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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姥爺是怎麽死的

(2021-01-03 18:31:28) 下一個

雖然我小時候是在姥姥家長大的,卻從來沒見過我的親生姥爺,倒是有一位和我媽不同姓的後姥爺,對我關愛有加,常常掏錢給我買好吃的好玩的。親生姥爺據我媽說,早死了。再問怎麽死的,回答是,你問那幹啥?

姥姥是地主出身,生前在街道受盡歧視和打壓。文革時幾次被揪鬥,強迫跳忠字舞,姥姥不會跳就被大聲嗬斥。但是姥姥的生活在我看來,無論如何跟地主掛不上鉤。她住在火車站站前中國旅行社背後的一個大雜院裏,走廊盡頭的一間小黑屋,門口放著做飯的爐子,旁邊是她養的兔子和雞。上廁所要走到後院去,一個巨大的蹲坑廁所,一排至少二十個坑。那些又大又臭又深的坑常出現在我小時候的惡夢裏,每次去都撐開不長的小腿勉強蹲下,生怕掉進去。

樓上開著一間河南餡餅鋪子,香味常飄到樓下,但是從來沒見姥姥和姥爺買過一個---他們實在太窮了,沒有任何經濟收入,隻有我父母給他們的一點照看我的錢,還有我老姨不時的接濟。門口的兔子和雞都是喂大了拿去賣的,從來沒舍得自己宰了吃過一隻。據我媽說她小時候我姥姥曾養過一大群雞,一大群兔子,那是他們1947年剛從郊區到城裏時養的,那時我姥姥一個人帶著四個女兒,六歲到十八歲不等,兩手攥空拳來到這個巨大的城市。怎麽生活呢?我姥姥和兩個大女兒去工廠做女工,兩個小的在家喂雞喂兔子,將將混個溫飽。

然而1948年11月的一場大火,卻把這一切都毀了。雞和兔子跑得一隻不剩,她們連一條被子、一件衣服都沒落下。五個人瞬間成了無家可歸的人,這是東北的十一月啊,不知道她們是怎麽捱過來的。一個老單身漢收留了她們,這就是我的後姥爺。他年輕時是當裁縫的,專做京劇演員的戲裝。本來也算一個手藝人,但是因為好喝兩口,什麽錢也沒攢下,加上嘴是歪的,到老了也沒娶上媳婦。我姥姥是一個勤勞能幹的人,也不乏聰明,配他實在是出於無奈。

就這樣,後姥爺收留了五個無家可歸的女人。大的很快出嫁了,剩下的三個,一個繼續去工廠當女工,兩個小的去上學,結果成績都不錯。一個上了師範,因為包夥食;就算能考上更好的學校也不敢去想,家裏情況明擺著,繼父是不可能供的,這就是我的媽媽;另一個考上了一所很好的大學,到那時我媽師範已經畢業,可以從每月微薄的工資裏拿出一點供妹妹了。後來這姐妹二人都熬出來了。

至於我的親姥爺,幾乎從來沒有人提起。我斷斷續續地聽說他是開大車店的,家裏雇了幾個人,還有一位賬房先生。據說土改時他被“鎮壓”了,我理解就是槍斃了。至於我姥姥為什麽在1947年帶著四個女兒離開了“那個家”,我媽口風很緊,隻有一次她跟我爸說話時提到“生的都是丫頭片子,人家看不上”,我在旁邊聽見了,僅此一次而已。

到今天,我媽已經去世,幾個姨也都作古,隻有老姨還健在。我想到有些事如果現在不問,就永遠沒處問了。於是大約一個月以前在微信裏問老姨,我親姥爺的名字是什麽?她回答了。於是我得到一個生疏的名字。但至少我知道了,這樣似乎和那個給了我四分之一基因還有一半地主出身的人有了某種聯係。我很滿足了。

但是昨天老姨又在微信裏寫道:“你可能不知道,我的父親,你的親姥爺,晚年可能是乞丐,死在街頭。”我震驚了。再問,得到如下信息:1948年土改中,他確實被鎮壓了,但是沒有賞他一粒子彈,似乎那樣太便宜他了,而是沒收全部所有,掃地出門,把他變成一個無家可歸的人,隻能要飯活命。老姨關於他最後的記憶是,一次他要飯攢了幾個錢,買了煎餅,到火車站前來看那五個女人。然後沒過多久,從前的賬房先生就來告知,他死了。

老姨那時小學一二年級,聽到這個消息,眼淚不由自主地流出來。今天我也一樣,為一個七十年前故去的親人流淚。不知道他最後的日子是怎樣度過的。肯定沒有人收留他,否則不會到那個地步。我媽生前形容一個人的窘境時常說那人“強活”。但是我的親姥爺強活也沒能活下去。他夜裏睡在哪裏呢?是像美國那些無家可歸的人一樣,在路邊搭一個小棚子嗎?生病時怎麽辦呢?是沒有要到飯餓死的嗎?還是在東北的冬天凍死的?這兩天沈陽的氣溫都是零下二十幾度……我不敢再想下去了。

其實我還有一位很遠的遠親,也是同樣的結局。我父親的家遠在山東某城,是一個大家族裏較窮的一支。那個家族中富的一支據說曾經富可敵國。他們有一大片宅子,今天被辟為博物館,裏麵有一個漂亮的花園,我沒去過,但從網上的照片裏仍可見當年的輝煌。那家的女主人曾經坐著華麗的大馬車,從街市上招搖而過,身前身後十幾個仆人伺候。我爺爺奶奶很早離開老家去了東北。大約在1952年他們回了一趟老家,看望親人。他們的家庭出身很好,是“市貧”,又有國家幹部的身份,可以坦然走在老家的大街上,不用有絲毫害怕。這時一個肮髒衰弱的女乞丐哆嗦著來到他們麵前,請求一點小錢。陪同我爺爺奶奶的親戚厲聲把她嗬斥走了。她走遠了之後,親戚問我爺爺奶奶,你可知道剛才那是誰?回說不知道。親戚道,那就是“永春堂”的女主人!我爺爺奶奶半天沒說出話來。

我把這事帶到慈愛天父的腳前。聖靈使我想起一節經文,“忽然來的驚恐,不要害怕,惡人遭毀滅,也不要恐懼。“(箴言3:25)幾乎可以肯定,我的親姥爺是沒有接受耶穌基督而死的。他不僅在世上受苦挨餓挨凍而死,死後還落入了永遠的沉淪。這其實是更為可怕的終局。聖靈說得對,我的眼淚的確帶著驚恐,揭示出我自己內心對今世窮困生活的懼怕。如果他是坐在暖和的大宅子裏,有家人圍繞在身邊,飽食終日、壽終正寢而死,我就不為他流淚嗎?我更當為他流淚啊,因為財主進神的國比駱駝穿過針的眼還難呢(太19:24)!

使徒保羅在世的時候,也曾“受勞碌、受困苦,多次不得睡,又饑又渴;多次不得食,受寒冷,赤身露體”(林後11:27),死的時候經濟狀況可能比乞丐好不了多少,但是他這樣說:“我活著就是基督,我死了就有益處”(腓1:21)。因為有對永恒的盼望,今生的結局就可以看得很淡。 我相信他是帶著喜樂、歸家的心赴死的,因為那美好的仗他已經打過了,當跑的路他也跑盡了,有公義的冠冕為他存留(提後4:7)。今世客旅、來世得永生的人生觀可以使人在又饑又渴受寒冷的環境下仍舊保持一顆火熱的心。

我因肉體的軟弱、目光的局限,隻看到我姥爺肉體生命的終結。我更當做的,是為他的靈魂歎息,並且從此帶著對每個靈魂的憐憫去傳福音。下次再碰到一個無家可歸的人,我首先要做的就是把這能使人得救的福音傳給他,而不隻是一味的給錢、給飯食。從網上看到,美國無家可歸的人平均壽命隻有50歲。他們比我們這些壽命長的人更急切地需要福音。誰知道呢?這個冬天可能就是某人姥爺的最後一個。

天父,求你幫助我,輕看今生的榮華富貴,輕看肉體的舒適,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專心以祈禱傳道為事,把目光放在永恒上,善用你賜給我的時間和金錢,搶救更多的靈魂。奉主耶穌基督的名求,阿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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