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taste,楊振寧曾經舉過一個例子。在紐約州立大學石溪分校的時候,一位隻有15歲的學生想進他的研究院,他和這位學生談話時發現,他很聰明,問了他幾個量子力學的問題都會回答,但是當問他‘這些量子力學問題,哪一個你覺得是妙的?’他卻講不出來。楊振寧說:‘盡管他吸收了很多東西,可是他沒有發展成一個taste……假如一個人在學了量子力學以後,他不覺得其中有的東西是重要的,有的東西是美妙的,有的東西是值得跟人辯論得麵紅耳赤而不放手的,那我覺得他對這個東西並沒有真正學進去。’""
"這種簡潔之美也延續在楊振寧的日常生活中。朱邦芬發現,一起吃飯,時間長了之後,點菜的時候根本不需要楊振寧點了,因為他愛吃的就那幾樣——辣子雞丁,酸辣蛋湯,加個蔬菜,有時再來個紅燒肉,少有變化。他的樂趣在物質享受之外。在一次演講中,楊振寧說:‘一個人這個日常生活裏頭一定有一些紛擾的地方。做科學研究的一個好處,就是你可以忘記掉那些紛擾。’
樂趣的前提來自他一直清楚並順從自己的taste。在他的學術生涯裏,從不趕時髦做‘熱門研究課題’。‘倒不是說它們都不重要,而是我自己有我自己的興趣、品位、能力和曆史背景,我願意自發地找自己覺得有意思的方向,這比外來的方向和題目更容易發展。’楊振寧後來解釋說。因此他從不讚成‘苦讀’,工作也是如此——‘如果你做一件工作感到非常苦,那是不容易出成果的。’
‘他的熱情,你完全可以看得出來,並不是說他偶然碰到一個東西做出來。’物理學家朱經武向《人物》回憶,‘我記得我第一次見他的時候,他就跟我講他的一些理論,他講,(然後)他站起來,越站起來講話的聲音精神是越來越足,非常地興奮,就跟我講它的結果。是很有意思的,現在還在我的腦海裏麵。’
與楊振寧打過交道的物理學家都感受過這種激情。"
(2) resources of inspiration:
"除了身體,自然也無時不在向他展示自身的深邃和偉大。這位研究了一輩子宇宙奧秘的偉大科學家在自然麵前越來越感到驚奇和敬畏。他感歎:‘自然界非常稀奇的事情非常之多。’在電視上看到鳥栽到水裏抓魚,速度和準確讓他驚歎自然結構的‘妙不可言’。母牛與小牛之間的bonding也讓他感到‘非常神秘’——剛出生的小牛幾秒鍾之後就知道站起來,失敗了之後知道反複嚐試,知道去吃母牛的奶…… "
(3) Methods of focus:
a) breath in currency of now through news lines - "楊振寧每天會看看央視和鳳凰衛視的新聞。這是他很早就有的習慣。在弟弟楊振漢的記憶中,他早年在美國時,每天都要看《紐約時報》、《華盛頓郵報》、《國際先驅論壇報》,‘很快地翻,看看這裏麵有沒有什麽(時局)變動。’他是1949年後最早回國訪問的華裔科學家,也是在報上看到的消息——1971年,《紐約時報》一個不起眼的地方刊登了一則美國政府公告,他從中發現了中美外交關係‘解凍的跡象’。 "
b) Specific to science only "與楊振寧關係密切的中科院院士葛墨林氣憤不過,寫了一篇辟謠和解釋的文章,但被楊振寧壓下了。楊振寧回複他,除了討論物理,其他的事都不要管,我一輩子挨罵挨多了。‘挨罵’是從他1970年代走出書齋開始的。首先罵他的是台灣方麵和美國親國民黨的華人。1949年以後,美國華人社會中一直‘左’、‘右’對立。有親國民黨的報紙稱他是‘統戰學家’,勸他‘卿本佳人,好好回到物理界,潛心治學吧’。蘇聯也罵他,一份蘇聯報紙指控他是‘北京在美國的第五縱隊’的一分子。"
c) humble life style: "一起吃飯,時間長了之後,點菜的時候根本不需要楊振寧點了,因為他愛吃的就那幾樣——辣子雞丁,酸辣蛋湯,加個蔬菜,有時再來個紅燒肉,少有變化。"
d) discussion: "感受過這種激情。
物理學家伯恩斯坦曾經回憶過普林斯頓時期楊振寧與李政道二人合作時的情景:一個辦公室靠近他們的人,‘幾乎不可能不聽到他們的聲音。他們討論任何物理問題,都是興致昂揚,而且常是用極大的嗓門。’江才健在《楊振寧傳》中寫道:‘楊振寧和李政道扯開嗓門,並且用手指在空中淩空計算,是許多認識他們的物理學家都看過的景象。’ "
e) jot down ideas in a real-time fashion. "翁帆在2007年出版的楊振寧文集《曙光集》後記中談到了他的這個習慣,‘有時半夜起床,繼續準備文稿,往往一寫就一兩個小時。他總是說,一有好的想法,就睡不下來……不過,有時振寧的寫作習慣很有意思:他靜靜坐著或者躺著,舉一隻手,在空中比劃著。我問他:“你在做什麽呢?”他說:“我把正在思考的東西寫下來,這樣就不會忘了。”他告訴我這個習慣已經跟隨他幾十年了。’ "
Writers and physicists report that 20% of their most important ideas happen during mind wandering—and those ideas are more likely to be "aha" moments. Time set aside to daydream is an essential part of a creative day. #TuesdayMotivation https://journals.sagepub.com/doi/full/10.1177/0956797618820626 …pic.twitter.com/CVOdVly518
在許多物理學家的回憶中,1957年10月是興奮、激動和傳奇。美國科學院院士、著名超導體物理學家朱經武當時在台灣中部一座‘寂靜小城’讀高中,接下來的幾個月裏,他讀遍了所有能找到的有關楊振寧的報道,教室和操場上不斷地和同學談論他們完全不懂的‘宇稱不守恒’。佐治亞大學物理係教授鄒祖德12年後在英國利物浦一個很小的中國餐館吃飯時,聽到一個沒讀過什麽書的廚師和店主非常自豪地談起楊振寧的成就,‘感慨萬分’。
鄭洪向《人物》回憶第一次接觸楊振寧的情景——那是1964年前後,他在普林斯頓大學做博士後,在普林斯頓高等研究院工作的楊振寧當時對他來說是‘神話裏麵的人物’——在一個中國同學會上,大家正在聊天、跳舞,突然有人說,楊振寧來了,‘大家都轟動了’,紛紛站起身迎接楊振寧。
半個多世紀之後,互聯網時代的中國輿論場上,這位在國際上備受尊崇的‘great scientist’、當年‘神話裏麵的人物’卻在遭受庸俗的解讀,因為與翁帆的婚姻,他像娛樂明星一樣被輕佻地談論,經過歪曲或刻意編造的偽事實也隨處可見。甚至有人編造翁帆父親娶了楊振寧孫女的謠言——這一謠言出現時,楊振寧的孫女才7歲。
最後一課’的場景:‘在一群保安的簇擁下,一個身穿黑呢子大衣的老人從走廊的盡頭走來,瘦弱的身材使他看上去顯得有些高大,頭發上還散落著幾朵尚未融化的雪花。路麵很滑,但老人的步伐卻並不比年輕人慢,一轉眼的工夫,就進入了教室。保安隨即迅速把門牢牢地關上,由於門上的玻璃被報紙覆蓋得嚴嚴實實,對於教室裏發生的一切,站在外麵的人什麽都看不見。5分鍾之後,教室裏隱約傳來講課的聲音。’
楊振寧的科學品位也在生活中體現。在他家中的客廳裏,掛著一幅吳冠中的《雙燕》。吳冠中是他喜歡的一位畫家。吳冠中的畫作主題多為白牆黑瓦的江南民居,‘簡單因素的錯綜組合,構成多樣統一的形式美感’,他所鍾愛的簡潔的美也在這位畫家的筆下。
在寫作上,他也有同樣的偏好,‘能夠10個字講清楚的,他絕對不主張你用20個字、30個字。’楊振寧的博士論文導師、‘美國氫彈之父’特勒講過一個故事。特勒建議楊振寧將一個‘幹淨利落’的證明寫成博士論文。兩天後楊振寧就交了,‘1、2、3,就3頁!’特勒說:‘這篇論文好是很好,但是你能寫得長一點嗎?’很快,楊振寧又交上了一篇,7頁,特勒有些生氣,讓他‘把論證寫得更清楚、更詳細一些’。楊振寧和特勒爭論一番後走了,又過了10天,交上了一篇10頁的論文。這次,特勒‘不再堅持,而他也由此獲得他應該獲得的哲學博士學位’。
正常的天才
這種簡潔之美也延續在楊振寧的日常生活中。朱邦芬發現,一起吃飯,時間長了之後,點菜的時候根本不需要楊振寧點了,因為他愛吃的就那幾樣——辣子雞丁,酸辣蛋湯,加個蔬菜,有時再來個紅燒肉,少有變化。他的樂趣在物質享受之外。在一次演講中,楊振寧說:‘一個人這個日常生活裏頭一定有一些紛擾的地方。做科學研究的一個好處,就是你可以忘記掉那些紛擾。’
樂趣的前提來自他一直清楚並順從自己的taste。在他的學術生涯裏,從不趕時髦做‘熱門研究課題’。‘倒不是說它們都不重要,而是我自己有我自己的興趣、品位、能力和曆史背景,我願意自發地找自己覺得有意思的方向,這比外來的方向和題目更容易發展。’楊振寧後來解釋說。因此他從不讚成‘苦讀’,工作也是如此——‘如果你做一件工作感到非常苦,那是不容易出成果的。’
‘他的熱情,你完全可以看得出來,並不是說他偶然碰到一個東西做出來。’物理學家朱經武向《人物》回憶,‘我記得我第一次見他的時候,他就跟我講他的一些理論,他講,(然後)他站起來,越站起來講話的聲音精神是越來越足,非常地興奮,就跟我講它的結果。是很有意思的,現在還在我的腦海裏麵。’
與楊振寧打過交道的物理學家都感受過這種激情。
物理學家伯恩斯坦曾經回憶過普林斯頓時期楊振寧與李政道二人合作時的情景:一個辦公室靠近他們的人,‘幾乎不可能不聽到他們的聲音。他們討論任何物理問題,都是興致昂揚,而且常是用極大的嗓門。’江才健在《楊振寧傳》中寫道:‘楊振寧和李政道扯開嗓門,並且用手指在空中淩空計算,是許多認識他們的物理學家都看過的景象。’
多年後,這個習慣仍然保留了下來。翁帆在2007年出版的楊振寧文集《曙光集》後記中談到了他的這個習慣,‘有時半夜起床,繼續準備文稿,往往一寫就一兩個小時。他總是說,一有好的想法,就睡不下來……不過,有時振寧的寫作習慣很有意思:他靜靜坐著或者躺著,舉一隻手,在空中比劃著。我問他:“你在做什麽呢?”他說:“我把正在思考的東西寫下來,這樣就不會忘了。”他告訴我這個習慣已經跟隨他幾十年了。’
在楊振漢的記憶裏,小時候的楊振寧也是充滿了對世界的熱情。盡管圍牆外的世界時局動蕩、內憂外患,但楊振寧在清華園裏的生活寧靜而豐富:與小夥伴一起製作簡易的幻燈機,關了燈在牆上‘放電影’;禮拜天在家裏做化學實驗;晚上帶弟弟們到自家屋頂平台上看北鬥星;跑到荷花池溜冰;和一幫小夥伴到坡頂上騎車,‘從一座沒有欄杆隻有兩塊木板搭成的小橋上呼嘯而過。’讀小學時,從家到學校的路上,蝴蝶和螞蟻搬家都是‘重要事件’。楊振漢記得有一次楊振寧帶他一起去找仙人掌,找到之後,楊振寧用筷子‘把那個花心一轉,就發現轉了以後,那花心自己會倒回來’。楊振寧用自己的猜測告訴弟弟,植物一定也有神經,但是跟人的不一樣。
楊振寧喜歡與中學生談話。他的好友庫蘭特夫婦說,在他們認識的科學家中,楊振寧和費曼是僅有的兩個能與孩子平等交往、‘有孩子般天真個性’的人。
楊振寧一生在象牙塔中,年少時在清華園如此,西南聯大時期,以及後來到美國的學術生涯依然如此,其中普林斯頓高等研究院的17年更是象牙塔中的象牙塔。這讓楊振寧一生保持著某種簡單與純真。葛墨林說:‘在他的眼睛裏人的本性還是很善良。就是為什麽要這樣呢,他老覺得他不好理解。我老是勸他,我說楊先生,社會很複雜,您要注意防範了。’美國自由開放的環境也幫助他保持了這一點。楊振漢說:‘他沒有我們中國人在解放以後的社會,經過各種運動的這種(經曆),他不覺得這個社會有什麽壓力。’楊振寧自己也喜歡他身上的這一點:‘我想我處人處事都比較簡單,不複雜,就是沒有很多心思,我喜歡這樣的人,所以我就盡量做這樣子的人。’
但另一方麵,楊振寧又不像一個象牙塔裏的人。
他興趣廣泛,1970年代以後他願意走出書齋,出任全美華人協會首任會長,做促進中美建交的工作就是一個例子。‘我覺得你跟他待一會兒你就知道了,他這個人興趣很廣泛,聽你話也非常注意,差不多隨時隨地都很喜歡動腦筋的。’楊振漢對《人物》說。
麵對他關心的重要問題,他還總是忍不住發表意見,‘動不動還是我要寫篇文章,我要表明我的觀點。’2016年,他發文反對中國建大型對撞機,再度引起輿論熱議。翁帆有時嫌他‘過於直率’,‘你何苦要寫呢?過後又有些人要罵你了。’楊振寧回答:‘我不怕。我講的是真話!’
他性格開朗,從來不是‘高處不勝寒’的感覺。做研究的時候,幾何題目想不出來,先放一放,唱兩句歌,兜一圈回來再來。好友黃昆有個極貼切的評價,他說‘楊振寧是一個最正常的天才’。
熟悉楊振寧的人對他的描述最多的幾個特點是:會關心人、慷慨、沒有架子。接受《人物》采訪時,幾乎每個人都可以說出一些讓他們感動的細節。朱邦芬回憶,楊振寧的老友黃昆(著名物理學家,中國固體和半導體物理學奠基人之一)生前喜歡聽歌劇,楊振寧知道他這個愛好後特地買了台音響設備送給他。葛墨林至今記得楊振寧請他吃的一盤炒蝦仁。1986年,他有次從蘭州大學到北京飯店看楊振寧,吃飯時楊振寧特地點了一盤他自己不愛吃的炒蝦仁。楊振寧說,這是給你吃的,你在蘭州吃不著蝦。《曙光集》編輯徐國強說,有時楊振寧還會向他做一些私人之間的‘善意的提醒’,比如跟某某打交道的時候別太實心眼。
年紀大了後,楊振寧重讀《三國》、《水滸》和小時候‘覺得淨講了一些沒有意思的事情’的《紅樓夢》,現在都看出了新東西——‘到了年紀大了以後就了解到,人際關係有比我小時候所了解的要多得多的東西。’
歸鄉
香港中文大學中國文化研究所前所長陳方正這樣概括楊振寧的人生:‘物理學的巨大成就僅僅是楊先生的一半,另外一半是他的中國情懷,兩者互為表裏,關係密不可分。’
在西南聯大時他哼得最多的一首歌是父親一生都喜歡的《中國男兒》:
中國男兒,中國男兒,要將隻手撐天空。
睡獅千年,睡獅千年,一夫振臂萬夫雄。
……
古今多少奇丈夫,碎首黃塵,燕然勒功,至今熱血猶殷紅。
經曆過滿目瘡痍的落後中國,在中國的傳統文化中浸潤長大,楊振寧真誠地期待中國的崛起與民族的複興。
葛墨林記得,南開大學理論物理研究中心開的很多次會,都是楊振寧從香港募集,然後直接把錢帶回來。有一次他怕他們換不開,把錢都換成一捆捆的20美元,裝在包裏。葛墨林說:‘有一次我特別感動,那時候我還在美國,他妹妹來找我,她說你看楊先生又開車自個兒去了,到紐約,到China town,就華人城去演講,我說幹嘛,她說捐錢去了,我說那有什麽,她說他還發著燒,還發著高燒,自個兒開車,因為人家香港那些有錢人來了,趕緊去開著車給人家談啊怎麽捐錢。 當時我就很感動。’
楊建鄴印象深刻的是他在1996年聽楊振寧演講時的一個細節。當主持人介紹楊振寧於1957年獲得諾貝爾獎時,楊振寧立即舉手加了一句:‘那時我持的是中國護照!’另一個細節也很能反映楊振寧的性格。香港中文大學很早就想授予楊振寧名譽博士學位,但楊振寧一直沒有接受,因為在1997年之前,授予儀式上有一個英國傳統,接受榮譽學位的人要到英國校監麵前鞠躬,然後校監拿一根小棍子在接受者頭上敲一下,而楊振寧不願意對著英國人行這個禮。等‘香港一回歸,校監是中國人了,他立即接受了’。
2002年,楊振寧在旅居法國的發小熊秉明的葬禮上動情地念了一首熊秉明的詩:
在月光裏俯仰悵望,
於是聽見自己的聲音伴著土地的召喚,
甘蔗田,棉花地,紅色的大河,
外婆家的小橋石榴……
織成一支魔笛的小曲。
這是熊秉明的故鄉,也是楊振寧心中‘世界所有遊子的故鄉’。2003年,他終於離開居住了58年的美國,回到了這片有‘甘蔗田,棉花地,紅色的大河,外婆家的小橋石榴’的土地。
回國的第二年,82歲的楊振寧與當時在廣東外語外貿大學念研究生的28歲的翁帆結婚。接下來的輿論讓人想起阿根廷影片《傑出公民》中的故事——一位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重回故鄉之後,遇到的並不全是溫情和善意。
94歲的弗裏曼·戴森不明白在中國‘為什麽人們要對一位新太太抱有敵意’,他在美國從未聽到關於此事的任何負麵評論。作為朋友,他為楊振寧感到開心。‘楊自己告訴我第二段婚姻讓他感到年輕了20歲,我向他致以最溫暖的祝福。我也認識他的第一任太太致禮,而且我確信她如果知道他有一個年輕的新太太照顧他的晚年生活,也會感到高興。’戴森在回複《人物》的郵件裏這樣寫道。
楊振寧回國後一直住在清華園勝因院一幢綠樹環抱的幽靜的乳白色二層小樓裏,杜致禮剛去世的時候,朱邦芬曾去過楊振寧家幾次,‘確確實實他一個人生活很孤單。就住在那個地方,我看他晚上就是一個人,有時候就看看錄像,看看電視。他自己也說,他說他不找翁帆,也會找一個人過日子,他不是太喜歡一個人很孤單地這麽走。’
外界很難理解楊振寧與翁帆之間到底是怎樣的一種感情。楊振寧在一次采訪中談到他與翁帆的婚姻:‘我們是不同時代的人,婚後,我們彼此學習到一些自己以前沒經曆過的事情。’他們平時會一起看看電影,念念詩,也會有一些彼此間的小遊戲——在逛博物館的時候,兩個人看的時候都不討論,等出來後各自說出自己最喜歡的畫,有時在家裏楊振寧還會出數學題考考翁帆。
葛墨林夫婦與楊振寧夫婦一同外出時,注意到很多溫馨的小細節。4個人一起在新加坡逛植物園,‘走大概十幾分鍾,翁帆就說楊先生,歇一歇,找塊石頭,拿個手絹擦好,讓楊先生坐那兒歇一會兒。’‘楊先生那人你不知道,他有時候自個兒不能控製自個兒,一高興,他就走啊,走得又特別快。’冬天出門,楊振寧不愛戴圍巾,‘不行,給他把圍巾弄好,都捂好,衣服都弄好,穿好再出去。’
楊振寧也有很多讓翁帆‘心裏覺得是甜的’的細節。在11年前的台灣《聯合報》采訪中,她隨手舉了兩個。‘有一回我們在日本,早上我病了,頭暈、肚子疼,沒法起床,振寧到樓下幫我拿一碗麥片粥上來,喂我吃(楊振寧在一旁插話:“多半時候,都是她照顧我。”)’還有一次在三亞的酒店,‘他通常比我早起看報紙、看書。那天他不想開燈吵醒我,就到洗手間去看。我醒來後跟他說,你可以開燈的。’
翁帆的出現讓楊振寧和當下的世界有了更真切的聯係。他曾在《聯合報》采訪中談到翁帆帶給他的改變:‘一個人到了八十多歲,不可能不想到他的生命是有限的,跟一個年紀很輕的人結婚,很深刻的感受是,這個婚姻把自己的生命在某種方式上做了延長。假如我沒跟翁帆結婚,我會覺得三四十年後的事跟我沒關係;現在我知道,三十年後的事,透過翁帆的生命,與我有非常密切的關係。下意識地,這個想法對我有很重要的影響。’
2015年接受《人物》采訪時,楊振寧說了這樣一句讓人動容的話:‘我曾說,我青少年時代:“成長於此似無止盡的長夜中。”老年時代:“幸運地,中華民族終於走完了這個長夜,看見了曙光。”今天,我希望翁帆能替我看到天大亮。’
生命的奧秘
90歲之前,楊振寧感覺自己的身體一直變化不大。但90歲之後,生命的奧秘還是不可避免地一個個主動向他揭示了。
他向《人物》講述了其中的一個重要發現:‘年紀大了以後才懂年輕的人都不懂為什麽老年人老要穿很多的衣服。我現在懂了。為什麽呢?因為衣服隻要穿得不夠一點,受一點涼,5分鍾、10分鍾沒關係,要是半個鍾頭以後,常常就是以後一兩天身體什麽地方老是疼,所以現在我很怕這件事情,所以我現在也多穿一點衣服。’因為身體的關係,他已經6年沒有去過美國了,‘因為美國太遠’,甚至也不敢離協和醫院太長時間——‘一有病,就趕快叫他司機把他送到協和。’楊振漢說。
楊振漢曾聽大哥向他感慨:老了以後這問題多了。有一次,‘早上起來腰不能動了。他覺得就是風吹的,沒穿厚衣服出了毛病了。出了毛病以後,就老是吃完早飯,反正躺著不動,不動了以後,腸子蠕動有問題了……’
‘不在了’成為他在回憶往事的時候頻繁出現的詞。在清華園一起玩耍的小夥伴‘前幾年還有,現在都不在了’。2002年7月,他在倫敦看畫展時見到一句話,畢加索寫信給老年馬蒂斯說:‘我們要趕快,相談的時間已經不多了。’他急忙將畢加索的話抄下寄給老友熊秉明,但還沒等收到回信,熊秉明就在幾個月後去世了。在他80歲生日宴會上幾位聚首的西南聯大老同學——梅祖彥、宗璞、馬啟偉、熊秉明,到了第二年,熊秉明、梅祖彥、馬啟偉、宗璞的丈夫,以及他自己的夫人杜致禮都相繼‘不在了’。
他也有過兩次有驚無險的大病經曆。第一次是1997年,一天他在石溪家中突然感到胸悶,檢查結果是心髒大血管有七處堵塞,三天後,做了四根心髒血管的搭橋手術。手術前,寫了遺囑。醒來後,他朝恢複室外的家人畫了一個長長的微積分符號,表示自己很清醒,還可以做微積分。第二次在2010年,從英國回來後突然嚴重嘔吐、高燒,有幾小時處於半昏迷狀態,說一些別人聽不懂的‘胡話’。葛墨林後來聽楊振寧平靜地回憶當時的感受:‘就感覺到好像這個魂兒已經飛出去了,就是說那個魂兒還跟他說話——我說這是楊振寧嗎?’
除了身體,自然也無時不在向他展示自身的深邃和偉大。這位研究了一輩子宇宙奧秘的偉大科學家在自然麵前越來越感到驚奇和敬畏。他感歎:‘自然界非常稀奇的事情非常之多。’在電視上看到鳥栽到水裏抓魚,速度和準確讓他驚歎自然結構的‘妙不可言’。母牛與小牛之間的bonding也讓他感到‘非常神秘’——剛出生的小牛幾秒鍾之後就知道站起來,失敗了之後知道反複嚐試,知道去吃母牛的奶……
‘現在漸漸地越來越深的這個新的想法是什麽呢,就是覺得自然界是非常非常妙,而且是非常非常深奧的,就越來越覺得人類是非常渺小,越來越覺得人類弄來弄去是有了很多的進步——對於自然的了解,尤其是科學家,當然是與日俱增的——可是這些與日俱增的裏頭的內容,比起整個自然界,整個這個結構,那還是微不足道的。我想從整個宇宙結構講起來,人類的生命不是什麽重要的事情,一個個人的生命那更是沒有什麽重要的。’這是楊振寧最新的發現——也是他一生所有發現的升華。
偉大的藝術家
簡潔深奧的方程式是物理學家與公眾之間的一道天然屏障。也許隻有詩人可以做個勉強的助手。楊振寧曾經引用了兩首詩描述物理學家的工作。其中一首是威廉·布萊克的《天真的預言》:
To see a World in a Grain of Sand
And a Heaven in a Wild Flower。
Hold Infinity in the palm of your hand
And Eternity in an hour
(一粒沙裏有一個世界
一朵花裏有一個天堂
把無窮無盡握於手掌
永恒寧非是刹那時光)
另一首是英國詩人蒲柏為牛頓寫下的墓誌銘:
Nature and nature’s law lay hid in light;
God said,let Newton be! And all was light。
(自然與自然規律為黑暗遮蔽
上帝說,請牛頓來!一切遂臻光明)
‘我想在基本科學裏頭的最深的美,最好的例子就是牛頓。100萬年以前的人類就已經了解到了有這個一天,太陽東邊出來,西邊下去的這個規律。可是沒有懂的是什麽呢,是原來這些規律是有非常準確的數學結構……這種美使得人類對於自然有了一個新的認識,我認為這個是科學研究的人所最傾倒的美。’楊振寧說。
弗裏曼·戴森稱楊振寧為‘保守的革命者’,‘在科學中摧毀一個舊的結構,比建立一個經得起考驗的新結構要容易得多。革命領袖可以分為兩類:像羅伯斯庇爾和列寧,他們摧毀的比創建的多;而像富蘭克林和華盛頓,他們建立的比摧毀的多。’楊振寧屬於後者。楊-米爾斯理論是這位‘保守的革命者’建立的‘經得起考驗的新結構’中最輝煌的一個。
像許多重要的理論一樣,楊-米爾斯理論得到驗證並被主流接受經曆了多年時間。剛發表時,物理史上的大物理學家泡利就因為論文中沒有解決的規範場量子質量問題一點也不看好它。引導楊振寧的正是他所傾心的美。楊振寧在多年後的論文後記中回憶:‘我們是否應該就規範場問題寫一篇文章?在我們心裏這從來就不是一個真正的問題。這個思想很美,當然應該發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