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點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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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年之時憶父親

(2014-02-02 11:29:49) 下一個
這兩天過年,馬年。出國近二十年,回國過年真正也就有兩次吧。第一次,是因為父親八十大壽。老家的習俗是,慶八十,無論生日是哪天,都在農曆新年初八辦賀宴。我初三到家吧。記得父親那時麵額紅潤,我還以為是祝壽喝酒喝的,或是天冷凍的。後來才知道,那其實可能是他心髒不好的先兆吧。

那是十三年前的事了。父親已經過世十年了。而令我難忘的是父親去世前的那次回國。

十一年前的秋天,我又回了國。那時我喜歡秋天回國,不冷也不熱。因為那時我沒生孩子,回去的時間可以自由些。同事都喜歡夏天請假,我就秋天請假。夏天裏,哥哥和姐姐就說,父親的身體不好了,住了院。那年夏天是出乎意外的熱,他有時氣喘得厲害。我就建議他們買空調。那時老家那兒基本上沒有買空調的。我告訴他們,我出錢,你們出力。父親開始生病時在姐姐家,姐姐給安裝了空調,大概花了兩千多塊錢,他似乎好受了一些。後來他又住了院,最後稍微控製下來。父親一貫身體不錯。我怎麽也想象不出他會生大病。出了院,他就回老家了。
 
我那次回家在北京下飛機後稍待一下,就從北京乘到亳州的特快火車,淩晨不到四點左右到亳州。我就自己打車回老家。私人的出租車,兩口子一起開,要價50元。我是膽戰心驚得坐到家。路上故意用他們的手機給家裏哥哥打電話,這樣,讓家裏人知道我在出租車上,以及他們的號碼。路上還遇到一件好玩兒的事兒。

路上有一個收費站。這兩口子為了躲開收費站,從旁邊一個小村子裏繞過去。深更半夜的,路很差。拐來拐去的在村子裏繞行。突然,我們看到路上放了一個不大不小的一個樹杈子。兩口子下來一個去查路況。原來是一個啞巴搞的,想要過路錢。司機送給那啞巴一根煙,給了估計一兩塊錢,然後那啞巴把樹杈子搬開,我們才得以繼續前行。

因為回家時天還沒亮,我先在哥哥家安頓下來。剛在那為我準備的房間裏坐下,我的眼鏡框竟然斷了,心裏一驚,有一股不詳的感覺。還好我準備了備用眼鏡。

早上起床後,我來到父母住的那邊。父親一見到我,就說,“我的乖孩呀,你回來了”。父親坐在藤椅上,走路時連藤椅一塊移動。那時,沒有想到給他買輪椅之類。國內也沒有賣,我也不太懂。看到父親有些浮腫的臉和臃腫的雙眼,我心裏咯噔一下,有些不好受。

回憶是痛苦的,寫下來真不容易。大年初一的,去寫這些事情,不太好受。

父親雙腿也水腫的厲害,不怎麽動。哥哥姐姐給我看父親夏天照的X光,我也看不懂。據說是心髒一側腫大。父親一輩子是針灸中醫,但現在給自己針灸有些不容易。他兩次給自己腿上某個穴位下針,水就從那兒不停地流了出來。看著有些嚇人。那時天不算太冷,而他老人家已經套上了棉褲,就是這樣,他還說,腳冰涼。我就說你多運動一下。他就象征性地在地上跺跺腳。不是很管用,估計他沒太大力氣。

一個人的命是難說的。父親一輩子免費為周圍方圓幾百裏治病無數,救人無數,但自己病時,老時,卻也無奈。他不願住在醫院裏,他看不慣那裏的治療方法 --- 先花很多錢,東檢查西檢查,上上下下,費了很大勁折騰了一番,還不知怎麽治,住院費驚人。他大發脾氣,哥哥姐姐就把他出院了。那時哥哥姐姐都沒什麽錢,姐姐是教師,學校開始都發不出工資,給打白條。哥哥自己開了個小診所,一個月掙不了幾個錢。家裏人生病,我都給寄錢。無論誰生病,我都會寄上五千美元。那時五千美元合人民幣四萬多 (1比8.4,黑市可能1比九以上)。國內物價極低,這些錢算是很多了,尤其是在我老家那兒。我母親在我出國後不久在南京做了子宮切除手術,都沒花多少錢。反正,那時,家裏兄弟姐妹的關係還可以,我總是給他們說,“我出錢,你們出力”。幸運的是,母親的手術做的成功。不太幸運的是,父親和大哥最後都病逝。原因之一是,寄去的錢,他們沒舍得多花在醫療上,最後,分得分,存的存,被存在一個哥哥的賬戶上。要是那時知道買房,估計現在是大地主了。

父親在我回國到老家時,總會叫上我小姨,我姑姑們。那次他讓哥哥把小姨請來,自己打車把我舅舅請來。姨姨舅舅都是我家的救命恩人。毛澤東時代,各種運動不斷。我家過去成份不好,被打成地主,家裏在那時是不準有炊煙的。家裏的我的一個聰穎美麗乖巧的小姐姐就連餓帶病不幸早逝,臨死前最後一句話是,“我想吃麵條”。父母親一提起她,眼淚就會掉下來,聲音就會哽咽。家裏沒錢沒吃的時候,都是母親去到她的弟弟妹妹那兒去借(應該叫“要”)的。所以,母親總是在我們麵前說,他們是我們的救命恩人。有了母親的教誨,我每次回國,都不會忘記他們。開始時是父親把他們請來。父親去世後,每次回國,我就會和母親,哥哥或姐姐去找個出租車去看望他們。

父親書法很好,一輩子免費給周圍人寫春聯。我一回國,他就會拿出紙筆,讓我寫字。記得第一次出國後回國,他把筆和紙放好,讓我寫大字。剛開始我出國後回來時,感到中文都快說不通了。我就說,國外沒人寫這個,都是英文字母。我就沒動手。慚愧呀。人小不懂事。

那次他依然這樣。也讓哥哥把我兩個姑姑請來。他們打了麻將或骨牌,然後姑姑們都回去了,舅舅和小姨又多住了一兩天。

父親一輩子是家長製,說一不二。我們都怕他。我出了國又開始了工作,體驗到國外的平等,比如,我們都直呼上級的名字,和他們開玩笑之類。那次回國後,管不住嘴,在他麵前多說了兩句。父親已經耳聾,看我嘴巴在動,覺得我在頂嘴,而他又聽不清我在說什麽,就大發脾氣。他雖然以我為榮,但人仍然想發火就發火,不能自己。一發火就會說出傷害人的話。記得他說,“你有什麽了不起,不就是一個月可以掙一萬塊嗎”。我就小聲反駁,“一個月比十萬塊還多”。他看我嘴還再動,就更氣了。結果,他把眼前的小桌子都掀起來了。我母親看了,第一次在他麵前反駁了,跺著小腳,說出我們從來沒聽到過的話。我立即就哭了。因為看到母親第一次在父親麵前去捍衛子女。過去她都是讓我們別出聲,她年輕時被他打怕了。

後來我和母親被拉到哥哥家。我晚上他們就讓我睡那兒。我很難過,我更想陪著父母。夜裏我做了個夢,夢見父親後來認錯了,我們又沒事了。第二天早上,父親真的手裏隨便找了個東西當拐杖拄著,到了哥哥這邊,說自己對不起家人,發火時總是傷害最親的人。我看了又寬慰又難過,馬上就和他一起回到父母親那邊。

過後的幾天,平安無事。父親寫了一些字,我說,“寫個橫幅,我回去掛在廳裏吧”。他憑記憶寫了:

“天生蒸民,
有物有則。
民之秉彝,
好是懿德”。

我說,“這個挺好,我拿去找人裝裱一下吧”。家裏還有很多他過去寫的字,我挑了幾幅到字畫店花了幾百塊錢給裝裱了一下,看起來一下好看正式了很多。父親看後很高興。

第二天,來了一個人路過來看父親。我很不喜歡此人。記憶中,小時侯我看父親打牌,被此人擰過屁股。小時候我總被人欺負,被叫做地主羔子。尤其是他女兒。小學三年級時,他女兒天天在上學下學的路上罵我,騷擾我。後來我終於反抗,跟她打了起來,把她眼睛打傷。從此她再也不敢騷擾我了。用現在的話說是不再bully我了。

但父親不知道這些事。他高興的讓我把裱好的字幅拿出來給他看。我怎麽會取悅一個掐我屁股叫我地主羔子的人呢?我沒有拿,父親也沒追究,就拿著《曆代女子詩詞集》,找到一篇寫了起來。那人說,寫得有些悲傷。哼,他竟然知道悲傷呢!我稍微對他不那麽怨恨了。

父親喜歡李清照和秋瑾這樣的女子,他總是向我提起她們。過去我沒出國前,他就寫一些她們的詩詞高高地掛在我住的屋裏的牆上。他希望我像她們一樣做個俠女,才女和愛國的女英雄。記得有一首是《對酒》:
    不惜千金買寶刀,貂裘換酒也堪豪。
    一腔熱血勤珍重,灑去猶能化碧濤。

還有一首李白的詩,父親寫的行書掛在我房間的牆上。我看得次數多了,就會背了。自己也可以裝作瀟灑地在紙上行雲流水地模仿寫一下。
   朝辭白帝彩雲間,
   千裏江陵一日還,
   兩岸猿聲啼不住,
   輕舟已過萬重山。


那年,父親因心髒和體力不好,寫字時手開始有點晃,有些字跡也有一點兒抖。但他記憶力仍然很好。父親還寫了我的曾祖父自己作的一首回文詩,詩很長,倒過來讀也可以,故曰,回文詩。我盡管上學時學業很好,但從來不喜歡死記硬背,所以強記能力差,記不起這首回文詩了。小姨看著說,“寫字需要用心呢,所以他有些累”。這心似乎也包括心髒的心。想不到小姨會說出這樣精辟的話。母親和小姨雖然出生時家境很好,但那時女子是不讓讀書的。
 
之後又和高中同學聚聚,就快到要回美的時候了。

哥哥在父親麵前總是黑著臉。他有些恨父親,父親一輩子在外麵脾氣和人緣都很好,但到家卻脾氣大,孤家寡人。父親讓哥哥給他下幾根針,哥哥敷衍了事。我就試著給父親攆針。可惜我小時候對針灸毫無興趣,根本不懂針灸。所以肯定也不管什麽用。

哥哥和母親都勸我不要給父親錢,怕他打麻將賭錢,或亂花。他們說他,自己走不動,就給別人一些錢,讓別人買這買那,給那些在一起打麻將的人吃喝。我偷偷地給了他一點錢,怕給多讓母親遭罪。真是矛盾。我給了母親五倍的錢。最後我用筆和父親對話 (因為他耳聾),勸他不要對哥哥不滿等。那天很冷。每當想起我臨走的那天,我仍然能感到心裏發冷 。父親自己第三次給自己腿上刺針排水,母親說,這不能超過三次。父親感到很冷。後來我才體會到父親的無奈,而我那時生活經驗有限,不知道應該怎樣做。哥哥隔三岔五給他打利尿針,強心針,他的情況越來越不好。我又給哥哥寄錢,讓他好好照顧父親。我回美後不久,他就臥床不起了。天氣轉冷,我讓哥哥買電暖氣。他說他買了。但似乎並沒有使用。姐姐說他開始有幻覺,總覺得屋裏有人活動和說話,其實什麽人也沒有。

就是這樣,我也沒意識到他會走這麽早。我回美國後,他隻撐了大概一百天左右。

哥哥說,快走的前幾天,他把手表和口袋裏的錢都給了哥哥。前一天晚上,哥哥讓他多吃些,說好活到九十九。父親說,恐怕活不到了。吃的多,最後吐了。

淩晨母親去看他時,他已經沒了氣息。父親總以為他能比母親長壽,但母親現在已經九十,虛歲。真是,人各有命。母親總說,“一個人能活多長,沒生下來時就定下了”。

父親是快過年前一個星期左右去世的。後來我收到侄女的電子郵件,說,“小姑,爺爺走了”。我當時就哭了,後悔有很多事沒有做,沒有實現,沒有做好。

我想回國,母親和哥哥不讓,說我剛回去過,人看起來那麽瘦,那麽累,不想再讓我麻煩了。

我給單位請了假,公司有一周假,單位同事特別好,寫卡片,快遞鮮花,捎來問候,我很感動。在美國家裏,我把公司寄來的鮮花擺在父親的像前,磕了幾個頭。後來還在中國超市買了那個世界用的錢幣和火紙,在公園裏找了個地方燒了,算是盡了一份心意。我一向是他老人家的驕傲,他走了,我似乎猛然覺得掙錢的動力減少了不少。他一輩子能掙錢,會掙錢,但更會花錢。

他以為自己能活百歲,一貫很健康,但過了八十後,出去總愛坐三輪車,去看戲,愛打麻將,後來心髒功能變差,走不久就會氣喘籲籲的,汗會出很多,就越發不愛走路了。隻要一打起麻將,似乎就沒病了。喜歡吹噓,比較愛麵子,很高調。母親他們看他不慣,總是向我說他的不是。有時為不讓我擔心,會向我隱瞞很多他們認為不好的事。

父親已去世十年,很多事都可以重新去想,去重新解釋了,也習慣了沒有他的日子,隻是有時仍然在夢中夢見。總是夢見他沒有死去,而是去別處住去了,而且隻要我一回國,他都會回家看我。後來我帶孩子回國,小孩上吐下瀉,母親就怨是父親搗的鬼。而我怎麽能相信,父親一輩子以華佗為師,救死扶傷,怎會去讓他的外孫外孫女生病呢?是水土不服吧。

父親的故事太多。他不怕麻煩,喜歡折騰,要求完美,和家裏人矛盾很多,家裏人對他很害怕,都盡量躲得遠遠的。為此他就怨恨我母親,說都是她拱的。母親是傳統家庭主婦,一輩子受氣,勞累,我們都向著她。父親母親都很長壽,經曆太多,故事更是拿火車也裝不完。簡要寫寫大概:

童年:天資聰明,家裏長子,人漂亮個子高。性格倔強。

少年:十七歲那年,經曆過日本鬼子進村,因是長子,差點被日本鬼子槍殺。日本鬼子把村裏的長子集中綁在樹上,準備一起放槍殺掉。機智中,把綁他的繩索磨斷,躲到某家的床底下。後日本鬼子搜索粗心,到了那家,床底下掃了掃,沒太注意,總算躲過人生第一劫。
 
青年:參加國民軍,人長得好,又高大,被上司看中,差點和其女兒結婚。因奶奶想他,假稱有病,騙其回家,從此他遺憾終身。
 
土改時,地主。家裏埋藏銀子,挖地三尺,照樣被發現。
 
文化大革命,因其參加過國民軍,差點被槍斃,天天被拉出去挨鬥。帶高帽,剃陰陽頭,有次帶高帽回家,有個哥哥被嚇壞了。

後經調查沒有殺人,是個文書,做抄抄寫寫的工作,才免於一死。

後來務農,是技術一把手,揚場,拉犁犁地等都是一把手,幹什麽像什麽。
 
四人幫粉碎後不久,地主反革命帽子被摘下後,按政策他可以去要求補償。別人都去給子女弄個什麽職位什麽的,他不屑一去。

一輩子免費給周圍人針灸治病。記得小時候見到小兒麻痹症很多,經他治療,都可以走動了。治好很多。人們會送些紅薯之類的東西答謝。不管什麽時候叫他,比如深更半夜,他都會馬上起床,帶上針灸盒,自己去給人家治病。

一輩子免費給周圍人寫春聯,自備筆墨。喜歡在我麵前說我們是“書香之家”。
 
我工作後,1994年秋,接二老到北京同住。一日去天安門遊玩,父親無論如何不要排隊到紀念堂瞻仰毛主席的遺容。我當時很震撼,以為大家都很敬仰的主席,父親怎麽這樣不待見呢。現在在國外,我才逐漸明白了。

總之,父親一輩子坎坎坷坷。以後有時間再細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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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helloworld1000 回複 悄悄話 淚流滿麵
yuan222 回複 悄悄話 感人。RIP.

老人的傳統觀念比較重,也比較頑固。我那時堅持一個月給老父親寫一封信,除了問候老人外,同時談一個美國的特點,人情,文化,與中國的區別。似乎效果更好些。
counterclockwise 回複 悄悄話 繼續寫吧。 這文章令許多女兒想起父親的往事。
高楓大葉 回複 悄悄話 很好,很真實
musicOfLife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elmonte' 的評論 :
我母親也說,父親當過過老蔣的兵以後脾氣變壞。但他人心慈善,不向權勢低頭。愛幫助人,結交朋友。我也後悔自己年輕時不懂事,不懂怎樣去辦理父親的治療。
musicOfLife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一幀手繪書簽' 的評論 : 文章拜讀了。很感人,充滿了親情。
一幀手繪書簽 回複 悄悄話 回憶得挺細,真實感人。我爸爸去年去世,我隻把我回去那幾天寫了。
elmonte 回複 悄悄話 淚流滿麵。我父親的脾氣和你父親相似,軍人,愛打人,家人都怕他。但他極愛孫輩。老父親健康快樂地活到88歲,一年前半夜突發腦溢血,住院5天後過世。失去親人才知道什麽叫傷心傷肝。我常常自責,自己很多地方都做得不好,因為不懂。比如沒有經常帶老人家去醫院體檢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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