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指的小男孩 〔短篇小說,3〕

二

小敏的家在縣城郊區的邊緣，那裡房租比較便宜。一邊是城市筆直的街道和櫛比的房舍，另一邊則是一望無際的碧綠農田和星散地分佈的樹木，不遠處還有一個小小的湖，叫明湖，湖邊有盛開的、雪似的蘆花，隨風輕擺。湖水很清潔，水不深，最深的地方隻有一米四左右，偶爾有大人小孩在那裡遊泳。
一天天氣很熱，瞎男人在街上點著那條竹竿向前問路，不慎碰在前麵的一個高大、壯健的男子的後腳踝上，那人猛然地轉過身來，滿臉的橫肉緊繃，揚起了碗大的拳頭，大喝：
“你瞎了，想找死？”
一看原來真的是個瞎子，拳頭才收住。這個約四十來歲的單身漢子叫馬三，像 “水滸傳” 中的東京潑皮牛二，不好惹的，是這兒有名的 “街霸”。
瞎男人嚇了一跳，額頭直冒汗，見到別人的狼狽樣，馬三心裡得意，還想捉弄他一番，便說：
“瞎表叔，天氣這樣悶熱，別做生意了，我姓黎，叫睇，大家都認識我，叫我黎睇伯。我帶你去明湖裡遊泳，怎麼樣？明湖離這兒很近的。”
在南方省港一帶，習慣叫不認識的中下層的中年男人 “表叔”，這稱呼有些鄙視的味道。瞎男人平時替人算命，以作生計，那些迷信、無知的三姑六婆很尊敬他，幾乎把他奉若神明，但大部份他所碰到的男人則反是。這次沒有被這男人揍，萛是交好運了，他不在乎黎睇這樣的稱呼。他大概很少去遊泳，沒人帶他，大熱天泡在涼涼的水裡對他是極大的誘惑，他點點頭，萛是答應了。但說：
“我沒帶遊泳褲。”
“不用那麽講究，那裏人很少。”馬三回荅。

到了那裡，奇怪得很，沒有人在湖裡遊泳，湖邊也沒有人，他倆脫的幾乎精光，隻穿著內褲。將衣服放在湖邊的大青石上之後，就跳進湖裡了。瞎男人非常喜歡在水裡，像愛玩水的小孩子，正玩的暢快。伸手又抬腿，身子轉來轉去。湖水比較淺，他的身體有時沒在水中，有時又在水麵上，他的皮膚白，看起來像一條活潑的大白魚在水中嬉戲。馬三不時發出 “唔” 或 “呀” 的聲音，讓瞎男人知道他在旁邊。遊了約45分鐘後，兩人遊回岸邊，把濕的內褲擰乾，張開在大青石上曬。兩人坐在旁邊有樹陰的草地上。一會兒，馬三說要去近處草叢中方便，卻悄悄地穿好衣服後，將瞎男人的衣服，連那內褲，都掛在旁邊的榕樹上，就掉頭走回城裏。瞎男人累了，閉著眼打盹了一些時光，忘記身邊一齊來的同伴了。

過了一會，湖邊靜悄悄的，瞎男人才想起黎睇。喊了幾聲，沒有回答，他覺得有些不妙，摸到了大青石，上麵的衣服卻不見了，這一驚非同小可，不斷大聲喊：
“黎睇，黎------睇------黎睇阿伯。”
這湖離大路才幾百公尺左右，中間是綠草地和小小的叢林，把湖和大路隔開。從大路這邊是看不到湖的。大路上的行人和在田裡勞作的農民聽見有人大叫 “黎睇”，按廣東話音就是 “來睇”，即 “來看” 的意思，以為有什麼新鮮熱鬧，有趣的事情，這些城鄉人天性喜歡看熱鬧。有幾個農民把鋤頭一扔，大家紛紛跑向湖邊。看到瞎男人赤條條的，在大青石邊走來走去，滿麵是汗，急的像熱鍋螞蟻，都哈哈大笑起來，其他人跟著亂起哄。瞎男人雖說看不見，耳朵挺靈，聽見一片哄笑，叫罵之聲，知道有一群人來了，不由著了慌，雙手遮住下體，要坐在大青石上。誰知大青石被烈日曬久了，是發燙的。他剛一坐下，馬上 “哎喲” 一聲，跳了起來，眾人看見他那尷尬又狼狽的模樣，更是高聲哄笑，像看滑稽戲一般。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裡麵也有女性，老太婆、中年婦女、年青的女子，甚至有幾歲的小女孩。看到赤裸的男人，有的麵變紅，啋的一聲就走了；大部份都用雙手遮住臉，但手指之間留有小縫，還可以偷偷看而不被旁人發覺。人堆中也有幾個以前取笑小敏的一群野孩子中的。有個買賣舊衣服的男人，他想火上加油，再作弄已在困境的瞎男人，從大布袋取出一條半舊的女用的很小的三角花內褲，上前塞在瞎男人的手中，裝作一本正經地說：
“大白天，你一個大男人，赤身露體的，成什麼體統？難道要表演脫衣舞嗎？我這裡有一條漂亮的內褲，快穿上遮遮醜吧！”
瞎男人不知道他存心取笑，說聲多謝，轉過身來，背向眾人，想穿上褲子。這時候人叢中一個流裏流氣像流氓樣子的，斜戴著黑色長鴨嘴帽的男青年，指向瞎男人，嚷道：
“好光滑的屁股，誰要貼個好燒餅！”
人群中許多人便罵那青年，特別是女性，她們的尖叫在更響，更雜亂的男性的訕笑，叫罵，悶吼的中、低音的背景上，聽起來像沒有指揮的，亂敲亂響的現代搖滾樂。
瞎男人穿了半天，根本穿不進，後來仔細摸摸，才知道是那人捉弄，滿臉通紅，含糊地罵了一聲，把那女三角內褲捏成團狀，握在手中，用力向人堆扔過來。那內褲在空中散開了，隨輕風飄揚，忽上忽下，像小小的彩色雲朵，眾人的眼睛也隨著內褲轉，似是看戲的觀眾，看到一出戲的高潮來到了，也像戲中的主角一樣亢奮，大聲喝采：
“好！好！------”
剛巧小敏從同學的家裡回來，看見湖邊這群人，他們的脖子都伸得又細又長，像長頸鵝，嘴吧也張開，好像等待別人將美食塞入口中似的；眼也睜得大大像龍眼核，向前凝望。他擠進去一看，認得是那天他在街上扶起的瞎男人，卻赤身坐在草地上，背朝大家。不遠的榕樹上掛著他認得的衣服。但眾人像看小醜似的看向瞎男人，沒人幫他取衣服下來，小敏為這些冷酷的人們感到羞恥，他跑過去，爬上樹將衣服拿下，交給瞎男人。眾人看見好戲要收場了，便一哄而散。那天要給他戴花手套的三角眼大男孩，卻瞪著眼，冷冷的對他說：
“多管閒事，六指頭，------是手指頭太多了吧！”
小敏懶得理睬這男孩，瞎男人卻嗅出來是他，緊緊握住他的小手。
“是你，小朋友，又幫了我大忙，要是人人都像你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