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醫生體格魁偉,身材高大,年約近五十,看起來不大像一個斯斯文文的醫生,但他的精力旺盛,醫術高明,做起外科手術時精細,快速,乾淨利落,極少出差錯,在省城頗有名聲,他的診所生意興隆,常常要在星期六加班。奇怪的是每天郎醫生清早就來診所,工作到天黑才離去,好像診所才是他的家似的,他很少和護士們談及家中的情況。人多口雜,傳聞他和他太太不很融洽,他們已有一子一女,在四十年代的中國,離婚是很少的,他們就這麼湊合著過日子。
一個星期六的下午,當郎醫生和梅及另一位女護士,正在手術室內為一個病人割除腰間的良性大腫瘤的時候,一陣踏兀的腳步聲和女人的高尖說話聲傳進來,接著在手術室的玻璃窗前出現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的長長的冷酷麵孔,臉形瘦削,顴骨高聳,一頭燙捲的有些亂的黑髮,眼中射出咄咄逼人的光芒,在兩個女護士的身上和戴了白色口罩的臉上掃過,接著用力推開手術室的門,走了進來。梅相信她是郎太太,不然誰會這樣放誕無禮呢!郎醫生轉過頭來,皺了皺眉,眼生怒火,揚起沾滿血汙,戴著手套的雙手,示意她出去。女人進門時氣勢兇兇的,看見郎醫生血汙的雙手和病人腰間的大片血跡,嚇得麵色變白,叫了一聲,回頭就走。郎醫生搖搖頭,梅關上手術室的門,手術繼續。------
約半小時後,手術完畢,郎醫生脫去工作服,跚跚地踱回辦公室,那裡郎太太正等著他呢!不久,關上了門的辦公室內傳出吵鬧聲,拍桌子、扔東西的響聲和女人高聲的尖叫,中間夾有郎醫生低沉的聲音。“砰”的一聲,辦公室的門被推開,滿麵怒容的郎太太頭也不回地走了。一會,郎醫生低著頭,滿臉無奈、沮喪神氣,口中喃喃地:
“惡婦難治,惡婦難治!------”
護士們雖然不知道他們家事的細節,但她們看不慣郎太太那副模樣,都同情郎醫生,也了解他為什麼老是喜歡呆在診所。聽說不久郎太太便帶一對兒女回鄉鎮居住,這婚姻已是名存實亡了。梅對郎醫生有好感,覺得他有男人的魅力,此外,梅被雇用為診所裡唯一的高級護士,薪金比別的護士高不少,平時又常教她專業的知識,使她業務上有不少的提高。梅已是四十歲,多年的煎熬使得她額上有了兩三條淡淡的皺紋,笑起來時眼角上也出魚尾紋了,但麵容還有幾分俏麗,身材又苗條,發出成熟的女人的光采,在郎醫生眼中與他太太有天淵之別,便常常籍故和她接近,有時向梅投射熱切的,有點異樣的眼光,梅偶爾也感覺到,但她一心在孫兒和工作身上,沒有對這很經意。
一天天黑了,是收工之前,診所中隻有郎醫生和玉珊兩人,當玉珊在瓷磚水槽清洗手術器械的時候,郎醫生悄悄地從後麵摟住她的纖腰,身子貼著她的背部,臉微微擦著她的頭髮,湊近她耳邊,溫柔地說:
“玉珊,我鍾意妳!------”
她感到一股男人的熱力暖透全身,二十年她已沒有這樣的感覺了,身子不由得陣陣顛動,掙脫了他的雙手,她猛然地回過身來,臉紅到耳根,嚴肅他看著他。
“郎醫生,請你不要這樣!你是有家室的人,------而我------早已心如古井水了。”
話未說完,她已脫去白圍裙,轉身要走了。郎醫生很狼狽,臉紅紅的,跟在她後麵,低聲說:
“對不起,我太魯莽了。但妳還年青,不要太苦了自己------我是真心的。”
走出門口前她回頭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中有惱怨、同情和愛憐的混合色彩。
那天晚上,她左思右想,一夜沒合眼,次日早上,不去診所上班,到好幾處找新的工作,但一天下來,也沒有結果,她精疲力盡了,黃昏的時候漫無目的地在街上慢慢踱著,彷彿沒有路可走了。忽然後麵有人喊叫她的名字,她回身站住,原來是郎醫生。他滿頭大汗,十分著急,用關切的目光向著她,說:
“玉珊,我找妳一整天了!診所和我都不能沒有妳,回去吧!求求妳------”
還未說完,他便緊緊握著她的手,這次她沒有拒絕,一方麵是為他的真誠和關心所感動,另一方麵她的身心已變得十分脆弱了。回到診所,她便半推半就地接受了他的愛,但心中還似在對自身說:
“冤孽!”
她覺得對不起死去多年的丈夫,但又想心明臨終時吩咐她不要為他家犧牲,畢竟她為他守寡已經有二十多個年頭,失去了最珍貴的青春。還有差不多長的更艱難的日子要過啊!------
他們的親密關係對誰也沒有告訴,除了好友若華,玉珊還是相當保守的女性,總覺得難於啟齒。她記起一九五八年秋天的一個晚上,郎醫生叫她去他的辦公室,遞給她一個厚厚的信封,她打開一看,全是一百元的大鈔,郎醫生說:
“玉珊,這筆款是我特意留給妳和英之的,我這兩年心臟不大好,說不定會有三長兩短,妳孤兒寡婦家------”
她眼裡泛出晶瑩的淚光,把信封還給他,一麵說:
“謝謝你有心,但我不能接受,你還有一個家要照顧。”
郎醫生勸了幾次,她都不肯要,他深深地歎息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