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要講的題目是:“我們為什麽需要魯迅?”
為什麽要選這麽一個題目?還是先從一件小事說起。一位同學告訴我,他看了在學校放映的電影《魯迅》,非常感動。我對這部電影的印象也很不錯,能拍成這樣,是很不容易了。在拍攝過程中,編劇和導演曾經征求過我的意見,因此我注意到編劇的一個陳述,強調魯迅“兼有‘兒子’、‘丈夫’、‘父親’、‘導師’、‘朋友’等幾重身份",整部電影也是圍繞這五方麵來展開的,著重從日常生活中來展現魯迅情感的豐富,同學們看了電影以後,覺得親切而感人,這說明電影是成功的,它有助於年輕一代走近魯迅。但我可能受到魯迅的影響,喜歡從另一麵來看來想,於是,就有了這樣的疑問:“今天我們花了這麽大的人力、物力來拍這麽一部大型彩色故事片,難道僅僅在於告訴今天的觀眾:魯迅是一個好兒子,好丈夫,好父親,好朋友嗎?”這其實就內含我們今天所要討論的問題:曆史與現實生活中,我們中國並不缺少好兒子,好父親,好丈夫……但我們為什麽需要魯迅呢?這正是我們所要問的:魯迅對於現代中國,對於我們民族的特殊的,僅僅屬於他的,非他莫有的意義和價值在哪裏?
提出這樣的問題,並不是無的放矢:因為在當下的思想文化界,魯迅研究界或隱或顯地存在著一種傾向:在將“魯迅凡俗化”的旗號下,消解或削弱魯迅的精神意義和價值。這又顯然與消解理想,消解精神的世俗化的時代思潮直接相關。
是的,魯迅和我們一樣:他不是神,是人,和我們一樣的普通人。但,魯迅又和我們,和大多數中國人不一樣:他是一個特別,因而稀有的人。因此,我們才需要他。這樣說,強調這一點,不是要重新把他奉為神,重新把他看作是“方向”,“主將”,“導師”——這些說法,恰恰掩蓋了魯迅真正特別之處。
魯迅從來就不是任何一個現代思想文化運動的“主將”,無論是20年代的“五四”新文化運動,還是30年代的左翼文學、文化運動,他都是既支持,參加,又投以懷疑的眼光。
魯迅從來就不是,也從來沒有成為“方向”,他任何時候(過去,現在和將來)都不可能成為“方向”,因為他對任何構成"方向"的主流意識形態,以至“方向”本身,都持懷疑、批判的態度。
而且,魯迅還向一切公理、公意、共見、定論……提出質疑和挑戰。——畫家陳丹青按胡塞爾的定義:“一個好的懷疑主義者是個壞公民”,斷定“不管哪個朝代”,魯迅“恐怕都是壞公民”,這是確乎如此的:魯迅就是一個“好的懷疑主義者”和“壞的公民”。
魯迅也不是導師。從古代到現代,到當代,絕大多數的中國知識分子都有一個“導師”和“國師”情結,這可以說是中國知識分子的一個傳統。魯迅是提出質疑和挑戰的少數人之一。他在著名的《導師》一文裏說,知識分子自命導師,那是自欺欺人,他提醒年輕人不要上當。但他又說,我並非將知識分子“一切抹殺;和他們隨便談談,是可以的”。在我看來,他也這樣看自己:他不是“導師”,今天我們讀者,特別是年輕讀者如果想到魯迅那裏去請他指路,那就找錯了人,魯迅早就說過,他自己還在尋路,何敢給別人指路?我們應該到魯迅那裏去聽他“隨便談談”,他的特別的思想會給我們以啟迪。是“思想的啟迪”,和我們一起“尋路”;而非“行動的指導”,給我們“指路”,這才是魯迅對我們的意義。
而魯迅思想的特別,就決定了他對我們的啟迪是別的知識分子所不能替代的,是他獨有的。
魯迅思想的特別在哪裏?同學們從我剛才連說的三個“不是”——不是“主將”,不是“方向”,不是“導師”,就可以看出,魯迅在整個現代中國思想文化體係、話語結構中,始終處於邊緣地位,始終是少數和異數。
他和以充當“導師”、“國師”為追求的知識分子的根本區別,就在於他從不看重(甚至藐視)社會、政治、思想、文化、學術的中心位置,他也不接受體製的收編,他願意“站在沙漠上,看看飛沙走石,樂則大笑,悲則大叫,憤則大罵”,他就是要在體製外的批判中尋求相對的思想的獨立與自由。——當然,他更深知,完全脫離體製的控製是不可能的,獨立和自由極其有限,他甚至說,這是“偽自由”:他連自己的追求也是懷疑的。
而對於中國這樣一個大講“正統”、“道統”,同化力極強的文化結構與傳統來說,這樣的“好的懷疑主義者”,這樣的體製外的,邊緣的批判者,是十分難得而重要的。我們甚至可以說,中國現代思想文化,幸虧有了魯迅,也許還有其他的另類,才形成某種張力,才留下了未被規範、收編的別一種發展可能性。
我們這裏所說的“收編”,是一個廣泛的概念,不隻是指體製的收編,也指文化,例如傳統文化和西方文化的收編。這就說到了魯迅的另一個特別之處:他的思想與文學是無以歸類的。魯迅因此專門寫了一篇文章:《談蝙蝠》,文章特意提到一則寓言:“鳥獸各開大會,蝙蝠到獸類去,因為他有翅子,獸類不收,到鳥類去,又因為它是四足,鳥類不納,弄得他毫無立場”。魯迅顯然將他自己看作是中國思想文化界的“蝙蝠”。這是很能顯示魯迅的本質的:他和自己所生活的時代,存在著既“在”又“不在”的關係;他和古今中外一切思想文化體係,也同樣存在著既“是”又“不是”的關係。他真正深入到了人類文明與中華民族文明的根柢,因此,他既能最大限度地吸取,“拿來”,又時時投以懷疑的眼光,保持清醒,既“進得去”(而我們許多人都隻得其表,不得入門),又“跳得出”(而我們一旦入門,就拜倒在地,被其收編),始終堅守了思想的獨立自主性、主體性。他的既“在”又“不在”,既“是”又“不是”的“毫無立場”,正是從根本上跳出了“非此即彼,非黑即白”的二元對立的思維模式和“站隊”意識,而對一切問題,都采取了更為複雜的分析態度,形成了他的思想和表達的纏繞性。這也就使他最易遭到誤解與各方攻擊,在現實生活中,他就不得不時時處在“橫站”狀態中。但這同時就使他的思想與文學具有了許多超越時代的未來因素,是同代人,甚至後幾代人(他們常常拘於二元對立不能自拔)所不能理解,或隻能片麵理解,而要在曆史的複雜性逐漸顯露之後,才能為後來人所醒悟。或者說,當後來人麵對更為複雜的現實時,魯迅思想與文學的啟示性才真正得以顯示,並獲得新的現實性。我們今天讀魯迅著作,總能感到他仍然生活在我們的現實中,其原因即在於此。
我們在這裏已經討論到了,魯迅這樣的中國現代思想文化中的少數,異數,這樣的無以歸類的“蝙蝠”,對今天的中國思想文化界,今天的中國讀者的意義。
首先,它是一個檢驗:能否容忍魯迅,這是對當代,以及未來中國文化發展的寬容度、健康度的一個檢驗。而我們這裏所發生的,卻是人們爭先恐後地以各種旗號(其中居然有“寬容”的旗號)給魯迅橫加各種罪名。盡管明知道這種不相容是魯迅這樣的另類的宿命,今天的新罪名不過是魯迅早已預見的“老譜襲用”,但我仍然感到悲哀與憂慮,不是為魯迅,而是為我們自己。
當然,任何時候,真正關注,以至接受魯迅的,始終是少數:一個大家都接受的魯迅,就不是魯迅了。我曾在《與魯迅相遇》裏說過:“人在春風得意,自我感覺良好的時候,大概是很難接近魯迅的,人倒黴了,陷入了生命的困境,充滿了困惑,甚至感到絕望,這時就接近魯迅了”。換一個角度說,當你對既成觀念、思維,語言表達方式,深信不疑,或者成了習慣,即使讀魯迅作品,也會覺得別扭,本能地要批判他,拒絕他;但當你對自己聽慣了的話,習慣了的常規,常態,定論,產生不滿,有了懷疑,有了打破既定秩序,衝出幾乎命定的環境,突破自己的內心欲求,那麽,你對魯迅那些特別的思想、表達,就會感到親切,就能夠從他那裏得到啟發。這就是魯迅對我們的意義:他是另一種存在,另一種聲音,另一種思維,因而也就是另一種可能性。
而魯迅同時又質疑他自己,也就是說,他的懷疑精神最終是指向自身的,這是他思想的徹底之處,特別之處,是其他知識分子很難達到的一個境界。因此,他不要求我們處處認同他,他的思想也處在流動、開放的過程中,這樣,他自己就成為一個最好的辯駁對象。也就是說,魯迅著作是要一邊讀,一邊辯駁的:既和自己原有的固定的思維、觀念辯駁,也和魯迅辯駁,辯駁的過程,就是思考逐漸深入的過程。在魯迅麵前,你必須思考,而且是獨立地思考。正是魯迅,能夠促使我們獨立思考,激發我們的想象力和創造力。他不接受任何收編,他也從不試圖收編我們;相反,他期待,並幫助我們成長為一個有自由思想的,獨立創造的人——這就是魯迅對我們的主要意義。
而我還想強調一點:我們今天所麵臨的,是一個矛盾重重,問題重重,空前複雜的中國與世界。我自己就多次發出感慨:我們已經失去了認識和把握外在世界的能力,而當下中國思想文化界又依然堅持處處要求“站隊”的傳統,這就使我這樣的知識分子陷入了難以言說的困境,同時也就產生了要從根本上跳出“二元對立”模式的內在要求。我以為,正是在這樣的思想文化背景下,魯迅的既“在”又“不在”,既“是”又“不是”的“毫無立場”的立場,對一切問題都采取更為複雜的纏繞的分析態度,就具有了一種特殊的意義。而魯迅思想與文學的獨立自主性,無以歸類性,由此決定的他的思想與文學的超時代性,也就使得我們今天麵對我們自己時代的問題,並試圖尋求新的解決時,魯迅的思想與文學或許是一個特別值得注意和重視的精神資源。
更難能可貴的是,魯迅同時又是一個能夠將自己的思想追求變為實踐的知識分子。他的前述邊緣的,異類的,反體製的思想立場,注定了他在現實社會結構中,必然站在社會底層的“被侮辱和被損害者”這一邊,為他們“悲哀、叫喊和戰鬥”:這正是魯迅文學的本質。同時,他又懷著“立人”的理想,對一切方麵,一切形式的對人的個體精神自由的侵犯,對人的奴役,進行永不休止的批判,因此,他是永遠不滿足現狀的,因而是“永遠的批判者”:這也正是魯迅思想的核心。魯迅曾提出一個“真的知識階級”的概念,其主要內涵就是以上所說的兩個方麵:永遠站在底層平民這一邊,是永遠的批判者。這也是魯迅的自我命名。這樣的“真的知識階級”的傳統,在當下中國的意義,是不言而喻的。這是我們今天需要魯迅的一個非常重要的方麵。
有人在貶低魯迅的意義時,常常說魯迅隻有破壞,沒有建設。他們根本不理解魯迅思想本身就是對中國思想文化的建設性貢獻,是20世紀中國和東方思想文化遺產中最重要的組成部分。而就具體操作的層麵,在我看來,也很少有人像魯迅這樣為中國的文化建設和積累而漚心瀝血,這自然是否定者視而不見的。魯迅早就說過:“我已經確切的相信:將來的光明,必將證明我們不但是文藝上的遺產的保存者,而且也是開拓者和建設者”。魯迅是把這樣的信念化作日常生活具體行為的。早在20年代,他就提倡“泥土”精神,提出“不要怕做小事業”。直到1936年去世之前,他還呼籲“中國正需要做苦工的人”。他自己就是文化事業上的“苦工”,僅1936年生命最後一段曆程,他就以重病之身,編校了自己的雜文集《花邊文學》、小說集《故事新編》,翻譯《死魂靈》第二部,編輯出版亡友瞿秋白的《海上述林》,編印《〈城與年〉插圖本》、《〈死魂靈〉百圖》、《珂勒惠支版畫選集》,還參與編輯《海燕》、《譯文》等雜誌。他的生命就是耗盡在這些點點滴滴的,具體瑣細的小事情上,但他生命的意義,也就體現在這些在魯迅看來對中國,對未來有意義的小事情上。這倒是顯示了魯迅“平常”的一麵:魯迅經常把他的工作,比做是“農夫耕田,泥匠打牆”,這正是表明了魯迅精神本性上的平民性。這是魯迅的平凡之處,也是他的偉大之處。在我們今天這個浮躁、浮華的,空談的時代,或許我們正需要魯迅這樣的文化“苦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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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V-02009 發表評論於 2015-07-07 18:15:34
毛澤東在《新民主主義論》裏也對魯迅作了很高的評價:「魯迅是中國文化革命的主將,他不但是 偉大的文學家,而且是偉大的思想家和偉大的革命家。魯迅的骨頭是最硬的,他沒有絲 毫的奴顏和媚骨,這是殖民地半殖民地人民最可寶貴的性格。魯迅是在文化戰線上,代 表全民族的大多數,向著敵人衝鋒陷陣的最正確、最勇敢、最堅決、最忠實、最熱忱的 空前的民族英雄。魯迅的方向,就是中華民族新文化的方向。」
描寫魯迅的電影,應該把這內容搬是銀幕
不料毛主席對此卻十分認真,沉思了片刻,回答說:以我的估計,要麽是關在牢裏還是要寫,要麽他識大體不作聲。一個近乎懸念的詢問,得到的竟是如此嚴峻的回答。羅稷南先生頓時驚出一身冷汗,不敢再作聲。
中國需要聖賢出來解決問題。
魯迅被毛XX封為偉大的無產階級文學家,思想家,革命家,中國文化革命的主將,文化新軍的最偉大和最英勇的旗手,不是因為魯迅這個噴子噴得狠,噴得凶,而是因為魯迅生活的時代好。劉小波這個噴子也噴得夠凶的:三百年殖民地,也許還不夠!但這個劉噴子隻能當黑手,因為劉曉波生活的時代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