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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軾詞《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賞析
水調歌頭〔宋〕 蘇軾
丙辰中秋,歡飲達旦,大醉。作此篇,兼懷子由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 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 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嬋娟。
【作者簡介】
蘇軾(1037—1101)字子瞻,號東坡居士,眉州眉山(今四川眉山)人。父蘇洵,弟蘇轍都是著名的散文家。他是宋仁宗嘉佑二年(1057年)的進士,官至翰林學士、知製誥、禮部尚書。曾上書力言王安石新法之弊後因作詩刺新法下禦史獄,遭貶。卒後追諡文忠。北宋中期的文壇領袖,文學巨匠,唐宋八大家之一。其文縱橫恣肆,其詩題材廣闊,清新豪健,善用誇張、比喻,獨具風格。詞開豪放一派,與辛棄疾並稱“蘇辛”,有《東坡全集》、《東坡樂府》。
【作品賞析】
此詞,寫作於宋神宗熙寧九年(1076),亦即丙辰年的中秋節日。作者當時知密州(今山東諸城)。從小序可知,此詞係醉後抒懷之作,同時表達了對兄弟蘇轍(子由)的思念。古人評論說:詞的前半“自是天仙化人之筆”(先著《詞詰》),其實通篇風調又何嚐不是這樣。
此詞的主旨,在於抒發作者外放期間的寥落情懷,其中雜用道家思想,觀照世界亦複自為排遣。作者俯仰古今變遷,感慨宇宙流轉,厭棄險惡的宦海風濤,提示睿智的人生理念,運用形象化描繪的手法,勾勒出一種皓月當空、美人千裏、孤高曠遠的境界氛圍,把自己遺世獨立的意緒和往昔和神話傳說融合一處,在月的陰晴圓缺當中,滲進濃厚的哲學意味,可以說是一首將自然和社會高度契合的感喟作品。
蘇軾一生,以崇高儒學、講究實務為主。但他也“齠齔好道”,中年以後,又曾表示過“歸依佛僧”,是經常處在儒釋道貌岸然糾葛當中的。每當挫折失意之際,則老莊思想上升,借以幫助自己解釋窮通進退的困惑。宋神宗熙寧四年(1071),他以開封府推官通判杭州,是為了權且避開汴京政爭的漩渦。熙寧七年調知密州,雖說出於自願,實質上仍是處於外放冷遇的地位。盡管當時“麵貌加豐”,頗有一些曠達表現,也難以遮掩深藏內心的鬱憤。這首中秋詞,正是此種宦途險惡體驗的升華與總結。“大醉”遣懷是主,“兼懷子由”是輔。對於一貫秉持“尊主澤民”節操的作者來說,手足分離和私情,比起廷憂邊患的國勢來說,畢竟屬於次要的倫理負荷。此點在題序中並有深微的提示。
此詞通篇詠月,卻處處關合人事。上片借明月自喻孤高,下片用圓月襯托別情。開篇“明月幾時有”一問,排空直入,筆力奇崛。諸家指出此處詞意和屈原《天問》、李白《把酒問月》的傳承關係,正可說明作者“奮勵有當世誌”,而又不諧塵俗的怫鬱心理。“不知天上宮闕”以下數句,筆勢夭矯回折,跌宕多彩。它說明作者在“出世”與“入世”。亦即“退”與“進”、“仕”與“隱”之間抉擇上的深自徘徊困惑情態。李澤厚闡述蘇軾詩文的美學觀時說:蘇軾把“中晚唐開其端的進取與退隱的矛盾雙重心理發展到一個新的質變點”,“蘇軾一生並未退隱”,“但他通過詩文所表達出來的那種人生空漠之感,卻比前人任何口頭上或事實上的‘退隱’、‘歸田’、‘遁世’要更深刻更沉重”(《美的曆程》)。這些論斷,對理解《水調歌頭》這首詞本身,是很有啟示作用的。“又恐瓊樓玉宇”二句,把見於段成式《酉陽雜俎》諸書中的神話傳說具象化。說入世不易,出世尤難,言外仍是說得在現實社會中好自為之。這裏寄寓著“出世”、“入世”的雙重矛盾心理,也潛藏著對封建秩序的些微懷疑情緒。盡管上下文銜接處都曾表示自己顧影自憐、頗欲遐舉的旨意。蘇軾詩文中很多貌似“出世”的思想,實質上都是“入世”思想的一種反撥形式,本篇複如此。
下片,融寫實為寫意,化景物為情思,揮灑淋漓,無入不適。其“轉朱閣”三句,“愈轉愈深,自成妙諦”(唐圭璋《唐宋詞簡釋》)。“不應”二句,筆勢淋漓頓挫,表麵上是責月問月,實際上是懷人。“月如無恨月長圓”(石曼卿),本是“人事多錯迕”(杜甫)的同義詞。“人有悲歡離合”三句,雙綰自然和社會,用變幻不拘的宇宙規律,說明人間合少離多自古已然的事實,意境一轉豁達,聊以自我寬慰。結尾兩句,把南朝劉宋時謝莊的《月賦》,進行更高層次的變轉,向世間所有離別的親人發出深摯的祝願,給全詞增加了積極奮發的意蘊。詞的境界愈見澄澈遼遠,詞的情思也愈加殷切綿延,是頗有“逸懷浩氣,超乎塵垢之外”(胡寅《酒邊詞序》)的崇高美感的。
從藝術成就上看,本篇屬於蘇詞代表作之一。它構思奇拔,畦徑獨辟,極富浪漫主義色彩。在格調上則是“一洗綺羅香澤之態,擺脫綢繆宛轉之度;使人登高望遠,舉首高歌”(胡寅《酒邊詞序》),是曆來公認的中秋詞中的絕唱。從表現方麵來說,詞的前半縱寫,後半橫敘。上片高屋建瓴,下片峰回路轉。前半是對曆代神話的推陳出新,也是對魏晉六朝仙詩的遞嬗發展。後半純用白描,人月雙及。它名為演繹物理,實則闡釋人事。筆致錯綜回環,搖曳多姿。從布局方麵來說,上片淩空而起,入處似虛;下片波瀾層疊,返虛轉實。最後虛實交錯,紆徐作結。
作者既標舉了“絕塵寰的宇宙意識”,又摒棄那種“在神奇的永恒麵前的錯愕”情態(聞一多評《春江花月夜》語)。他並不完全超然地對待自然界的變化發展,而是努力從自然規律中尋求“隨緣自娛”的生活意義。所以,盡管這首詞基本上是一種情懷寥落的秋的吟詠,讀來卻並不缺乏“觸處生春”、引人向上的韻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