給我們帶來了憑票供應的肥皂,給哥哥們帶來了勞改隊發的新鞋襪和藍色的勞動布勞改服,這都是父親牙縫裏挑食,從本來就少得可憐的定量供應中省下來給他的子女們的。
父親穿的襪子總是補丁加補丁,在勞改農場都穿勞改服也是千丁萬補。一年一次探親度假時,父親穿的衣服褲子隻有一套,而且是穿舊了一麵就翻另一麵重新縫製當新的穿,兩麵都舊了時就買染料自己染,然後又當新的穿。那一年,我曾按照父親的要求,幫助父親把他唯一的尼製服拆成片,二哥有朋友的媽媽在縫紉社工作,她幫父親翻新了他探親時才穿的衣服。那時的我,曾為父親補過襪子。記得那時我根本不會針線活,拿著父親已經千丁萬補的襪子,皺著眉頭不知如何對付。父親耐心地告訴我他的想法,告訴我怎麽弄,我笨手笨腳地在父親襪子的補丁上加了新補丁,縫得一點兒也不平整,父親卻顯得非常高興,不斷地安慰我,說夠結實就行了......
我們在普定期間,一直是父親提供生活費。父親為此很快用盡了他多年的儲蓄,最後是賣掉了他解放前在貴陽花溪的房子,才得以繼續給我們匯生活費。
父親甚至還給媽媽寄過幾個月的生活費,因為普安縣的兩派在政府工作區對侍打鬥,媽媽和繼父都拿不到工資。1969年初,母親到普定把小弟弟接回普安,我和大弟弟繼續留在普定與哥哥們一起生活。直到1969年底,革命派掌了大權,恢複了工作秩序,媽媽和繼父的工資發放也開始正常化了,她請假來普定接走了我和大弟弟。直到此時,父親才停止給我們匯生活費。
1970年初,我給父親寫信要發夾和琴琴 (一種用彈片彈奏的三弦琴) ,父親很快用自己做的牛皮紙信封給我寄了兩個很漂亮的有機玻璃雕花發夾和兩個蝴蝶形發夾,這幾個發夾成了我青春期最美最滿意使用也最多的裝飾品。父親在信中告訴我買琴琴的錢他匯給哥哥,等我去普定時哥哥們會給我買。這一年夏天,我和大弟弟去普定看哥哥們,二哥給我買了我向往了幾年的琴琴......
與母親離婚後,父親的朋友曾給他介紹女朋友,父親為此曾委托三叔征求我們的意見,我們那時都不懂人事,一致表示不要“後母”,無私寬厚的父親竟然全聽了我們的,孤身一人在異鄉度過了整整20年!
父親回到家鄉普定後,他年輕時的第一個戀人已經是單身,她的子女和我們都極力撮合兩位老人成家相伴,可是由於女方有太多的顧慮未果......
1978年,我的大哥、大弟弟和我一起考上了大學,父親為我們兄妹作了詩並寄給了我。遺憾我生活變遷太大,搬家多次,沒能保留住父親的詩作。隻記得父親詩作的大意是為自己整個青壯年期被迫害從而無所作為感到遺憾,同時也為我們兄妹能上大學、為我們一家重見光明感到欣慰,同時父親還表示,相信我會為他圓他年輕時想做個教育家的夢......
1984年,父親特意在普定縣文化館要了他無罪的補充證明,寄給當時在安順教育學院工作的我。父親這樣做隻是為了讓我放心,他在信中告訴我他已經平反,不會再在政治上影響我們,希望我把跟母親的王姓改回他的夏姓。
我從來不在乎姓什麽,還特別不喜歡以工作頭銜稱呼同事們,與同事交往我喜歡直呼其名。我一直認為姓名隻是對人的稱呼而已,子女跟父姓或跟母姓都是一樣的。當時我回信告訴父親,我認為姓名隻是個符號,姓什麽叫什麽無關緊要,重要的是我是他的女兒,這是誰也改變不了的事實,改名姓實在太麻煩,所以我不想改了。父親不是很讚同我的觀點,但是也沒有為此耿耿於懷,他從此沒再提要我改名的事。
其實內心是在乎父親的想法的,上大學時我曾經暗自想過,如果我改名,我會叫自己“夏天好”或者叫“夏夢”。我的電子信箱名為“XIATIANHAO”,是由我多年對父親的思念且內心很在乎父親的想法來決定的。如今寫下這些文字,隻想借此告慰父親的在天之靈!
父親退休後,大部分時間與他在普定工作的兒子一家(我二哥)住在老家徹底翻新的三合院裏。1986年底我調到昆明工作後,他曾到昆明跟我們短暫小住。1990年,父親應我的請求,到昆明幫助修改潤色我翻譯撰寫的人格測試結果的中文描述,為此父親與我們住了兩個月......
父親對我寄予很大的希望,希望我能成為教育家。我沒有成“家”,可是我相信父親仍然會愛我並為我感到驕傲,因為我最理解也最了解他,而且我把自己所做的一切都盡力做到了最好......
父親身體一直非常好,他老人家總是能吃、能睡、能運動。他自己創建了一套健身程序:早起後,先刷牙幾分鍾,洗完臉,頭發弄順就外出走路,通常要走幾公裏,回到家用冷水擦頭和身。父親從來不會感冒,也不會鬧腸胃,他唯一的麻煩是眼睛不好,他的左眼文革時期的工農兵醫生給他做白內障手術時被弄瞎了,隻有右眼可以看東西。1997年以前,父親走路時,由於眼睛的問題導致他曾經摔過幾次跤,老人家很幸運沒有傷筋動骨......
父親83歲那年(1997年)摔跤後,就再也沒能再站起來過。父親摔壞了脊髓,不得不躺在床上痛苦地熬了近一年。1998年3月4日,父親離開了他依然眷念的家園和兒女。父親離開時是我到美國的第二年,往返他國的限製使得我沒能回國參加父親的葬禮……
父親享年84歲。
父親十分睿智豁達,心胸開闊且性格開朗。他1978年平反回鄉後,曾經寫信感謝我的爸爸 (繼父) 幫助媽媽養育我們。我們上大學前回普定去看望父親,他親自把陪伴了他大半生的一隻派克鋼筆送給了我最小的弟弟(爸爸唯一的親生兒子)。
父親睡覺時常常鼾聲如雷。1983年我懷著兒子時,父親不時會到安順來看我們,他的鼾聲穿牆入室,我們常常為之發笑並為老人家能如此沉睡感到欣慰......
父親和他的弟妹們笑聲都很有震撼力,他們在一起敘舊時,常常開懷大笑。盡管他們的人生曆盡坎坷,受盡折磨,可他們的笑聲給我的感覺是:很開懷,很坦蕩,很豁達,很有感染力......
我相信父親和他的三弟、二弟、小妹在天堂也照樣會鼾聲如雷,照樣會開懷大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